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她再怎么自诩聪明,但在那样男女力道悬殊的情况下,她根本,避无可避。
她缓缓睁眼,已经能看得到清宁宫的匾额。
祝蘅枝招了招手,示意宫人将步辇便停在此处,又给扶着自己下轿的时春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带给吴昭仪及其膝下五公主的礼物带上。
吴昭仪算是燕帝宫中的老人了,这些年后也日渐失了盛宠,清宁宫所在又比较偏,加上这几日风雪未曾停过,地上的积雪也就没有人清理。
祝蘅枝踩在略厚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时春捧着礼物落后于祝蘅枝半步,在她耳边轻声问:“娘娘为何要将步辇停在甬道外头,自己步行至清宁宫门口?”
燕国的宫中的甬道偏狭窄一些,现下的时令又是冬日,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来,让祝蘅枝不觉掩住了裘衣,“吴昭仪出身名门,家里几代都是大儒,最重视礼仪尊卑,即使她是陛下的宫妃,我是殿下的太子妃,但按道理来讲,她还是我的长辈,我是代太子殿下来给昭仪请安,这该有的礼数,自然是一样也少不得的。”
她平声朝时春解释。
当然要在吴昭仪跟前留个好印象,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与她的合作。
时春应了声,又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小匣子,语气有些不快意,“殿下虽然从前对您不吝手笔,但那些东西里,顶顶上好的也就那么几样,偏偏这套玲珑玉棋和这挂珊瑚手串是最为珍重的,您就这么拿出来送人了。”
祝蘅枝稍稍停了步子,转头看向时春,“这些话你在我跟前说可以,但在旁人面前是万万说不得一句的。”
时春张了张口,还是听话的闭上了。
祝蘅枝想了想,还是打算和她解释一下,“我棋艺不精,这玲珑玉棋放在我手边也是浪费,珊瑚手串这样的东西,本就是用来送人的,五公主又最喜欢红色,从前在楚国的时候,我处境不好,也没有见过这些东西,自然不需要和你说这些,但这里是燕国,我现在是太子妃,我的一言一行,可都是太子的脸面。”
同样的,时春作为她的贴身婢女,其一言一行,也就是祝蘅枝的脸面。
她看着时春的表情,知道她听懂了,便也没再多说。
说话间,便到了清宁宫的门口。
时春抱着礼物,祝蘅枝便从怀中探出手指,握住门环,轻轻地叩了几下,出来开门的是个小宫女。
小宫女虽然看着祝蘅枝眼生,但也能根据身上的衣着判断来人的身份,于是先行礼问安。
祝蘅枝将她虚扶了一把,看着她的反应,便猜到了她应当是不认识自己,便开口道:“劳烦通报昭仪,晚辈祝蘅枝代替太子殿下来给昭仪请安。”
小宫女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太子新娶的太子妃。
但清宁宫的主人,人如宫名,素来不喜欢凑这些热闹,她又只是个负责洒扫的宫女,太子昨日大婚,她也没有机会去前面看,自然是不认识这位太子妃的。
小宫女面上露出些惶恐,又立刻朝内殿去通报。
没有先等到传话的宫女,倒看到个穿着红色掐丝袄子的小姑娘,面上瞧着稚嫩,是如华阳一般的年岁。
不用猜也知道是吴昭仪膝下的五公主。
祝蘅枝和煦一笑:“五妹妹好。”
五公主走到她跟前,应了声,稍稍仰头:“你就是我二哥哥新娶的太子妃?”
语调上扬,看得出来性子有些张扬,倒是花样有几分相似。
不过也不难理解。
毕竟吴昭仪这么多年膝下就她一个,自然是千般万般宠着的。
五公主话音刚落,便传来一声听着温温柔柔的嗓音:“棠容,不得无礼,快给嫂嫂问安。”
原来五公主的名字,唤作“棠容”。
秦棠容转身循声看去,站在廊下的人想来便是吴昭仪了。
祝蘅枝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吴昭仪屈膝行礼:“晚辈蘅枝,给昭仪请安。”
秦棠容看起来只是性子骄纵了些,但还是很听吴昭仪的话的,又转身朝她行礼,低声道:“见过嫂嫂,给嫂嫂请安。”
这套礼节完了,吴昭仪朝着祝蘅枝招了招手,“好孩子,快些进来,外头冷。”
祝蘅枝应了她,与时春一道朝内殿而去,进了门后又由着吴昭仪跟前的婢女为她解了披在外面的裘衣,在侧边的梨花木交椅上坐了,将眼光短暂地落在时春身上,“初次来拜见昭仪,一些金银俗物也拿不出手,又素闻昭仪棋艺了得,便挑了这套玲珑玉棋给昭仪。”
吴昭仪跟前侍奉的宫女从时春手中接过上面的匣子,递到她跟前。
她中间顿了顿,并没有因为秦棠容方才的失礼生气,反笑道:“看着五妹妹今日这套行头,想来我这珊瑚手串是准备对了。”说着示意时春将怀中捧着的另一个小匣子打开,自己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匣子,拿到秦棠容跟前。
棠容虽然自幼在宫闱里长大,出生那会儿吴昭仪正值盛宠,但这种成色的珊瑚手串,即使在产珊瑚的楚国,也很难见到,更何况是北地的燕国。
果不其然,小姑娘甫一见到珊瑚手串,眼睛都亮了。
祝蘅枝在她跟前温着声音:“五妹妹若是喜欢便戴着吧,这红色啊,衬你。”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喜欢听好话,听了祝蘅枝这句,便从匣子里捻出珊瑚手串,挂在自己腕上,又缠绕了两圈,跑到吴昭仪跟前,仰起头问:“阿娘,好看吗?”
吴昭仪朝祝蘅枝示意,叫她坐下,这才抚了抚秦棠容的头发,“好看得很。”
应付好秦棠容,吴昭仪看了眼手边打开的匣子里的玉棋,笑道:“这棋子质地玲珑清透,蘅枝有心了。”
祝蘅枝朝着她欠身,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了上来,“说到底也是太子的心意,昭仪这么一夸,倒叫蘅枝凭空做了这个好人。”
吴昭仪也应着她,与她打太极,“你与太子夫妻一体,也不说这些个见外的话。”
祝蘅枝弯唇一笑,“尝闻昭仪出身书香世家,琴棋书画,可谓是样样精通,尤其是棋艺了得,蘅枝棋艺不精,还望昭仪能多多指教。”
吴昭仪转了转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又从腕上褪下来,一边笑着说:“这下棋的技艺如何,也要看是在怎么个棋盘上,你说对吧,蘅枝?”
这句话问得轻巧,但却是四两拨千斤。
吴昭仪虽然不怎么关心宫中的事,但想必也知道,在除夕宫宴前,祝蘅枝是要做大燕的中宫皇后的,但那天发生了意外,故而和亲的人选改成了太子秦阙而已。
吴昭仪不清楚她和秦阙之间的恩怨,自然觉得她嫁给秦阙比做燕帝好很多,毕竟燕帝年近半百,若是她膝下没有子嗣,即使她是皇后之尊,按照大燕的习俗,燕帝百年之后,她一样是要殉葬的,倒不如嫁给年轻的太子。
这句话很明显的是说她初来大燕,却在这个棋盘上走得稳妥。
祝蘅枝看破不说破,只是稍稍朝前欠身:“蘅枝与太子殿下毕竟是晚辈,想来在哪个棋盘上,也一样是逊色于昭仪的,还要靠昭仪的指点。”
她特意加重了“太子殿下”四个字,当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能确定,吴昭仪是能听懂的,就看她愿不愿意接了。
吴昭仪没有立即应声,祝蘅枝也不想场面冷下来,便补了句:“这下棋的技艺,千百年来,能流传下来,不正是有老师指点学生,学生成为老师后再指点后人么,昭仪若能多多指点蘅枝与殿下,以后也能做师祖呢。”
这话明面上听是开玩笑,实则是在暗戳戳地与吴昭仪谈合作。
“我这清宁宫平日里也就棠容一个,若是蘅枝偶尔能来坐坐,也算多了分生意,”吴昭仪说着将手里捏着的玉镯子递到自己身边的婢女手中,“这镯子是从前陛下赐的,初次见面,宫中也没什么稀奇的东西,便将这个镯子送给你吧。”
祝蘅枝从怀里取了绢帕,铺在手上,接过了镯子,小心包好,“多谢昭仪厚爱。”
要紧的事情说完,祝蘅枝坐着陪吴昭仪拉了会儿家常,瞧着时辰不早,也就告辞了,但她没有想到,会在内宫的甬道口碰见秦阙。
暗说,他从燕帝寝殿回东宫,不需要路过这边的。
第17章 温存
为祝蘅枝抬着步辇的下人很有眼力见地将步辇平落在了地上,她也在时春的搀扶下下了站起了身。
“殿下。”她屈膝行礼。
今日是她与秦阙新婚的第一天,按照规矩,她着了正红色的裙衫进宫,带着些凉意的风自她的耳廓擦过,鬓边的发丝也被拂到她脸上,那双眸中好似天生就盛满了秋水,含情脉脉。
秦阙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月前,他从楚燕两国的边境,邺州接到祝蘅枝的时候,她也是穿着这么一身鲜艳的红色衣裳,那时盘得繁复的发髻也被邺州凛冽的风吹的微乱,鬓发也是如现在一般贴在脸颊上。
思绪不觉跑远。
初识她的时候,秦阙以为她同大燕那些烟花柳巷的女子一样,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生得更为妩媚,垂眼颔首的时候,不免叫人想到那句“云娇雨怯”。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他又想到了当时在邺州,祝蘅枝感染风寒发高热,却哄骗自己说是瘟疫,被自己揭穿的那天。
那双细腻白嫩的手轻轻使力,便勾动了自己的革带。
他的眸色晦暗了一瞬,脖颈上也生出些燥热,这种感觉,不免让他想到了昨夜。
犹如北风卷来的飞雪拂动院中的枯树一般,雪花不管不顾地压在瘦弱的树枝上,枯枝明明已经摇摇欲坠,但风雪没有半分想要停歇的意思,直至餍足。
所谓的洞房花烛夜,没有寻常夫妻那样你来我往的尽兴,更像是他一人无休止的索取。
耳边似乎又萦绕着女子断断续续地抽泣声,一阵接着一阵。
但今天的娇娘,似乎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贪睡,反倒是依照他的意思进宫拜谒了燕帝和吴昭仪,想来是陈听澜已经同她讲过了。
那么推算一下时间,不过是在他出门不久后,眼前人便已起了身。
想到这里,他心尖蓦地一疼,如同绣花针刺了一下。
其实他也想不明白祝蘅枝为何这般做,若是她没有嫁给自己,一个异国公主,在无亲无故的燕国深宫里这般谨慎小心地夹缝求生倒是能理解,但是他这些年身边没有旁的女子,哪怕之前是恼恨因为祝蘅枝和除夕那天的宫宴让自己没有娶到杨焕的孙女,那也只是因为,这让他彻底丧失了与现今的内阁首辅杨焕联手的可能性。
事实上,他连养在深闺的杨氏长什么样都未曾见过。
好像之前陈听澜知道他有这个意思后,和杨焕那边曲款暗通的差不多的时候,杨家派人来送过杨氏的画像,但他也只是让人放在书房里,之后没过多久,他便率兵南下,之后便认识了祝蘅枝。
见他久久没有说话,祝蘅枝走到他跟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仰头看着他:“殿下在宫中可还有事?”
这一声与突然迎面而来的穿巷风唤回了他的意识。
他收敛眼神的时候,因为视角问题,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女娘因为仰起头的动作裸.露在外的一片雪白的肌肤。
但也不全然是雪白。
上面可以看见一些暧昧的红痕,是昨夜自己留下的。
即使秦阙已经有意地轻咳了声,想清一清嗓子,但一开口,声音还是有点涩意:“没有了,回家。”
他说得是回家,而不是回宫。
祝蘅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女娘的眼中添了些惶然无措。
好像自从楚帝当年将她与母亲从原本的家中接到宫里以后,她再也没从谁的口中听到“回家”这两个字,半晌她才意识到秦阙口中的回家就是回东宫。
也是,他是大燕的太子,自小在燕宫里长大,如今东宫是他的家,到往后,整个燕宫都是他的了。
“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秦阙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些戏谑。
祝蘅枝指尖一颤,攥着秦阙衣袖的力道紧了紧,慌忙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只盯着裙衫的下摆看。
若是只有她和秦阙两人,她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毕竟是在宫门处,身后还有一大堆下人,她一时也有些难为情。
秦阙伸手替她将肩上披着的裘衣往紧得拢了拢,又开口问她:“在吴昭仪宫中用过午膳了没?”
祝蘅枝摇了摇头,咬了咬涂的鲜妍的唇,如实回答:“没有,”她又揣摩着秦阙的意思,说:“妾今日进宫只是请安,不好多叨扰昭仪,但妾临走前,吩咐下人在东宫准备了午膳,殿下可要回去用?”
她倒不是有多么想和秦阙同桌用饭,左右他们现在虽然是夫妻,但处境仍旧尴尬,她也不知道若是和秦阙坐在一起吃饭,会有多么味同嚼蜡。
秦阙挑了挑眉,语调比起先前要轻快一些:“我原本去内阁还有些事情同杨阁老和其他阁臣讨论……”
他这话还没说完,祝蘅枝便接过了他的话:“殿下如若公务繁忙,便不用顾念妾,妾回去会让下人将饭菜送到内阁值房的。”
秦阙的眸光倏地一暗,反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你就这么不想我回去?”
祝蘅枝低声惊呼,想从秦阙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腕,然而男女力量悬殊,终究还是徒劳。
她只好说:“没有,殿下误会了,妾只是不想打扰殿下的公务。”
秦阙勾了勾唇,“本来是要去内阁的,但是方才与陛下相商后,突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所以孤的意思是回东宫,今日孤陪你用午膳。”
祝蘅枝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她其实并不想和秦阙同桌用饭,但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再拒绝就显得有些矫情了,只好先扮作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先应下了。
秦阙松开她手的瞬间,身子稍稍前倾,微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侧。
祝蘅枝脑子突然嗡鸣一声,以至于秦阙说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楚,只是含糊地应了。
秦阙是步行从东宫到内宫的,祝蘅枝来时乘的步辇又堪堪只够她一人,秦阙要和她一并回东宫,那自己也就只好与他一并步行回去。
虽然东宫也算在燕宫之内,但到底是隔了些路程的,大雪方霁,宫道上的积雪虽然被清理了,但到底还是覆了一层薄薄的霜,有些滑脚,按照祝蘅枝的速度,走回去至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但秦阙穿着厚底的皂靴,他生得高大,步子也大,又完全没有考虑到祝蘅枝的步幅,只是如往常一般自顾自地走着。
祝蘅枝跟在后面,都不用刻意去慢他半个步子,仅仅赶上他不至于落后太多已经算是吃力,更何况她昨夜才经历了一场“鏖战”,早间起来的时候,小腿肚就是酸痛的,还隐隐发颤,好在沐浴完时春又替她轻轻按揉了一番,这才好些,可以下地行走,但现在要赶上秦阙的步伐,实在是困难。
不到一半的路程,她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细腻的汗来,口中呼出的白气也缭绕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