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阿船【完结】
时间:2024-05-13 14:50:46

  确实训练有素,悄声中一片简易营地已然成形。
  许清如的目光下意识去寻李佑城,不管怎样,自己得先从囚车里出来,这囚车颠得她快散架了。
  真是奇怪,按理说,凭李佑城高阔的骨架身形应该很容易被找到,可她就是瞧不见他。
  她将脖子抻高,企图借着盈盈火光把那个人从人群里揪出来。
  果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几丛矮竹附近,原来他已将头盔摘下,或许是长期行军的缘故,头顶高挽的发鬓已经有些蓬乱,几缕碎发散在额前,挡住了远山弧度的鬓角,风一来,发更乱。
  此刻,他正在用短刀削着一根细竹,动作麻利,聚精会神。
  难不成安营扎寨还得将领亲自出马?清如暗忖,收回视线,伸出双臂,反向交叉手掌,脖颈后仰,朝着漫天星旋,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慵懒之际,只听跟前有人唤她“许娘子”。
  她一瞧,着实被吓了一跳,明明眼前这人方才还在不远处削竹子。
  李佑城见她眼睛溜圆,不自觉弯弯嘴角:“抱怨一路了,这会倒是安静许多。”
  他走近几步,夜色下的面容比白日亲和了些,见她依旧挑着眉,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便微微摇头,拿出钥匙下了锁。
  许清如这下来了精神,推开门,急着要下车。
  “慢着。”李佑城扶住木栅,清如没收住身体,额头一下子撞上他硬挺的盔甲,疼得叫出声。
  “别急,这时候没人拦你。”李佑城后退一步,将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刚才的那根细竹已经被修整成了竹杖,
  “这个给你,处理过了,没有毛刺。”
  清如低头瞧着,感情是给她搞了个徒步工具。
  这一路李佑城态度冷漠,她戒心也未除,更猜不准这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会帮自己,她断定,这一举动肯定不是来示好的。
  如此想着,她警觉试探道:“李校尉,不管我眼下如何,但依旧是准王妃,难不成你是想让本王妃与这些流民一同徒步?”
  她又将受伤的右脚伸给他看,李佑城低头,瞧见罗袜上的血印已呈暗红,想必血已止住。
  他看看手里的竹杖,又看看她,无奈道:“许娘子要是不想下来,那便在囚车里待着吧。”
  说完将竹杖横捏着,背过手就要走。
  许清如忙连声叫住他,匆匆下囚车,谁知刚一落地,右脚吃痛,脚踝一拐,这下好了,脚心被刺扎,脚踝又崴到了,她从牙缝间挤出一声长嘶,身子前倾,跌到地上。
  她皱着眉望李佑城,又怕惊扰附近流民,故意压低声音:“李校尉,别走,帮帮我啊!”
  李佑城闻声复又转身,在她身侧蹲下,饶有兴致瞅着她在烂泥里艰难直起身子,略带商量的语气,道:“许娘子,这里不是长安,更没有你口中的那些所谓护卫,这里是山高路远,各类飞禽走兽、匪盗妖邪混杂丛生的地方,所以,要想活命,最好把自己伪装起来。我希望除了我,没有人再听到你是‘王妃’之类的话了,可好?”
  清如迎着他的视线,变幻莫测的星子在他那两颗幽暗瞳孔里像引路的火把,此时,他向她伸过来一只手,悬在她眼前,等待她回应。
  清如微微点头,顺从地将手递了过去,搭在他的掌心,心中暗惊,这手掌厚实粗砺,定是长久持握武器的缘故,可也就是这手掌相触的一刹那,她的心安定下来。
  李佑城力道加重,带着她起身,双手扶住她削薄的肩膀,又将竹杖交到她手里,没再言语,起身走去别处。
  不远处,冷锋正在排队取汤饭,刚好轮到自己这里,肥壮庖厨见是冷副尉,满心欢喜,便将那木汤勺舀得满满当当,盛在他青花大碗里,却见冷锋直勾勾盯着囚车这边,表情扭曲问他道:“赵军厨,咱校尉是不是从来不近女色?”
  赵军厨又抄起木箸,轻巧夹上来一条豚骨,放至冷锋碗里,自豪道:“那是当然!咱校尉洁身自好,每每那张校尉等一干人休沐之时,总要去渔泡江上游的曼寨寻花问柳,只有咱们校尉,研读兵书,精进兵器,偶尔还烘制美食,上次还亲手教俺做长安的胡麻饼呢!谁不知道咱校尉文武双全,样样精通……”
  冷锋“啧”了一声,视线离不开囚车那边的男女,大碗里的肉汤溢出来也不在意,只纳闷儿道:“你说,是不是咱校尉还没有遇到中意的女娘,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若是遇到了,是不是就直接上手了……”
  赵军厨用抹布擦着油手,不能再同意地点头:“那是当然!”
  冷锋愈加激动,拉起赵军厨手腕,“那是不是先牵手,再扶起,再……”他将脸贴近赵军厨,撅起嘴巴示意,赵军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吓得赶紧把他撵走,喝道:“冷副尉,早知你如此轻佻,俺就不给你加豚骨了!哼!来,下一个!”
  冷锋转出队伍,扭头望向囚车处,那一男一女却分头走了。
  哈?他更加纳闷儿。
  ***
  许清如左右瞅瞅,虽说这是一场遣返任务,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押送犯人,但此时此景,倒像是军民出巡,夜宿竹林深处,好不惬意。
  篝火融化着细碎的言语,几处流民已开启餐食,将士那边,除了站岗放哨巡查的,三四顶营帐已立起,军马齐整,吃着草料。早有一口大锅支起,锅里沸腾着汤饭,有腻人的香味接续飘来,还有个负责熬饭的肥壮士兵正拈起长柄木汤勺尝着鲜……
  许清如木头一般杵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许娘子,请随我来。”
  她闻声看去,一年轻女子立于跟前,她细瞧,女子的装扮和中原类似,没有包头,发髻松松斜在耳侧,衣饰也是中原前几年流行的式样,丰乳纤腰,仆仆风尘也掩不了她的韵致。她手心里还捧着一小盏白色细颈瓷瓶,瓶口那团紧塞的红布如一搓跳动的火苗。
  “许娘子脚受伤了,让妾来为娘子擦拭伤口吧!”她的中原话也很地道,但像清如这样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还是能听出某些字发音不准。女子走近,轻扶住她不拄杖的那只胳膊。
  见女子并无恶意,清如指指篝火那边的流民,问:“阿妹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女子点头,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清如不禁心生怜悯,叹道:“行路艰难,偏还拷上这破家伙什,真是不近人情!”
  却听女子笑道:“娘子莫怪,军爷也是奉命行事,情有可原。”
  “你帮他们说话?”清如诧异,指指营帐:“你不恨他们?”
  没等她应声,一总角小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手里捏着乳白色小饼,奶声奶气道:“秀月阿姐才不呢,欢喜得很噶!”
  “快去快去!”叫秀月的女子一脸红臊,跺脚驱赶,脚镣发出一声闷响。
  “哦?为何欢喜呀?”清如好奇。
  “娘子别听这孩子胡说。”秀月又瞪了那小儿一眼:“七宝,半斤乳饼都堵不上你的嘴!你阿爹阿娘都饿着肚子呢!”
  秀月扶她行至一处篝火旁,周遭正在吃饭的几人朝她恭敬看了眼,便自觉往后退了退。许清如犹疑之际,秀月已将她安置在一块表面平滑的石头上,她蹲下身,抬起许清如的右脚,边为她解袜边说:“娘子放心,军爷都交代好了,说娘子有要事在身,又受了伤,让妾们多照应着点。”
  “你是说……李校尉?”
  秀月点头,指指最大的那处营帐,那里已经亮起烛火。
  清如会意,又担心李佑城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刚想打探,却见秀月凝眸望着营帐方向,脸颊在火光映衬下红得浓烈。原来如此,她大致猜到为何那叫七宝的小儿说“欢喜得很”。
  清如不禁笑笑,自己虽不太了解这位偶然相识的李校尉,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长相还是十分周正的jsg。
  虽说与自己喜欢的风雅端正、知书达理的公子类型相差甚远,但这种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概还是极为难得,且极为诱惑人的。
  仿佛那是可以阻挡一切凶神恶煞的铜墙铁壁,又或者,那是一方沉静内敛的深海,总之,是一股难以揣测的魅力。
  而且,是这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那一刹那,清如的内心涌动着复杂的情愫,他骑着马从逆光中奔向她,将她的生命从悬崖边拉回,清如只觉自古以来赞美英雄的诗句都黯然失色……
  可惜,只是个校尉而已。庆幸,并非自己爱慕的类型。
  何况,平民百姓的姻缘再美好也与自己无缘,她已婚配给了滇国二王子,即将转换身份,贵尊为妃。
  想到这,许清如低头看向秀月,她已经手法熟练地拔出了细刺,正颠着药瓶往伤口上敷药,清如觉得自己的脚掌心犹如蚁食般痛痒。
  “娘子忍着点啊,这金创药一敷,伤口很快就好了,李校尉行军常备,上次遣送流民还用它了,这路途虽说没有多远,但要穿丛林蹚泥淖,还要对付偶尔袭击人的山兽,着实艰辛。”
  听秀月这么说,清如忍不住笑了,调侃道:“竟还要这般危险!不过,看来秀月阿妹已经很熟悉遣返的路途了?”
  没等她回答,旁边一妇人忽接话:“可不是嘛,我们夫妇可是想跟着秀月从滇国去到中原的,听说长安城繁华至极,我夫妻二人想去开开眼,反正这滇国也没法待了!结果呢,我们刚过边境,就被军爷们押了!”
  她语气充斥着不满,眼睛朝秀月瞅瞅,嗔怪道:“现在才知,秀月丫头也是没去过长安的哟,合着她来回几次都是在边境打转,与军爷们打了半年交道啊!”
  秀月无地自容,低头默默收拾好金创药。
  那妇人的丈夫给她使眼色,又唤回小儿,原来七宝是他们的孩子。
  许清如听了,觉得秀月倒有几分可爱,只不过用了最蠢笨的法子来见心上人而已,能有什么错呢?便想替她辩解几句,可秀月却匆匆起身,捧着瓷药瓶,直奔营帐去了。
  忽闻七宝阿娘叹气:“真是死脑筋,这丫头也不想想,大顺的军爷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滇国贱民,凤鸟配鲫鱼,差了十万八千里噶!”
  她丈夫递给她一只乳饼,想要堵上七宝阿娘的嘴:“快别责备她啦!可怜兮兮……”转念一想:“却也不是没可能,一个校尉又不是什么大官,看样子也未娶妻,荒山野岭的,难免寂寥,咱们秀月这样貌身条,也配得上噶!”
  妇人捶他一拳,低声嗔道:“哦吼,你怎么也发痴了……那李军爷我看着就害怕,就像谁都欠他十万贯,不说话时阴森森,说话时冷冰冰!吓死人了噶……”
  “休要胡言,七宝那几个孩子还不是坐了人家兵将几日马,后来觉得无趣,又下来嬉闹了。”
  “有本事让我们都坐上马,这样也能尽早回去,我是再也不想冒暗渡的险了……”
  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许清如视线却追随着秀月的身影,见她已至营帐前,将药瓶递给了营帐门口的一个兵士,清如认得,那是李佑城的副手。
  冷锋接过药,调笑:“这都几回了,还不长记性?”
  秀月抿紧嘴唇,抽出藏在袖口的香囊递与冷锋,“冷侍卫,你开开恩,看在妾几次奔波的份上,将这香囊交给李校尉吧!这是妾用藿香、佩兰、薄荷、艾叶碾成的,买药材花了好些钱,阿娘还训斥了我一番,我辛苦缝了一夜,又绣上吉象图案,还去崇圣寺找僧人开了光,保佑校尉平安顺遂……一点心意,请他笑纳,他……行军辛苦,这香囊可防蚊虫,醒脑,必要时拆开还可当药敷。”
  说着,就将香囊塞到冷锋手中,顺便掏出几枚铜币,算是小费了。
  冷锋接过香囊,钱却没收,瞅着她可怜楚楚的样子,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校尉他有自己的原则,不能收就是不能收,你也别为难他不是?”转而又一笑:“秀月娘子,你看哈,我这一路也挺累的……我瞧着娘子这香囊真是不错,正好我缺个香囊……”
  秀月恨恨,一把夺过香囊,不忘睨他一眼,转身走了,嘴里说着:“我白蛮族女子认定一人便是一世,旁人无法入眼……”
  “哎……你这人,怎么还区别对待啊!”冷锋挠头,手里空落落。
第7章 007. 仙鶲
  七宝阿娘从热锅里盛出一碗米汤,又撒了些叫不上名字的碎菜叶和调味粉,递给许清如,客气笑道:“娘子喝碗热粥暖暖胃吧,夜里湿气浓,小心着凉。”
  清如接过,道了谢,想起她刚才的话,问:“阿姐,你方才说这滇国没法待了,是什么意思?”
  七宝阿娘长叹气,神色惶恐,小声道:“看娘子这打扮是从中原来吧,那娘子可曾听闻滇国王宫闹鬼之事?”
  闹鬼?!清如一抖,端着的热粥差点洒出来!
  “不曾闻过此事,烦请阿姐细说与我!”她瞪圆了眼睛,虽说自己不信鬼神,但一提到滇国王宫闹鬼,也跟着毛骨悚然起来,毕竟自打进入这滇地以来,就发生了太多认知以外的事情,万事还得多打听着点,提前预警也是好的,更关键的是,自己要去的,正是那滇国王宫呀!
  七宝阿娘不知何时捧过来一只竹篾笸萝,里面盛了各色棉线,她用指尖捏起一条细红棉线,仔细穿进银针,清如见她双膝上还叠放着一件类似小孩肚兜的东西,灰褐色单层麻布质地,上面绣着一大朵血红血红的花,那形状不是牡丹,不是芍药,倒像是——莺粟!
  许清如认得这植物,当时李佑城用短刀划开那死人衣领时,她瞧见了这东西就印在那人的脖颈。
  是李佑城说的,莺粟。她见这肚兜上的花朵还有一瓣没有绣满,想必七宝阿娘想用红线继续手里的绣花活计。
  她一边绣一边道:“本来我们白蛮族世代生活在滇地,族人相睦,繁衍子孙,白蛮族酋长受人尊敬,以德服人,征服了其他几个族群,还建立了大诏国,百年安稳富足。只可惜啊,诏国国王任用中原人做清平官,施行汉化,把诏国搞得乌烟瘴气!结果呢,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那郑氏一族不仅杀了国王,拥兵自立,还迫害我们白蛮族大小贵族,现在可好,又想把我们族人赶到那蛮荒的热海之地!真是罪不可赦!”
  七宝阿娘穿针引线的手随着情绪不自觉地抖动,看来是真的恨透了这夺权的滇国郑氏。
  “这郑氏确实不近人情……可这又与王宫闹鬼有何干系?”
  “这正是我想说的,郑氏何止不近人情,他极有可能就不是人!听宫廷祭司说啊,这郑氏原本是无量山上一只食腐蠕虫,经过千年修炼终得人形,本来想在无量山称王称霸,哪知无量山是滇地神山,这虫子湿邪,受不住山上正气,便下山来祸害人间。如今无量山是神花圣女拯救滇国百姓的福地,所以就算那郑氏有多大的本事,也不敢去无量山地界造次!”
  七宝阿娘神情须臾放松,放下手中针线,双手合握举在前胸,祝祷道:“圣女仁慈,救治我白蛮族人,我族人定会重建家园,回归安宁。”
  虽说这滇地民族聚集,信仰更是繁多,可许清如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竟然如此落后未开化。这些白蛮族人可否知道,就在刚刚,他们信奉的神花圣女派人屠戮了大顺的和亲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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