书页一翻一合,半下午的光景流转墨香,逝于指尖。
疾雨不知何时歇了个干净,乌云退散,天溢漫彩。
“派去伐竹的小太监回来复命了,还借着那大蓬的断竹为公主献上个小玩意儿。”将近黄昏,嘠珞眉开眼笑上了楼来,手中捧过一只乌头花彩的瘦燕纸鸢,给容淖看。
约摸是时常亲自动手炮药、调制各式香膏脂粉的缘故,容淖对一切指尖活计摆弄出来的精细玩意儿颇有好感,赏脸望了几眼,漫不经心夸道,“手艺尚可,赏。”
小小纸鸢瞧着不起眼,实则行当内也讲究个扎、糊、绘、放‘四艺’。
日常献给宫中主子们戏耍的纸鸢技巧更是繁多。
纸鸢骨架要选南方生长四五年的毛竹,且竹节要长,竹子要粗。
把竹子削成竹板,阴干二三年,择优选做风筝骨架。
骨架制成,需再挂至少一年,才能上手糊画。
小太监献给容淖这只瘦燕纸鸢,明显是随手捡了废竹作骨架,但扎、糊、绘、放‘四艺’讲究半点不见含糊。
从‘扎’架子,到‘糊’纸面,再到‘绘’花彩,处处精细出挑,惟妙惟肖,不比内廷造办处专做彩扎业的匠人手艺差什么。
“只是尚可?那公主可看走眼了。”嘠珞笑眯眯凑近一些,“若这纸鸢只是个寻常玩意儿,怕是连奴才这关都过不了,那小太监岂敢拿到公主面前献丑卖乖。”
容淖闻言,难免多落了几分心思,这一细看,果然瞧出些名堂,“竟扎的是个硬翅纸鸢!”
纸鸢分软翅与硬翅两种,一柔一刚。
内造呈给宫中主子们玩耍的纸鸢,多半是软翅。
因为软翅纸鸢主体骨架更为柔软,能做成单、双、甚至浮雕式。不仅在仿效禽鸟、昆虫时其形更加栩栩如生,而且吃风小,易起放,虽飞不高,但飞得远。
相较软翅纸鸢的多变美观且玩耍起来省心省力而言,硬翅纸鸢因采用上下两根竹条为翅膀骨架的制法,两侧边缘难免偏高,中间略凹,堪堪平视,形如元宝,甚至因此得了“元宝翅纸鸢”与“扎燕纸鸢”等别名。
硬翅纸鸢因硬翅骨架形式固定,单论仿形自不如软翅逼真且花样繁多,略逊一筹;但亦得利骨架翅膀坚硬,吃风大,飞得高。一旦入天,犹如龙跃云腾,雄姿英发。
“正是硬翅纸鸢。”嘠珞好一顿夸,“那小太监说行当里有一句老话,叫‘过了清明风就野了’,如今这时节的风更是不堪助力,软翅纸鸢难飞高,硬翅的勉强得用。但又怕公主嫌硬翅纸鸢刚强单调不好看,索性想法子把软翅的精妙与硬翅的威武结合了起来,倒是个心思奇妙的。”
容淖拿过那瘦燕纸鸢摆弄两下,她肩脊单薄,眉目微敛,喜怒都显得寡淡,“传那小太监来见我。”
“呃……这可真是不凑巧。”嘠珞不无憾色解释道,“奴才上来前,那小太监已在收拾行囊,现下估计已与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从照水阁搬去了他坦。内宫马上下钥,公主若想见他,只能明日再宣进来。”
宫中把太监住的地方称为“他坦”,用汉语说便是窝铺。
他坦边上便是运送粪车的甬道,常年恶臭,条件十分简陋,冬季是冰窖,暑天只蒸笼,住在里面的都是最低等卑贱的太监。
许多太监削尖了脑袋往各宫主子面前凑,不仅是为了地位和俸禄,更为了搬出他坦,随居主子宫中的配房或耳房。
“他坦。”容淖把那活灵活现的瘦燕纸鸢当空挥舞两下,看它尾翼震震的活络模样,毫不意外问起,“他犯了什么错。”
“公主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春贵人那事刚出的时候,有几个粗使太监大清早的在咱们楼下嚼舌根,被李进忠公公拉去内监刑杖那事。”嘠珞道,“献上纸鸢的小太监,便是公主特地交代打点,上刑时站‘外八’,手下留情那个。”
容淖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人。
在一众或暗笑皇帝、或指责春贵人、或讽刺小张大人的口舌中,有个鸭子嗓的小太监观点格外‘清新脱俗’,认为是张府与皇帝当场‘买卖’谈拢,事后反悔闹崩。
此言状似歪理笑闹,实则深沉独到。
“他那伤,一直拖到今日,才搬去他坦?”容淖问。
“是。”嘠珞点头,毫不吝啬夸道,“他倒是个聪明踏实的,心知有人暗中保他,免了他一番伤筋动骨,可他却半点不见张扬,还是装作被打出好歹的样子,老老实实与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硬生生窝在靠水池那边的通铺破耳房‘养伤’,喂了这些天蚊虫。如今这酷暑节气,必是遭了不少罪。”
“他确实有几分聪明。”容淖把瘦燕纸鸢丢回嘠珞怀里,眼眸流转间,尽是嫌弃,“特别是与你这被人卖了还乐呵呵替人数钱的呆头鹅比起来。我看你索性别叫‘嘠珞’了,呆头鹅才称得上人如其名。”
满语里的嘠珞,意为天鹅。
“……公主坏死了,总是拿奴才寻开心!”嘠珞恼羞成怒,完全忽略了容淖的言下之意,愤愤不平抱怨道。
“放肆。出宫几日,无人镇着,规矩越发松散了。”一道板肃又熟悉的嗓音从门口插进来,打断主仆两的笑闹,“你区区一个奴才,能博主子展颜乃是福气,竟敢怨怼主子!”
容淖蹙眉望去,“姑姑不在额娘身边伺候,怎么来畅春园了?”
来人正是通贵人身边的芳佃姑姑。
芳佃姑姑斜睨嘠珞一眼,除了福身请安,并未多言。
嘠珞硬着头皮站出来,磨磨唧唧道,“回禀公主,是奴才捎信请姑姑来畅春园的。因为奴才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个呆头鹅,怕北巡途中照顾不好公主,只能请托姑姑前来相助。”
言语里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委屈巴巴。
“……”
容淖扶额,面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古怪。
芳佃姑姑适时开口,“贵人也不放心公主独自在外,奴才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公主照看仔细,不容有失。”言到此处,芳佃姑姑打量一眼容淖身|下的贵妃榻,板起脸毫不留情训斥起嘠珞,“今晌疾雨天凉,这粟玉枕乃是五谷制成之物,粹质冷硬,怎还不替公主换个软乎的锦枕!”
嘠珞瘪瘪嘴,欲哭无泪,亲历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因芳佃姑姑这一打岔,容淖自然而然把召见那小太监的事抛诸脑后。
直到隔日睡到正午起身,隐约听见屋外芳佃姑姑压低了声音,把嘠珞当成刚入宫上值的小宫女,一番不间断的指点与唠叨。
隔着一扇门,都能感受到嘠珞的崩溃。
容淖幸灾乐祸笑起来,余光瞟见墙角高几上那抹花彩重色,笑意微敛。梳洗装扮过后,扫了眼依旧蔫头耷脑的嘎珞,决定把人传进来见见。
“你叫什么?”容淖打量跪伏请安的小太监。
出乎意料,这个太监并非容淖预想中干瘪矮小,心眼活络的猴精灵形象,而是个清瘦文气的大高个。
若非他眉宇间笼罩几分太监特有阴鸷晦暗,凭他白净斯文的外表,给他换身文人衣袍,说他是个读书人绝不会有人怀疑。
“奴才名唤孙九全。”
许是隔得近了,孙九全的嗓子听起来比那日还要粗嘎刺耳,像喉头里堵着块沉铁似的,腔调怪异。
“孙九全。”容淖微微拧眉,不乐意与他多言语,开门见山戳穿道,“想必你是昨日听见了嘎珞与我禀事,知道我要给弘昱阿哥送礼。你如此费尽心机凑到我面前来,可是盘算好送给弘昱阿哥何种纸鸢花式,最能讨他欢心了。”
“公主英明。”孙九全一语双关,坦坦荡荡承认了偷听,也顺便恭维容淖一句。不过,他似乎察觉到了容淖的嫌弃,尽量减省言语,“采软硬双翅之长,做一克鹰,一雏燕。”
小儿无知,对贵重与否没有概念。只知甜是美味,趣是宝贝。
克鹰威武豪气,雏燕憨态可掬,皆是个性鲜明的物什,况且还能结合软硬双翅之长,兼顾功用与美观,确实是能讨小孩欢心的花样。
“按你所言去做。”容淖干脆道,“需要什么,让底下人替你准备。”言下之意,孙九全可以暂时待在照水阁,不必回他坦那个腌臜地。
孙九全被意外之喜砸得一愣,似没想到容淖这般好说话,正欲谢恩,又听容淖开口。
“你昨日抽空做出的纸鸢已很是不错,堪比内廷造办处的彩扎匠人手艺,可见手上功夫灵活了得,不过……”容淖话锋一转,不咸不淡道,“既要充作贺礼,在明日的筵席上拿出手与一干宗亲的重礼列排,单是堪比内造远远不够。”
容淖停顿的地方微妙,孙九全灵光一闪,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容淖为何这般爽快留他暂住照水阁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九全沉着应答,“公主所言极是,但手上技艺并非一日之功,这一时半刻提升不了。奴才愿从此刻开始,到明日贺礼送出之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尽力多扎一些同式同样的纸鸢,择优选送。”
“嗯,退下吧。”容淖慵懒扬眉,随口应道,瞧不出满意与否。
但孙九全觉得,自己应是没忖度错这位六公主的心思。
六公主嘴上不惩处他偷听算计,心中却十分恼怒在意。之所以爽快留下他,实际是为了借故磋磨他。
聚精会神重复做一模一样的彩扎活计一个下午加一整个夜晚,于手艺人的眼、手、精神而言,都是极大的折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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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下午加整个通宵,孙九全把一双眼熬得血丝密布,整个人晃晃悠悠如被女鬼、吸、干精气的书生,共计扎出五十三只纸鸢。
可是,容淖并未分给这凝聚孙九全心血的五十三只纸鸢一个眼神,带着芳佃姑姑准备的贺仪,临出门前,漫不经心让嘎珞随意拿两只附上。
“憋屈吗?”容淖居高临下,俯视跪地复命的孙九全。
“不。”孙九全动动干涩的眼皮,不疾不徐道,“奴才深知自己技艺不精,唯一能做的便是每一只每一步都细到极致,万不敢劳烦公主费心筛选。”
言下之意,他敢保证每一只纸鸢都是最优选择。
真是卑贱又轻狂。
这模样与容淖第一次注意到他时,差不离了。
“如此。”容淖神色莫测,轻哂一声,“听说纸鸢讲究‘四艺’,前三艺拼指头活计,最后一艺则是‘放’。你也跟上,若有机会,可以顺带展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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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昱的生辰宴名义上说是小办,但大阿哥夫妇素来宝贝这个嫡长子,哪里舍得真让他受了委屈。
特地禀告皇帝过后,把小宴场地选在了畅春园西路的荡缈仙居。
前临广阔演武马场可酬酒酣男宾,后毗西山玉泉汇成的重湖明泊以宴女客。
容淖还是第一次到荡缈仙居,入目绿色低迷,红英烂漫,颇有柳堤二十里,名花千万种的盛况。
早到的福晋宗女们多半流连重湖明泊,花海荡漾的好光景,雅素轩楹的九转廊亭中,倒是没几个人。
大福晋深知容淖喜静,亲自引她去廊亭小坐,含笑盈盈道,“弘昱今儿晨起听说六姑姑要出席小宴,高兴得穿衣时都乖觉了几分。可惜他这会儿被他阿玛带去了外殿男客处说话玩耍了,约摸等开席了才会送回来。六妹稍坐,让爰爰陪你用些茶水点心,过会儿大嫂亲自带弘昱那猴儿来谢六姑姑送的礼物。”
爰爰是大福晋嫡出的第三女,虚岁十一,算是半个小大人了,如今正被大福晋带在身边学应酬交集。奈何小姑娘性子腼腆,人畜无害的小蜗牛似的,全无满族姑奶奶的泼辣热烈。不过陪大福晋应酬了这一时片刻,已羞得小脸通红,恨不得能直接钻进蜗牛壳子里。
今日这般场合,大福晋无暇多顾及她,但也不想就此放过她,任她到以后待嫁之龄还无长进。索性把人安排在话少安静的容淖身边慢慢锻炼着,循序渐进。
“辛苦大嫂了。”容淖对这位温温柔柔的大嫂印象不错,平和致谢,“你先去忙吧,不必管我。”
大福晋离去后,容淖与爰爰相顾无言。
一个淡漠,一个羞怯。
廊亭外的九曲游廊上,本站了几位赏荷的宗女,目睹此等尴尬场景,互相睇个揶揄眼色,不知不觉悄然走远。
爰爰见状,更是尴尬得手足无措,双目顿时盛满秋水,却还记得自己小主人的身份,鼓起勇气找容淖搭话,闷闷问,“六、六姑姑,这两只纸鸢都是送给弘昱弟弟的吗?”
那两只纸鸢一直由嘠珞捧在手里,因为容淖想要亲自送给弘昱,所以并未交给收礼的太监。
“你想要?”容淖不答反问。
“没……没有。”爰爰鼓着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儿,弱弱摇头,“我喜欢呆在屋里,不爱跑。”
容淖疑惑看她一眼,没话说了。
爰爰是个敏感的小姑娘,脑袋几乎垂到地里,委屈巴巴小小声道,“我真的不想要,就是……没话找话。不然太……太奇怪了。”
“没话说便不说,管别人怎么想。”容淖倚廊喂鱼,泰然自若道,“人活自在。”
“可是……可是……”爰爰一句‘可是’还没结巴完,九曲游廊上突然冲出一个衣着鲜亮的小姑娘,走路横冲直撞的,约摸不过四五岁年纪。
小姑娘双目放光,横冲直撞朝拿纸鸢的嘠珞奔去。
容淖就站在嘠珞前面几步,一时反应不及,被胖乎乎的小姑娘撞得身子半歪出游廊,髻上的金累丝嵌蓝宝石蜻蜓步摇‘叮咚’一声,滑入湖中。
“六姑姑!”爰爰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去扶。
“公主!”嘠珞动作敏捷,已先一步揽着容淖瘦削的肩把人拉回来,以免坠湖。回头愤然怒道,“谁家孩童,如此无礼,竟敢冲撞六公主!”
那小姑娘见嘠珞发怒,非但没被吓退,反倒还噘起嘴往她身上扑,铁了心要夺她手上的纸鸢。
嘠珞见她衣着光鲜,八成是哪个王府的小格格,不敢强行推开她,只得把纸鸢举得高高的,不让她碰。
“姑娘慎言。”一位长脸细目,明显上了年岁的贵妇人由几个下人簇拥着,姗姗来迟,气定神闲冲容淖颔首。分明瞧见那小姑娘抢夺纸鸢不成,正撒着泼去撕扯嘎珞,仍不以为意道。
“六公主见谅,这是我府上的小格格,如今养在我膝下,平日最得王爷宠爱,性情活泼了些。”
来人是裕亲王府的嫡福晋。
裕亲王福全,乃是今上最信任倚重的兄长,领过重兵,掌过宗人府。皇室宗亲,泰半以裕亲王府为尊。
也难怪,裕亲王福晋有恃无恐,不怕冲撞到公主了。
毕竟容淖这个六公主,除去皇上宠爱,一无得力外家,二无显赫夫婿,将来一旦出降漠北蒙古,天远地远的,自有别的公主会替代掉皇帝对她的宠爱。她便只余一个公主名头响亮罢了,哪里比得过实权在握的裕亲王府。
容淖微扶散乱的发髻,镇定精神,抬眸与毫无歉意的裕亲王福晋对视。
并非问罪,也未在原不原谅的事上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