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风帽被风刮掉,于是她抛开扫把,蹲下身捡风帽。她的发髻梳得像圆圆的雪团,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可爱极了。
但把风帽重新戴上后,她叉腰望天,发出一阵极其狂放的笑声。
蔡逯倏地瞪大双眼,额头青筋暴起。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能发出那么粗犷、那么张扬的笑声。
简直是……
魔音绕耳。
说是野兽怒吼都不为过。
车夫被这笑声吓了一跳,“衙内,要离这个发神经的人远一些吗?”
但姑娘扫的这条大道,是去那家店铺的必经之路,根本绕不开。
蔡逯:“继续朝前走。”
话落,他泄愤似的合上窗牖。
然而下一瞬,一阵呕哑嘲哳的歌声就强硬地窜进了他的耳里。
紧接着,他听清了歌声的内容。
不堪入耳。
简直是,伤风败俗!
蔡逯面红耳赤,恨自己耳力为甚要那么好,为甚要听得那么清楚。
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硬生生地把话挤了出来,“快走,快走。”
车夫勒紧缰绳,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那姑娘就不知跑到了哪里。
不过总算是耳根清净了。
*
灵愫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店里,“小谢,咱们这次是真的要发大财了!”
她说:“你都不知道贵人乘的那辆马车有多奢华,金啊玉啊就跟不值钱一样,镶嵌得满满当当。”
她说:“我实在太开心了,一边唱歌一边欢呼。真的,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谢平巴掌拍得飞快,说真是太好了。
再反应过来,他忽然扯着灵愫问:“易姐,你没造出很大动静吧?我怕贵人被你吓到……”
灵愫呲着的大牙蓦地收了回去。
她惭愧地挠挠头,“那辆马车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我……我也没弄出太大动静吧。其实,我不确定那边到底有没有听到……”
谢平脑筋飞转,“不碍事。就算听到又怎么了!难道我们热情过头也是一种罪?”
灵愫想这倒也是,“反正我已经想好了拉拢他入股的话术,只要他肯投钱,管他怎么想我呢!”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抬手掀起竹帘,慢慢走近。
灵愫与谢平飞快交换了个眼神,一齐大声念道:“欢迎光临,冬至安康!”
那人顿了顿脚,随后继续向前走。
“快快……把花瓣准备好。”灵愫低声朝谢平交代。
下一瞬,数片花瓣被抛洒在空中。
那人恰好撞进漫天花瓣里。
在谢平接连不断的欢呼声中,那人精准地与灵愫四目相对。
浑身一抹红,雪团般的髻发,灵动的身影。
一切都对上了。
蔡逯慢条斯理地掸去肩头花瓣,听那小伙计献殷勤:“贵人您来啦!这位就是您要见的易老板。”
闻言,蔡逯将目光缓慢地移到她身上,眼角弯了弯。
“初次见面,易老板,你好。”
在他友善的笑容里,灵愫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
!!!
那个她拼命想奉承的贵人,竟然是蔡逯!
她的智力一定是临时离家出走了!
明明已经提前知道,这段时间蔡逯会经常来北郊巡视。但她竟没想到,那个财大气粗,浑身堆砌着金钱气息的公子哥,竟会是蔡逯!
那辆极其招摇的马车,明明到处充斥着蔡逯的风格,但她竟然没认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听到了她豪放的笑声和那些少儿不宜的小曲儿。
他还能笑得出来,但她可笑不出来了!
完了,完了……
这段时间,在他面前辛苦塑造的乖巧形象,都被她亲自给颠覆了!
她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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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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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愫与蔡逯俩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谢平疯狂朝她使眼色:姐,该你出场施展话术了!
可灵愫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岿然不动。
谢平陪笑道:“贵人,您跟我家老板先说着,我去给你俩沏盏茶。”
灵愫回过神来,也朝蔡逯递去个笑容,“我……我也去沏茶,贵人您先坐。”
谢平:???
姐,你这怎么跟昨晚说的不一样了呢!
谢平推辞道:“老板,还是我去吧。”
灵愫着急抬脚想走,“不不,我去。”
她不走,难道还等着蔡逯问:刚才在路边发神经的人是你嘛?
老板和小伙计争抢着去沏茶,看起来谁都不愿意接待这位贵客。
在灵愫即将溜走时,蔡逯伸出胳膊,拎小鸡仔似的把她拎到自己身边。
他说,易老板你急什么,不是要跟我谈生意么。
他对谢平笑得很和善,“小伙计,麻烦你沏两盏茶。不急,慢慢沏。”
说话时,刻意把“慢慢”这两个字咬得绵长,暗藏深意。
谢平心里还没辨明情况,但话已经先跑了出去。
“好好,贵人稍等。”
一边往后厨走,他还在想着,自家易老板和这贵人之间,绝对有什么猫腻。
*
俩人面对面坐下后,蔡逯仍旧挂着得体的笑容。
这种笑完全是公事公办,给生意伙伴展示友好。
他整了整袖管,漫不经心地说:“小冯,原来你姓易。”
明明是在质问,但偏偏他语气很平淡,像是跟她在聊家常事一样。
他说:“我需要你给一个解释。”
关于身世,关于住所,关于不告而别。
坐下后,她一直低头垂眼,不曾正视他。
蔡逯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
“抬头,看着我。”
灵愫缓缓抬起了头。
她还是老样子。
蔡逯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脂粉廉价,衣裳开线,一如既往的穷酸、寒碜。
蔡逯听她开口:“我好像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
她的语气比他更平淡,仿佛是在驱赶没礼貌的陌生人。
可她明明与他有过几次交集,还受过他不少照顾。
她又有哪处跟从前不同了。
不再问有所答,不再怯懦谨慎,不再卑躬屈膝地为他服务。
蔡逯没料到会被她反将一军,微愣后,他加深笑意。
“严格来讲,我们现在还不算伙伴。我应该算是,你的东家。”
他说:“我有权利了解情况。”
他正用那双看谁都显深情的眼看着她,浑身布满“游刃有余”四个字。
他的话不容置喙,偏偏不会令人反感,反而是一道捕猎小姑娘的利器,完美满足小姑娘对情郎的幻想。
施展魅力从而达到目的,这是刻在了蔡逯骨子里的习惯。
这让灵愫意识到,蔡逯也还是老样子,以为抓住她的一点把柄,就能让她甘居下风;以为照顾她的贫穷,就能让她跪拜臣服。
先前形象大毁的慌乱,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愫抄手翘腿,“我自然要向东家解释。”
“‘应该算东家’,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确定我们的关系。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算。”她说,“先前我的确想把你当东家,但现在,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向爱害羞的小姑娘突然换了另一副面孔,无情地宣判:“蔡衙内,你请回吧。这桩生意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什……”
蔡逯话还没说完,就见她站起身,朝后厨方向说道:“小谢,出来送客。”
那头谢平刚沏好茶,出来就见客人一脸困惑地缠着自家易老板,而易老板始终瞥过头置气。
“为什么不谈了?”蔡逯终于坐不住,“明明我是你热情迎来的贵客,不是么?”
她拿着大扫帚扫雪,唱那些下流小曲儿,脸和手被冻得通红,难道不是为了迎接他么?!
明明她也在意他,为什么忽然反悔了?!
见她抬脚要走,蔡逯赶紧堵住她的路。
蔡逯尽量放稳话声:“或许……你愿意给我一个解释吗?”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句向她要解释的话,语气有多卑微。
灵愫:“蔡衙内,你很没礼貌。”
她说:“我人穷,但心不穷。我不会缺东家,送走你,还有下一个;更不会上赶着去讨好看轻我的东家。这些,你明白吗?”
类似的话,谢平也曾听过。
这类话一出,往往代表快要触及到她的底线。
谢平赶紧打圆场,“老板,贵客,你俩有话好好说。先坐,喝盏茶。”
茶气快把对面人的眉眼浸得模糊不清时,蔡逯才慢慢回过神。
他忘了,无论是“调酒妹妹”还是“易老板”,她始终是个要强的人。
“抱歉。”蔡逯破天荒地开始反思,“但……我真的很想了解你。”
他捧起茶盏,掩饰心里的慌乱。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足够冷静,可落在灵愫眼里,那些“求爱”的意味简直不要太明显。
计划通。
灵愫眨了眨眼,“所以蔡衙内是真心想来谈生意吗?”
“当然。”
他说这话时,不免感到心虚。
毕竟在他最初的设想里,他会高高在上地宣布:“我同意投资入股,但每年要得盈利的七分分成。”
他能想象到她的不满与挣扎,但那都是无用功。他会像逗猫狗一样逗她,乐此不疲。
但现在,俩人的地位却完全反了过来。
他一个投资的大东家,怎会变得这么卑微,还要求着她谈生意?!
蔡逯想去思考,但每每瞥见她纯良的眼神,理智就会顷刻消散。
不知她在说什么,只顾着盯着她的唇瓣看。
数月前那次亲吻的画面,再次在他心头浮现。
灵愫的话声陡然顿住。
屋里没烧炭,怎么蔡逯的脸反倒越来越红了?
“蔡衙内,我刚才说的,你都能接受吗?”
蔡逯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当然可以。”
“当真?!”灵愫激动得站起身。
原以为蔡逯绝对不会答应这个要求,可谁知,他竟这么轻松地应了下来。
蔡逯抬头看,见她拍着巴掌,说那真是太好了。
她蹦跳着拿来字据和印泥,“蔡衙内,那我们就走流程吧。”
这时候,她又跟记忆中那个灵动的形象完全重合了。
蔡逯勾起唇角,“当然可以。”
直到她说天色将晚,今日就谈到这里,他才想起她提了什么要求。
她说:“每年盈利所得,我六你四,怎样?”
在他谈成的生意里,这个要求简直闻所未闻,许多人甚至连提的勇气都没有。让东家分四成,简直惊世骇俗。
但他早已签字画押,连反驳的机会都不再有。
眼见他们即将分别,蔡逯赶忙补充道:“我还有个私人请求。”
灵愫笑眯眯地候在车窗旁,“什么?”
“给我一个和你做朋友的机会,让我了解真实的你。”
这句在他心里藏了大半年的话,终于在今日说了出来。
他要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体现在生意场上。
她没有立即回应,而他紧紧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良久,她点了点头,“好啊。”
“做朋友”正合她意。
车轮开始滚动,灵愫默默退到一旁。
蔡逯却仍未放下车帘,继续朝她说道:“既然是朋友,那我可以来店里帮忙修葺吗?你放心,这部分钱我来出。”
她仍旧点头说好。
不过送走蔡逯后,灵愫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反而是谢平好奇地凑到她身边,“姐,刚才听你叫‘衙内’,你俩之前认识?”
灵愫正往木牌上写菜名,“之前是萍水相逢,现在如你所见,他入了股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她说:“你想想整个盛京城里,还能有谁被叫衙内?”
谢平猛地蹦起来,眼里满是对发财的渴望,“姐,这次咱家小店攀上大的了!”
可下一刻,他便叹气道:“人家说会经常来店里帮忙,是不是想来监工啊。”
他有些头疼,“那以后是不是都得毕恭毕敬的,说话前还要三思,唯恐得罪了人家。真是不自由。”
灵愫嗤笑回:“大可不必。”
她让谢平把木牌挂到显眼的地方。
“你把他当好兄弟就行,”她说,“他只会是来帮忙的热心小哥。”
*
这一夜,蔡逯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是纸醉金迷太久,毁了身子吗?
是忙于公务太久,没好好休息吗?
他翻过身,而衣兜里的字据恰巧滑了出来。
白日交谈时的细节,此刻反复回荡在耳旁。
她说:“蔡衙内,你是个好人。但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前,我没办法与你交心。”
关于姓名,她说自己叫“易灵愫”。关于身世,她说自己是流浪孤儿。
关于不告而别,她说她是在集市里听到小道消息,所以会拿出全部家当来北郊做生意。
关于突然生气,她说:“蔡衙内,往后你就会知道,我脾气很好的。”
她还说,她是个武功不高的杀手,但这年头做杀手不赚钱。
蔡逯把这张字据看了又看。
在字据上,他们俩的名字挨得很近。
近得就像分别时他们并肩而行,只要他稍稍抬起手腕,就能牵住她的手。
蔡逯突然不想再歇息。
他想骑最快的马,去她店里看看。
但最终,他只是硬生生地把这想法压住,在灌了几口冷水后,心跳也慢慢平静了。
蔡逯把字据折好,贴在胸膛。
“慢慢来,她会上钩的。”
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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