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开口,带着三分天真问起,“福晋,两位堂兄何时添了这么大个女儿,我竟不知。”
裕亲王府人丁单薄,容淖口中的两位堂兄,是裕亲王府这一辈唯二的男丁,兄弟两皆为裕亲王侧福晋所出。
至于眼前这位嫡福晋,年轻时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府中斗法太厉害,一个都没养住。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死对头侧福晋,儿孙绕膝,占尽风光。如今年岁渐长,膝下凄凉,便抱了侍妾的孩子来养。
容淖出言便把嫡福晋抱养来的女儿认成侧福晋的孙女,这其中讽刺不言而喻。
裕亲王福晋的脸蓦然由晴转阴,咬牙憋气道,“公主认差辈了,小格格是王爷幼女,公主的堂妹,不是侄女!”
容淖意味深长瞅向裕亲王福晋,颇为感慨的模样,“哦。”
裕亲王福晋眼高于顶,如何忍得了容淖一个小丫头如此轻视垂悯,沉声道,“小格格虽只是个低贱妾室所出的孩子,但认真论起来,却与公主渊源颇深——你二人的生母,乃是同宗同族的纳喇氏。所以,她不仅是公主的堂妹,还是公主的表妹。”
“如此亲上加亲的关系,公主又年长于她,便多让她几分吧。区区一个纸鸢罢了,又不是什么值价的玩意儿,公主若不舍割爱,我愿以金银交换。”
这话,不仅暗讽容淖出身卑贱,还嘲她吝啬小气。
若容淖是个脸皮薄,容易为外人言语困束的人,此情此景,怕是会羞愤欲死。可惜,她不是。
容淖轻慢一笑,不为所动。直到下一刻,听见嘠珞失声痛呼后。
——那小格格撒泼索取纸鸢不成,竟狠狠一口咬在了嘠珞手上。
嘎珞不敢躲,只能生受着。
容淖眉目冷肃,转身毫不留情把那小姑娘往裕亲王福晋身上一推。
小姑娘吓得嚎啕大哭,裕亲王福晋则面色大变。
容淖不躲不避与裕亲王福晋对视,各携怒怨,‘风暴’一触即发。
“福晋这说的什么话。”八公主打抱不平的声音突兀插进来,截断了容淖与裕亲王即将出口的对峙。
“我在那边看得真真的,你府上的小格格为了抢夺纸鸢,险些把我六姐姐撞到湖里去。我六姐姐身娇体弱,若是坠湖,怕是半条命都要折腾没了。福晋自持长辈身段,拉不下脸向六姐姐致歉便也罢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巧取豪夺!”
八公主中气十足,一番毫不留情的指责,引得廊亭附近赏花闲话的福晋格格们纷纷侧目。
“八公主慎言。”裕亲王福晋见八公主不管不顾,活似个不要脸面的破落户,有意把事情闹开,连忙遏制事态发展。
人言可畏,她身为宗室亲长,若传出抢夺小辈东西的笑话,这张脸可没地方搁,遂勉强笑道,“一只纸鸢罢了,我与六公主玩笑呢,八公主怎还当真了。”
“玩笑可不是这样开的!”
八公主气呼呼反驳,出其不意往小格格那肥嘟嘟的脸上拧了一把。
原本都要被乳嬷嬷哄好的小格格,瞬间又嗷嗷大哭起来,引得远近诸人纷纷侧目。
裕亲王福晋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八公主翻着白眼做鬼脸。
她并非得理不饶人的姑娘,实在是她六姐姐那张饰了花钿斜红的娇颜,再配上被那支落水步摇无意勾蓬的乌发,青丝半垂,美目流转,颦蹙之间,那是惊心动魄的慵懒昳丽。
如此美人,怎能受辱!
围观全程的爰爰眼见这边要闹得收不了场,小姑娘面皮薄了些,脑子还算好使,忙不迭使人把大福晋找过来。
大福晋在来的路上已弄清了容淖与裕亲王福晋起摩擦的因由。
她是容淖嫂子,也是裕亲王福晋的侄儿媳妇,两方都隔着一层,不便得罪。到了廊亭后,只能一个劲儿和稀泥,谁是谁非半句不说。
裕亲王福晋素来自持身份高贵,眼见不少人的耳朵往廊亭方向支棱探听,心中何止恼怒二字。趁着大福晋递的台阶下了,冷睨容淖一眼,拂袖离去。
奶嬷嬷连忙抱起还在哇哇大哭的小格格,捂住嘴,低眉顺眼追上去。
裕亲王福晋怒气冲冲离开,把大福晋晾在原地。
大福晋好脾气,只尴尬一笑揭过,转而对容淖道,“六妹先前受惊了,距开宴还有些时辰,不如先去客房歇息片刻,梳整一下妆容。正好里面有一套碧玉七宝玲珑头面,原是我准备相赠六妹的。”
说是相赠,其实就是大福晋知道容淖险些坠湖,慌乱中掉了一根步摇进水里。
一来心中过意不去,毕竟这事儿发生在她筹办的宴会上;二来担心受了委屈的容淖不依不饶,继续追究。干脆拿出一套好头面相赠,弥补安抚。
今日是弘昱生辰,看在他的面子,容淖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否则以她的脾性,早先便发作了。
况且,这起摩擦本就与大福晋无关,冤有头债有主,她要算账何必和大福晋为难。
容淖坦然接受了首饰,以安大福晋的心,“多谢大嫂美意,容淖受之不恭了。”
起身随爰爰还有八公主一同前往客房。
路上,八公主注意到嘠珞手上那排明显的血|牙印,想着这双手曾给自己做过好吃的点心和甜汤,愈发愤愤不平,挥舞一双白生生的小拳头道,“真是无礼,若我再小几岁,一定让那小丫头哭得更好看!”
“……”同行几人都被她的天真滑稽逗笑,沉闷气氛顿消,容淖随口问起,“宜娘娘怎么放你出来了?”
八公主与宜妃这对半路母女,关系不亲不疏,平日宜妃极少管束八公主。但因八公主是个比男人还容易‘色迷心窍’的货,宜妃担心一不留神,她又凑到春贵人身边去惹来一身腥臊,近来特地把她拘得紧了许多。
今日这场小宴,听说她原是不出席的。
“呃……”八公主心虚眨眼,讪讪收起‘行侠仗义’的豪气道。片刻后,又莫名理直气壮起来,“先前德妃娘娘宫中传信,说请宜娘娘前去小叙。宜娘娘走得急,也没吩咐下来拘着不让我出门。所以,我这根本不能算偷跑出来!”
“德妃娘娘找宜妃娘娘小叙?”容淖面露古怪,反复确认道。
“对啊。六姐姐你也觉得奇怪吧,宫中谁人不知,德妃与宜娘娘是死对头……还有更离奇的,我来荡缈仙居的路上,遇见了‘闭门隐世’的荣妃娘娘,她也是往德妃宫去的。”
八公主神秘兮兮道,“所以,刚才我特地留心在宴上逛了一圈,发现惠妃娘娘竟也未曾亲自出席嫡长孙弘昱的生辰宴。我猜,惠妃娘娘极有可能也去了德妃宫。”
“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才能引得惠宜德荣四妃同聚一宫。”八公主满眼好奇,“六姐姐,你知道内情吗?”
容淖若有似无一笑,并未作答。
能同时惊动四妃,看来王贵人的动作不仅快,还很大啊。
真相大白于天下,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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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缈仙居的山水草木占地面积广大,风光无限好,衬得背后那座二进的客房小院略显狭小简陋。
八公主目光往那略显逼仄的门脸晃晃,嫌弃非常,“六姐姐,外边好山好水好热闹的,我不想往那四四方方闷死人的屋子里去憋闲。这样吧,我去后面那排山亭玩耍,你梳好妆再来寻我,咱们一起去前面入宴吃席。”
容淖念她方才为自己出过头,颔首应下。
虽然她并不需要,但没人拒绝得了朝气蓬勃的太阳。
大概是受八公主那番嫌弃言辞的影响,容淖入得客院后,也不太愿意进背阴昏沉的屋内去,干脆让人搬了圈椅放在院中花树丛荫下,感受斑驳日光,吩咐嘎珞,“让其他人来伺候我梳妆便可,你下去上药包扎伤口吧,别留牙印。”
嘎珞见容淖面上浓墨重彩的妆容完好无暇,不会露馅,只有蓬松的发髻需要描补梳理,勉强同意暂且退下。
爰爰害羞腼腆,处事上却十分周全细致,安排了三个宫女伺候容淖。
一个梳头,一个捏腿,一个打扇。
容淖舒服得昏昏欲睡。
今日为了前来赴宴,她比平时起得早了许多。
湿热的软巾有意无意擦上她脸时,容淖未能第一时间从铺天盖地的睡意中抽离出来。
直到,面上被摩挲的触感越来越明显。
“啪——”容淖陡然惊醒,猛地拍开那梳头宫女的手,侧身以袖遮住右脸,心跳如雷,她并不能确定面上的妆被擦掉了多少。
一时间,容淖惊怒交加,厉声质问,“谁派你来的?”
跟了容淖一路,一直没找到机会露脸的孙九全见状,迅速大跨步上前,抽出随身携带的粗布厚手帕递给容淖。
然后背身,以高大的身形作遮掩,方便容淖把手帕系于面上。
待容淖收拾好自己,他这才一脚踢出去,把那梳头宫女重重踹翻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梳头宫女蜷成一团,发出瑟瑟疼嘶,呜呜咽咽,颠三倒四的认起错,“奴才该死,奴才愚笨,粗手笨脚弄疼公主了,奴才该死!”
半句不提她故意拿软巾意图擦干净容淖脸上妆容之事。先前她上来时,容淖还特地说过,只需梳头即可,不要碰脸。
“想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行,那本公主便成全你!”容淖目利如刀,看穿这宫女的把戏,冷声道,“孙九全,把她交给你。她何时真的呆傻疯癫,你何时搬出他坦,到本公主身边伺候。”
“喳。”孙九拖着一口破锣似的粗嗓,阴恻恻应道,“奴才提前叩谢公主再造之恩。”
说罢,拎小鸡似的,拽了那梳头宫女便迫不及待往外走。
梳头宫女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那人分明说,她只要装傻不吐口便可保平安的。
她知道‘他坦’,那里面住的太监都是最腌臜低贱的货色。若真落到那种人手中,她岂敢奢求活路。
“不要……公主饶命,公主不要。”梳头宫女吓慌了神,五指死死扣住院中花树,绝望大喊求饶,“是裕亲王府的三格格指使奴才的,她想让公主出丑。”
容淖与裕亲王府的三格格无冤无仇,她突然为难,铁定与拂袖离去的裕亲王福晋脱不了关系。
爰爰不过进屋更衣一趟,没想到再次出事了,还又和裕亲王府有关。
可谓欲哭无泪,哭丧小脸再次打发人去请大福晋来主持公道。
“不必劳烦大福晋。”容淖阻止,并支走爰爰,“我自能处理好。你先去后面山亭替我找找你八姑姑,让她回来赴宴了。”
大福晋来了也只会和稀泥,反倒掣肘。
裕亲王福晋一而再的冒犯,她可不打算继续面上功夫,黏黏糊糊,你好我好了。
按照梳头宫女招供,三格格会掐好时间,领着一群贵女,佯装无意撞破容淖去掉浓妆遮掩后的丑陋面容。
想看她出丑。
容淖似笑非笑扯唇,碍于长幼次序之故,她原想着,今日在裕亲王福晋处受的气,八成是难找机会讨回来了。
如今却凭添了这么一出……
这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如此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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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格格掐准时间,借着邀贵女们一同去后边山亭赏景的由头,往客院方向来,隔着还有一段路的距离,便隐隐约约听见有女子哭泣求饶的声音。
三格格猜测应该是成了,心中暗喜,佯装无意往客院方向多走几步,意有所指道,“荡缈仙居引西山玉泉,内汇大小无数沟渠湖泊,千株牡丹,万连垂柳,又有专门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石装点,比之宋时大名鼎鼎的艮岳园怕是也不差什么。咱们姐妹难得能入畅春园一趟,这般好的景致,可惜遇见扫兴的了。”
贵女们也多多少少注意到客院方向隐约传来哭腔,正欲打发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突见客院门内伸出一只脑袋,鬼鬼祟祟四下张望。发现三格格一群贵女后,那只脑袋吓得猛回缩,‘啪嗒’一声,当着她们的面把门重重关上了。
这是没脸见人啊。
三格格以扇掩唇一笑,她得尽快把人引进客院去,若去晚了,六公主该重新妆扮好了,那她今日|弄这一出,岂不是白费心思。
“那是……六公主身边的宫女吧?好像叫嘠珞的?”有位贵女试探说道。
“是她。”另一位贵女肯定接话道,“六公主喜静,不爱被人簇拥,身边只有那一个贴身宫女,走到哪儿都带着。我见过好些次了,绝不会认错。不过,她为何如此慌张,莫不是六公主出事了?”
“我们可要进去看看?”
“可……”有性子谨慎的犹豫劝道,“我们贸然进去,若惊扰公主,那该如何是好?”
说是惊扰,实则是怕撞破什么秘辛,惹上麻烦。
三格格是王府庶女出身,与她玩在一起的贵女们,一半是庶女,一半是没有封号的普通宗室格格。这般身份,可招惹不起颇得帝宠的公主。
三格格急着把这群人引进客院,见她们如此犹豫不决,心中焦躁,当即毫不犹豫接茬道。
“六公主长在深宫,身子又不甚康健,常年闭居养病,来来回回见过的外人可能还不如你我多,最是清白一人,能有什么秘辛。我倒担心,那宫女如此慌慌张张,莫不是六公主犯病了,今日这般场合,又不好张扬出来……若公主在屋内出了好歹,而你我一干人等却在门外做壁上观,此事若被皇上知晓……”
贵女们正你一句我一句,踌躇不敢上前,忽然听得里面再次传来一声高亢的痛苦呻|吟。
有三格格那番话打底,众人先入为主,猜测六公主或真突犯重病,不便张扬。连连摆手屏退左右,只七八位贵女独身踏入客院。
下一刻,院门再次‘啪嗒’一声,重重从里合上。
日头正炽,容淖的圈椅已从花树丛荫移到廊下,整个人慵懒闲倚着,面上妆面早已补齐,瞧不出先前的遮掩狼狈。
嘠珞与孙九全,各自站在她左右两侧,面无表情。
孙九全脚下,则蜷趴着那个梳头宫女,那鲜血淋漓,悄无声息的模样,瞧不出是死是活。
主仆三人,硬生生弄出了三堂会审的威压架势。
一干贵女们面面相觑,皆是尴尬莫名。
万万没想到,客院门户紧闭是因六公主在此惩罚宫人,而非犯了病。
当然,除去三格格。
实际上,早在一脚踏入院门,一眼发现孙九全脚边那道生死不知的宫女身影时,三格格便大感不妙,想要转身趁乱遁走,无奈那门竟从外上锁了,只能硬着头皮,闷声闷气混迹在人群里,挪步往内走。
“请公主见谅。”一位胆子大些的贵女请安后,主动出面陈情致歉,“我等关心则乱,以为院内生了意外,危及公主,才会贸贸然闯入。唐突公主了,还请公主勿怪,我等这就退下。”
“无事。”容淖大度道,“算不得唐突,本就是我引你们进来的。”
“呃……”贵女们越发糊涂了,不安问道,“不知公主这是何意?”
“我也不甚清楚。”容淖把玩香囊玉坠,似笑非笑道,“还是问知事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