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逯将牛乳茶推到她手边,“牛乳解辣。”
灵愫倔强地把茶推远。
黏在腔壁里的辣气后劲大,肉被嚼碎咽进肚里后,辣瘾才“嗖”地反窜上来。
灵愫把头撇得更偏,直到完全看不到蔡逯。
额前出了汗,浸湿碎发。眼眶渐渐蓄起了难捱的泪,那泪仿佛也是辣的。脸颊从微红变成爆红,她整个人都要被辣熟了。
她听见壶盏相碰,又隐约听见一声轻笑。
她开始在心里倒数,而蔡逯那边叮铃咣啷的,动静很大。
三、二、一……
灵愫猛地转过头,把心肺里积攒的灼热全都哈了出去。
“辣、辣……好辣……”
灵愫手忙脚乱,想赶紧喝水解渴。转身才发现,原来蔡逯早已给她倒好几盏牛乳茶。
这几盏茶整整齐齐地排成队,乖巧地停在她手边。
她这人,大冬天就爱喝冰水凉水。
这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居然能被蔡逯调查清楚,甚至眼下他还能投其所好,专门为她准备冰牛乳。
几盏茶下肚,她慢慢缓了过来。
隔着一层氤氲热气,抬眼看他,他眼里的精明与试探都已化成自然而然的示好。
他唇角勾起的笑是朵蓬散的蒲公英,被热气吹开,飘到她身遭,痒梭梭的。
灵愫握紧茶盏,“你怎么不劝我,说冬天喝冰水不好。”
蔡逯脸上笑意更深,边观察她,边把帕子轻轻摁到她额前,擦掉汗珠。
他看起来是那么游刃有余,可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胸腔里,跃动如雷鸣的心跳。
不仅仅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地递去帕子。
她没有抗拒他的接触。
蔡逯松了口气,“我只知道你需要。”
话音刚落,便听她疑惑地“噫”了声,“这个茶盏看起来好眼熟。”
灵愫举起茶盏,审慎观摩。
随后朝他倾身,“承桉哥,这是不是你饮过的那方茶盏?”
她把他的思绪引领走了。
几旬日前,她也似这般,不经意地往他身边凑。
她的衣袖堆成褶,轻飘飘地擦过他的手背。
再睁着黑溜溜的眼睛,问他:“蔡衙内,难道每次都是偶遇吗?”
那时他是怎么回来着?
心跳过快,“咚咚”不停,蔡逯缓缓眨眼,头脑眩晕。
“承桉哥,你怎么不说话?”
灵愫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倘若他能快些回神,兴许就能看清她眼里的玩味。像把他当作垂死挣扎的猎物,反复挑逗。
但当他心虚地抬起眼,只能看到她满脸关切。
蔡逯轻咳几声,“不是。”
他解释道:“你看错了。”
灵愫拖着长腔,别有深意地“哦”了声,“我还以为,我们俩在共用同一个茶盏。”
恰逢谢平端着茶壶走来,“我给二位添盏热茶。”
灵愫应声说好,噙着盏边,小口呷着茶水暖肚。
蔡逯拽了拽衣领,“小谢,去把榉木窗打开。”
他一本正经地朝谢平说:“室内烧炭,注意通风。”
灵愫主动给他沏茶,“承桉哥,你看起来很热。”
蔡逯回她个礼貌的笑。
早在谢平走前,他手边就晾着一盏茶。那时他正欲抬盏饮茶,她就开了口,朝谢平问话。
蔡逯忙着哄她,反倒打乱了自己的节奏。
趁她转头,他把几盏牛乳倒满。怕她不够喝,遂倒掉自己要喝的那盏茶水,重新倒入冰牛乳,排在茶盏队伍最末。
她噙着盏边,无害地看他。
他虽不曾用过那茶盏,却觉得她的唇瓣间接覆在了他的上面。
倘若数月前,他们不曾亲过;倘若如今,他没有别的心思,这或许仅仅是场美丽的误会。
但他的确是有意为之,而她,也不知懂不懂他的深意,但总归是接受了。
脑子不清醒地回了府,刚推开门,蔡逯就被吓得一激灵,“你们……”
爹娘忙把俩大魔王推到他身旁,“你表侄表侄女来了!人家要在府里住几月,你这做表舅的就全权负责照顾小辈吧!”
这对姐弟,说成“大魔王”,一点都不为过。
蔡逯折过身要走,“我要歇息,二位请自便。”
随后,一声比一声高的“表舅”在他身后炸开。
“表舅,你什么时候能把表舅母带回家?我想见舅母!”
这是表侄女祝湘,成天叽叽喳喳,风流成性。
“表舅,京里最热闹的赌场在哪儿?我想逛这里的夜市!”
这是表侄祝渝,成天花天酒地,与他这当舅的不相上下。
姐弟俩从小就爱黏着他,甩都甩不开。
蔡逯走到哪儿,姐弟俩就跟到哪儿。
直到他走到卧寝前,俩人还睁着大眼,好奇地看他。
蔡逯一阵头疼。
他把金锭扔给表侄女,“你,去找你那相好玩去。你不是最喜欢跟那小白脸待在一起么。”
表侄女收了钱,满意地跑掉。
蔡逯看着表侄,脑子飞快想着对付他的法子。
突然,蔡逯似是想到什么,问:“听说你找杀手来保护你,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被人欺负?”
表侄点了点头,随后反问他:“听说表舅在追求表舅母,所以追到了吗?”
蔡逯屈指,敲了敲表侄脑袋,“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说罢,解下腰间钱袋,递给表侄,“喏,这钱给那杀手。把钱给够,人家才会认真办事。”
得了钱,表侄没了脾气,“等我跟那杀手打过照面,会来跟表舅说说她的情况。”
蔡逯潇洒摊手,“随你,我不在乎这些。”
*
杀手阁。
阁主窥见灵愫脸上的神情,不禁笑出声。
“没必要这么震惊。”阁主翻着情报册,“祝渝在他老家可是人见人躲的混世魔王,难怪提前送来这么多定金……”
灵愫心如死灰,“兜兜转转,原来还是熟人。”
那个令她好奇许久的小少爷,竟然是蔡逯的表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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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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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再一想,此刻蔡逯比她更头疼,灵愫心里就好受不少。
戴好佩剑,她毅然决然地踏入沉沉夜色。
后半夜,祝渝装着一肚酒液,醉醺醺从酒楼走出,不知拐到了哪条小巷里,抠着墙砖,想吐又吐不出来。
“代号佚!”他拍着巷墙,无能狂怒。
“喂,不是保护我么,你到底在不在!”
也不知他莽着多大劲,竟能拍落几块红砖。
砖头块“砰砰”往下掉,卷着一股尘土,把他呛得连连咳嗽。
接着传来一道轻盈的落地声。
灵愫换了身夜行衣,带着只能露出唇瓣的面具,冷冷地瞥着祝渝。
“小少爷,”她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请你回家。”
祝渝在尘土飞扬里望她,先望见的是她的佩剑。
“是‘堕苍穹’,”他说道,“原来你就是代号佚。”
灵愫垂眼看佩剑,“看来武器比我有名。”
她伸出手,就在祝渝以为她会将他从地上慢慢拉起时,她却故意使坏,猛地用力,几乎将他甩飞。
祝渝不可置信,“你……”
灵愫:“走吧,我一直都在。”
她一直都在,但若非她主动暴露,他根本不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祝渝背后一凉,“你不会害我,对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当然不会。”
从弯绕的巷里走出,将他送至长道,而对面就是他要去的那座府邸。
灵愫止步于此,“小少爷,剩下的路,请你自己走回去。”
祝渝回头望去,见她俨然融入黑夜,再也遍寻不见。
“喂,你这也太省事了!”他嘟囔道。
不过等他再转过身,竟看见表舅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前。
蔡逯咬牙切齿:“死孩子……天都要亮了,这会儿才鬼混回来。”
祝渝凑到他身旁,“表舅,只此一次,没有下次!”
蔡逯睨他一眼,“你这月的零花钱没了。”
话落忽视祝渝的哀怨,转身往里走。
走了几步,陡然顿住,又折过身,盯着长街对面看。
街对面有几条弯弯绕绕的蛇尾巷,这个时辰,按说巷里不该有任何动静。
然而蔡逯却看见,有道黑影飞快躲窜在巷里。他确信那是人的身影。
蔡逯飞快朝祝渝交代:“你先回去。”
待支开祝渝,他朝对面走去。
一步,两步……
直到停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
蔡逯握紧短刃,蓄势待发。
“滚出来。”
……
巷里跑出一只噙着老鼠的猫,从蔡逯脚边溜走。
蔡逯将短刃塞回鞘,喃喃低语:“不是它。”
他分明看得清楚,那道身影并未离开,仍旧停在巷里的某个角落,陪他玩着这场狩猎游戏。
对方的功夫在他之上。
蔡逯没有打草惊蛇,在黑暗处站了半刻,随后转身离去。
*
转眼进了腊月,北郊园林的营建前前后后都停了下来。
平时店里还能接待些工匠,如今那些工匠回家过年,店里就冷清不少。
空闲时,灵愫常来店里帮谢平拾掇物件、择菜剁肉。
她搂着一筐脆生生的萝卜进了后厨,“晌午熬一锅萝卜汤喝。”
谢平把手往围兜上面抹了抹,接过萝卜筐,“要给蔡衙内留一份吗?”
灵愫添把柴火,“昨日他来店里监工时,我问过一嘴。他说亲戚来家里做客,经常走不开,让我们只管吃自己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谢平低低地“哦”了声,继续切菜熬汤。
灵愫从后厨走出,欣赏起铺里的装潢。
一楼摆着几桌木质家具,墙面地面都平得像一条直线。
二楼竹帘高低错落,墙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东南角搁着一架调酒桌,后面墙上嵌着调酒用具。绿萝花架旁是半面青瓷柜,屋顶缀着一串庞大的琉璃灯,静静垂落。
修葺店铺这段时间,她出力少,反倒是蔡逯出力最多。
御赐的瓷瓶、走关系要来的名家真迹、亲自淘来的地毯……
在修葺店铺这件事上,蔡逯总能带给她惊喜。
膳后,灵愫捯饬着那堆调酒用具。
谢平则坐在她对面,麻利地择菜。
灵愫蓦地想起谢平还是个举人,劝道:“新年一过,马上就到春闱。我看还是暂时把铺给关了吧,读书要紧。等来年你成了贡士,再开铺也不迟。”
想到此处,她又补充道:“你虽有经商之才,但既然你选择走仕途,就该一路走到底。届时我会再选拔一批新店员……”
“不行!”
谢平高声反驳。
“怎么不行?”
不等谢平回话,她就抢先反问:“你寒窗苦读,难道不是为着金榜题名,混进官场当官?”
谢平忿忿地剥开白菜,“是,但不全是。”
在灵愫的审视下,他终于弯了腰背,把读书人特有的清高都压在了柴米油盐之下。
他不得不承认:“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我总觉只要中举就能挣钱,就能养活且善待自己。现在倒觉得,即便士贵商贱,但经商远比从仕更合我心意。”
他小心翼翼地挑走菜虫,“易姐,我并不是圣贤,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你……你会嫌弃我吗?”
空气静了半刻。
“当然不会。”灵愫宽慰一笑,“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不管你是要科考,还是想做生意。”
话说到此,她反倒舒了口气,“原先还怕你一走,我就再也找不到好店员了。”
她说话时,眼睛不曾斜视,诚恳地望着他。
而后她屈指勾手,“来,既然要做生意,那我先教你调酒。光会打杂怎么能发财,你得学着当小老板,当大东家。”
谢平有经商的天赋,这点毋庸置疑。
田埂里弯腰种菜,店铺里怡然揽客,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晰,每一桩事都办得漂亮。
如今他虽在笨拙地擦拭酒盏,可灵愫待在一旁看他操作,反倒充满信心,觉得她正在培养一位大老板。
金灿灿的日光慷慨地洒亮她的侧脸,她颤着眼睫,渐渐生了困意。
灵愫把手交叉,放在下巴颏底下垫着,脑袋歪了歪。
“方才在后厨,你还有话没说完。”她问,“你想说什么?”
谢平:“我想问,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灵愫已然阖上眼,却还没睡着。
“我想想啊……”
谢平虽聪明忠心,但他人如其名,脸也平平,身也平平,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容我想想。”
*
傍晚,蔡逯忙完公务,来到北郊。
纷纷扬扬的雪粒爬拢上他的氅衣,他不顾严寒,把氅衣解下扔给车夫。
他把水洼当镜,审视着自身的形象,确保发丝扬起的弧度完美得体,风吹不乱,雪打不湿。
他把手搓热,勾起唇角,敲了敲门。
迎接他的却是谢平。
“易老板下晌去接任务,到现在还没回来。”谢平迎他进铺,“蔡衙内,你喝盏茶,再等等吧。”
蔡逯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旋即恢复常态,颔首说好。
谢平建盏道:“衙内,你让我问的话,我都问过了,而且没说是你让问的。”
这番问话的答案正是蔡逯此行的目的。
谢平回忆着:“易老板说,她喜欢三十来岁、事业有成的男人。”
蔡逯的笑容立即僵在脸上,“有没有更详细的?”
谢平说有,“易老板说,三十来岁的男人,颇具成熟魅力。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悠长岁月里磨砺过,浑身充满故事,吸引人去探索,她喜欢这种。”
她口中关于“喜欢”的标准答案,详细准确,准备到像在描述某个具体的人。那么详细,偏偏没一条与他相符。
蔡逯忽然间变得心烦意乱。
“她何时回来,我就何时走。”
蔡逯将茶盏重重掷在桌上,“我等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