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逯把她抱到浴池里,像个尽职尽责的仆人,伺候她沐浴。
浴屋宽敞,帷帘轻晃,却又不会令人觉得压抑窒息。屋里不算太亮,四盏灯搁在浴池四周。这点光亮近乎于暝暝日暮时的晚霞,不算璀璨,但别有一番氛围。
他舀起一瓢茵樨香汤倒在她的发尾,用手揉搓出浓密的泡泡。起初是在给她按摩头皮,后来见她困了,脑袋往下点,他就莫名生出点玩心,把泡泡堆在她头顶。他成了个雕塑师傅,用这些白泡泡,有时雕棵树,有时雕只鸟。
他与她之间,有过爱与恨,但很少有过温馨。
此刻他沉溺在这种温馨的氛围里,忽地很想落泪。
至少在此刻,他是幸福的。
蔡逯悄悄抹去眼泪,把她的头发冲洗干净。
这个过程很静。
只听得见水波流动,和彼此的呼吸声。
洗完头发,蔡逯扒头一看,见她已经阖上了眼,好像已经睡熟了。
他轻声说:“那就早点歇息吧。”
闻声,灵愫倏地睁眼,“不要,我一点都不困。”
蔡逯无奈地勾起嘴角。
灵愫稍稍瞥过头,见蔡逯衣裳都湿了大半,便邀请道:“来一起洗。”
这座浴池不算大,但刚好能容纳他们俩。他一躺下,池水就哗啦啦地往外溢。
这一方小天地里,仿佛结了层蜘蛛网,把空气都网得黏了起来。
灵愫靠着他的胸膛,心里到底还是藏着事,怎样都不得安生。
她想跟蔡逯倾诉,但话到嘴边,又觉没必要。
蔡逯却毫无察觉,把她抱得很紧,“我们从没有像这样过。”
水温高,水汽氤氲,他们还能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他想抒情,说一说他们不算甜蜜但胜在丰富的过往。但她却想得很直接,直接出声打断他的思绪,“做吧。”
蔡逯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自己太矫情,总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连一个名分都没有,还想着抒情,以为能靠回忆抓牢她的心。
他说等一下,旋即起身,手臂一挥,捞来个盒子。
“什么东西?”她问。
他把盒打开,盒里是一对坠有小铃铛的银环。
他说:“之前你不是想玩这些么。”
他把银环贴在胸膛前,“穿这里好不好看?”
的确很漂亮。
灵愫的眼神暗了暗。
她会用“巧夺天工”这四个字来形容蔡逯的身姿。宽肩窄腰,每块肌肉的外形与走势都非常完美。
这对精致的银环,坠在他的胸肌上,竟意外地和谐。
有那么一瞬,她是想把银环穿给他的。
为什么?她问自己。为什么独给他这份偏爱?
她认真想了想原因。
可能是她与他的契合度很高,就像一对榫卯,碰撞到一起,恰好能嵌得毫无缝隙。在这种事上面,他带给她的体验是最好的。
他的先天条件好,同时后天又足够勤奋。她甚至只用躺在那里,就能轻松享受。
可能是他跟沉庵长得有三分像,如今他又很乖,气质上也像了些。她不爱沉庵,但却实在喜欢沉庵那张脸,所以爱屋及乌,连带着对蔡逯,也有了偏爱。
灵愫轻笑:“确定穿在这里?走路跑步时,哪怕走得极慢,跑得极缓,铃铛都会发出声音。穿上外袍,铃铛会把原本平整的衣襟撞出明显的异状。上朝时,大家都很安静,只有你这里一直有铃铛声响,陛下会不会起疑?在审刑院处理公事时,你一个长官带头破坏秩序,他们会怎么编排你?你想过吗?”
蔡逯可没想那么多。眼下他还以为自己得到了她的赞赏,笑得很灿烂,“好看就够了嘛,那些我不管。我才不管在他们心里我是什么形象。我只要你喜欢。”
这就是他与褚尧最大的不同了。
褚尧绝不肯放下尊严做这事,倘若被亲朋好友看见他穿个什么环,那他估计能羞愧得一头撞死。
灵愫不由得拿蔡逯与褚尧作比,这一比才发现,原来蔡逯是那么乖顺。
灵愫的眸色软了些,“只要好看就行么?这银环可是要真切地刺穿你,当真一点都不怕?”
蔡逯顺着她的话开始瞎想,“会不会很疼?”
她说:“会。”
他说:“我不怕疼。”
她扯住他的一缕发丝,“那要是穿在其他地方呢?”
她说要是穿在他那个地方,看他怕不怕疼。
蔡逯忽地抖了下,明明很怕,却当着她的面摇摇头,“不怕。”
这话倒是整得灵愫不知道怎么回了。
她把视线移到别处,清醒许多。
她在想什么?居然真的想给他穿上!
灵愫夺过那对银环,置气似的扔到池里。
“噗通——”
蔡逯不明所以,正想去捞,又被她扯住。
“以后在我面前,别再提穿.环这事。”
她说:“别装傻,你知道原因。”
因为穿.环就是认主。
玩归玩,闹归闹,一旦有了更深的羁绊,此后便再割裂不开。
而无论是她还是他,显然都很清楚,做这事到底代表着什么。
蔡逯的心机败露,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其实灵愫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回应。
她随便拿条巾帕,将他的手腕捆住。
她只要最简单、直白的关系,更直接地说,她只愿意走肾不走心。
现在她只想发泄。
可谁知,将人捆好后,她就两眼一黑,直接累昏了过去。
幸好她捆得不牢靠,蔡逯很快就挣脱开。
只差一点。总是只差一点。
情与欲如流水般匆匆褪去,只给他留下乏味的漫漫长夜,让他在痛苦中捱到天亮。
只差一点就能被她彻底打上标记,只差那么一点点。倘若他没说那么多废话,那是不是现在就已经穿好了?
蔡逯把她裹好,将她放在了柔软的床褥里。
他很想一直趴在床头,像一簇鬼魅,沉寂地注视着她。
可他只才看了她一眼,就潸然泪下。
蔡逯推开门,又合住门,走了出去。
他知道往年她生辰这日,她都会跟阁主待在一起。可今年她却对他说:“今晚不回去了,继续我们的约会。”
他以为,凭靠这句话,他在她心里就是特别的。
可当他亲眼看到她与阁主大吵一架后,他发现他一直在自以为是。
噢,原来她也会跟人吵起来啊。
原来她也会争论,也会辩驳。
蔡逯想起他与她的从前。
讲真的,他们之间基本算是争吵不断。吵的原因大多都很雷同:他在意的事,她不在意。他想把关系处得更牢靠,她却将“只是玩玩”的原则贯彻到底。
吵,基本上也是他单方面破防。
她只会不耐烦地回怼:“你想干什么?”
他说要她道歉。她就随便说句抱歉。
他们根本吵不起来,因为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一直以为,她对谁都是这样。
直到目睹她跟阁主吵得那样痛快……
这就像你一直以为你的枕边人是个凉薄之人,而你早已习惯她的凉薄,甚至还扭曲地爱上了她的凉薄。甚至还给自己洗脑,对谁都凉薄,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对谁都不凉薄”吧。
结果有天,你发现她对某个人,跟对其他人都不一样。在那个人面前,她什么情绪都有了,不再凉薄,一下就鲜活起来。
蔡逯甚至恨不得魂穿阁主,体验一下跟她吵架到底是什么感觉。
愿意跟你吵架,说明她绝对信任你,愿意毫无保留,把最歇斯底里的一面展现给你看;说明她还想解决问题,因为真正的失望,往往浮现在缄默不言中。
显而易见,灵愫对所有情人都是一视同仁地凉薄。唯有对阁主,她会把最真实的本我展现给他看。
这就是阁主的可怕之处。
他甚至不用卑颜讨好,就已经在无形中与灵愫捆绑在了一起。
蔡逯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哪怕现今,灵愫就待在他身旁,他还是输了。
他收获了一段不曾点明,随时都可能结束的关系;收获了她时不时的喜爱,偏爱;收获了极其短暂的喜悦,与接下来一眼望到头的莫大空虚。
而阁主,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赢了一切。
他要凭靠什么,才能打过阁主与她朝夕相伴的那十七年。
*
隔日天亮的时候,阁主悠悠转醒。
醒来后,他发现昨夜他躺在草地里胡乱睡了一夜。
他垂眸看了看,发现自己穿得也很薄。
微凉的天,单薄的衣,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按说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他就该病得丢了大半条命才对。
可现在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竟然退了!连带着头也不疼了,浑身也不酸了!
他竟然健康得很,像没事人一样!
他的身体,竟然该死的自愈了!
阁主气得薅了几把草,攥在手里揉来揉去,最终撒气般地把草都给扔了。
谁知,一阵风正好吹来。那些碎不拉几的野草,都被风吹起,最终落了他一头。
他嗅着身上的土腥气,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昨晚他做了个很混乱的梦。
梦到他病死了,灵愫跪在他坟头痛哭流涕,哭着求他原谅。
“阁主大人,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跟蔡逯那贱人走!求你原谅我吧!”
梦里他已经成了一道鬼魂,站在自己坟头,冷眼旁观她迟来的道歉。
他说:“现在知道后悔了?速速给我烧盆纸钱,我就勉强复活一下。”
灵愫就赶紧烧了好几盆纸钱。最终他又活了,俩人又像从前那样了。
倘若他还病着,甚至病得神志不清,那她一定会后悔,会不顾一切跑来照顾他。
可现在,他的病甚至不用治就好了。
那他还能用什么借口,让她回来看看他?
阁主感到自己脸上很皴。
一摸才发现,噢,原来是泪反复流,又反复被吹干后留下的干印。
他难得哭一次,难得学她的情人,那么没尊严地跪着。
可能这些她都没看到,又或是明明已经看到了,却不想管他。
阁主冷哼一声,从草地里站了起来。
他吹了个能把天响裂的口哨声。
下一瞬,数只信鸽朝他飞来。
他飞快研墨,写了十几封信,一一塞给信鸽,让信鸽群飞去蔡逯的私宅。
这下非得让她收到他的信不成。
*
天亮时,蔡逯才歇下。
他睡在灵愫身旁,脑袋困,可眼睛又想睁开看她。于是他眯一会儿就睁眼,眯一会儿就睁眼,生怕自己一旦睡着,看她的时间就少了。
灵愫的呼吸声很平稳,他把脑袋凑在她脸边,把呼吸调整得与她同步。这样就像在共用同一个心脏,血液相通,筋脉相连。
呼吸共振是一场虔诚的神.交,他感到他已经用他的呼吸侵入了她的思绪,并把他的爱与念,一并栽植到了她的脑里。
可外面的动静突然不允许他继续栽植下去。
忽然有一群鸟飞来,盘旋在榉木窗外。紧接着,这些鸟就用喙啄窗,用爪挠窗。
窗边“咚咚”声不断。
灵愫捂住耳朵,翻身躲到蔡逯怀里,“什么动静……”
蔡逯搂紧她,“没事,继续睡吧。”
很快,院里几只海东青就猛地朝那群鸟袭去。
因这些鸟来路不明,所以海东青都收敛了力度,没把鸟咬死,只是不断驱赶它们。
然而这些鸟可真是执着,一直往窗上扑。
蔡逯抬眼看了看。
原来这是一群信鸽,想是要破窗进来递信。
兴许是窗边动静实在太大,不一会儿,灵愫就被吵得睡意全无。
她坐起身,让蔡逯去开窗。
这窗刚一开,信鸽们就齐刷刷地越过蔡逯,直朝她飞来。又都很乖,挺着肥嘟嘟的身站在床榻上。也不叫了,也不闹了,乖乖地等着她拆信。
灵愫揉了揉眼,显然是还没搞清情况。
蔡逯说他来处理就好,结果说完话刚抬起脚,那群信鸽就齐刷刷地瞪向他。
是的,他居然从鸟眼里,看出了厌烦。
蔡逯顿住脚。
灵愫开始拆信。
第一封写着:“绝交!”
第二封写着:“绝交!”
第三封第四封亦是。
……
第十六封亦是。
现在,她手边只剩下一封信没拆。
所以她一共收到了十七封信。
“十七”这个数字就很微妙。
灵愫拆开了最后一封信。
信上写着:
“你居然有耐心连拆十六封?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们和好了。”
好幼稚的阁主。
灵愫捧着信纸,“噗嗤”笑出声。
越是笑,越想笑,笑得捶床。
这时,信鸽有的站到了她头顶,有的爬上了她的肩膀,有的踩在了信纸上,都一起好奇地看着她的反应。
原来与她思绪同振的,从来不是他,而是那个甚至都不需亲自出面的阁主。
蔡逯也跟着她笑了,只不过他笑得比吃了砒霜还苦。
明明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只要大步一揽,他就能将她搂住。可他却觉得,他与她离得又是那么远,远到就算他穷尽一生,似乎也没办法走到她的心里。
一切都变了。
这次“复合”后,蔡逯深刻地感受到,一切都变了。
后来几日,他们照旧正常相处。
只不过,灵愫对他提了个要求——随叫随到。
当她调查卷宗的进度受阻,他要随叫随到。当她想鞭笞他虐待他,在他身上发泄情绪,他要随叫随到。当她需要他出面,去跟被她弃养的其他狗争斗,他要随叫随到。
大多时候,是她想做,他要随叫随到,不管他身在何处,在做什么,都要立马飞奔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仍旧互相寄信,只不过信上不再是甜言蜜语,而是她让他及时找好客栈包厢,等她去那里做。
她和阁主和好后,又搬到了阁主的那院里住。她对他说抱歉啊,“阁主不想在家看到你,所以我们要是见面,就去外面的客栈吧。”
对此,蔡逯能说什么。
那是她交了十七年的挚友,人家俩是“老夫老妻”,他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