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听澜稍稍一愣,在心中斟酌了一番措辞后,才道:“殿下的意思是,虽然殿下生母已然薨逝,陛下也无中宫,但到底还是要进宫一趟的。”
祝蘅枝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尽管秦阙昨夜那般辱她,但在外人面前,她的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好的,陈听澜到底是太子詹事,是秦阙的心腹,若自己此时为难于他,反倒会给秦阙拿捏她的把柄。
她垂了垂眼,面上是温温的笑意:“我知道,殿下的处境现下很不好,我若是不进宫谢恩,只怕会有宵小之辈‘夫妻一体’的话来诘难殿下,这样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得,只是——”她拖长了语调,面上带着几分犹疑。
“娘娘但说无妨。”陈听澜迅速接了她的话。
“陈詹事你也知晓,我原本是要嫁给陛下的,进宫朝陛下谢恩少不了,但,陛下到底政务繁忙,不知殿下可是有想让我拜谒的长辈?”
陈听澜听着她的话,也明白了过来,为何秦阙之前在邺州的时候就和自己夸她聪明,现下看来,果真如此,他甚至不用多与她解释,她也能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样的人,若是留在楚国,怕也只能是以公主的名号嫁个凡夫俗子,来燕国,或许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自己跟了怎样的主子他明白,秦阙若顺利登上帝位,怎么说该给皇后的尊荣是一分也不会少。
“是吴昭仪,”陈听澜看了她一眼,继续解释道:“殿下生母薨逝时,殿下尚且年少,吴昭仪多有照拂,殿下也一直感念其恩情,但碍于宫规,很难在她跟前走动,也一直是殿下之恨。”
秦阙这样的人哪里会感念谁的恩情?
祝蘅枝知晓这不过是个托辞,好让自己去拜见吴昭仪的时候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而拜会吴昭仪仅仅只是个开始,秦阙若想在没有杨焕的默许下得到燕国其余老臣的支持,免不了要通过他们身边的女眷试探心意,进行拉拢。
但只是看了陈听澜一眼,颔首含笑:“那便烦请陈詹事回禀了太子殿下,殿下的心意我知晓了。”
点到为止,并没有说是哪一层的心意。
陈听澜见她没有多问,又十分从容,遂知她是听懂了话外之音。
就在此时,祝蘅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脑中迅速闪过秦阙的脸,一时尴尬,只好垂眼朝陈听澜道:“失礼,陈詹事见笑了。”
若非是因为秦阙昨夜的不加节制,她又怎会在陈听澜这个外臣面前失态?
陈听澜看见她的眉目间难掩疲惫之态,不用多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继续留在此处倒也不合礼,于是适时地开口:“娘娘若是身体不适,谢恩也不着急于今天,臣先告退。”
秦阙并没有明确说让她何时入宫去见吴昭仪,看样子似乎也不急于一时,他之所以今日挑了晨起时来见祝蘅枝,就是想看看,这个先前在邺州便被太子殿下夸的和亲公主,到底能聪明到哪里去,今日一见,他才知晓,秦阙果真没有看错人。
谢恩拜谒是假,拉拢试探才是真,自然不急于今天,但要想不落人口实,不授人以柄,便也只能选择今天。
她迅速敛去方才面上地神色,盈盈一笑:“劳陈詹事挂心了,只是夫妻本为一体,我若是有所懈怠,怕是有损太子殿下英名,”旋即话锋一转:“我尝听闻吴昭仪膝下有位公主?”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帮秦阙,要去拜见吴昭仪,要拉拢其背后的势力,那便要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陈听澜一愣,看着祝蘅枝的眼睛,瞬间将她的意思了然于心,于是同她说起了吴昭仪的事情。
吴昭仪是早许多年入宫侍奉燕帝的,膝下的公主甚至还要比祝蘅枝略长一岁,早年间甚是得宠,但自宋淑妃被燕帝从勾栏带回宫后,吴氏便逐渐失了圣心。
说是失宠多年,但她这么些年在宫中的地位仍然不可小觑,宋淑妃再得宠,哪怕膝下有皇子,平日里与她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因其家世背景。
吴昭仪是前内阁首辅的嫡亲孙女,纵然吴首辅已病逝多年,但其毕竟是三朝元老,安葬时以少牢葬,追封太师、平阳侯,配享太庙,朝中一半朝臣都是其门生,父亲承袭平阳侯的爵位,在户部尚书的职上致的仕,兄长去岁秋才以吏部侍郎入的内阁,虽然看着不如杨家那般如日中天,但其影响力全然不输于杨家。
祝蘅枝认真地听着陈听澜与她叙述吴昭仪和吴家在大燕的情况,也一边揣摩着吴昭仪的性情。
祝蘅枝朝他道过谢后,他便知礼地退下了。
若说见陈听澜是她勉强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更衣之为,那要进宫谢恩,拜谒吴昭仪,衣着簪钗上便不能有任何的疏漏,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拿来做文章。
她用过早膳后,命时春重新为自己挑了衣裳,待更衣完出门时已经将近午时了,这个时辰,燕帝应当刚刚下朝,她此刻前去拜见,也算正巧。
她是在燕帝寝殿外碰见秦阙的。
“妾见过殿下。”祝蘅枝屈膝福身,对着秦阙改口成了“妾”。
秦阙看着眼前的人,说不惊讶是假的。
印象中他没见过盛装的祝蘅枝,毕竟两人的初逢很是狼狈,后来虽然是他一路护送人从邺州回的上京,但这中间,祝蘅枝因着路途遥远的缘故,一直都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模样,即使是那次意外频出的除夕宫宴,她为了暂时不抢宋淑妃的风头,也只是在妆容上稍作点缀。
至于昨日,本应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却因喝的酩酊的缘故,并没有多关注她。
今日下了朝,他被燕帝留了下来,说是有事情交代给他去做,但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碰见祝蘅枝。
“你在此处作甚?”
祝蘅枝微微抬眸:“与殿下一同朝陛下谢恩,而后去拜谒吴昭仪。”
目光相撞的那一瞬,秦阙仿佛看到了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此时燕帝身边的内侍也出了殿门,看见了两人,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秦阙应了声,便朝台阶的方向走去,并没有等祝蘅枝的意思。
祝蘅枝趋步上前,主动挽住了秦阙的臂弯。
秦阙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开。
祝蘅枝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身侧压低了声音:“殿下这样是想让陛下觉得您不领圣恩么?”
秦阙地的动作果然停了,但揽着她腰的动作有些别扭。
祝蘅枝轻笑了声,“这样犹犹豫豫,可不像昨夜的殿下。”
这句话会激怒秦阙,在她的意料之中,下一秒,她便觉着腰间的力道骤然一紧。
祝蘅枝这般提醒秦阙,并不是因为贪恋他,只是既然选择了与他做这表面功夫,便要做足全套,燕帝为人多疑谨慎,很容易被他瞧出端倪来。
她知道燕帝将自己赐婚给秦阙,一是为了牵制秦阙,避免他和杨焕以裙带关系暗通曲款,更是因为这么些年来,作为储君,他实在是太过于清心寡欲了,满脑子都只有朝政与征战,锋芒毕露,让渐渐年迈的燕帝很没有安全感。
因为没有一个皇帝能够容得下一个年轻有为又无半点破绽的储君,这样的储君,发动叛乱,就在一念之间。
只有秦阙稍稍在燕帝面前示弱,露出破绽来,才是没有破绽。
这样的道理,她来燕国不过一个月多,便想明白了,秦阙竟然毫无察觉,也幸好是因为他身边有陈听澜辅佐。
秦阙察觉到她的失神,问:“在想什么?”
第15章 谢恩
上京的冬天多风雪,台阶上的积雪虽然已经被清扫干净,但难免会因为寒冷积上一层薄冰。
在踏上台阶的时候,祝蘅枝几近本能地将大半力量转移到秦阙身上,但她自小生在江南,从未见过这样的雪和冰,一个不留神,脚底一滑,险些摔倒。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秦阙劲瘦有利地手臂,而几乎是同一瞬,秦阙低声道:“小心。”
故而她只是身子稍稍朝前倾去,并未有大碍。
待她站稳后,祝蘅枝才感受到秦阙稍稍松了手上的力道,她转头,额头正好擦过秦阙围着的风领的绒毛上,因着厚重衣物的阻挡,传到秦阙耳中的声音有些发闷,“谢殿下。”
不知秦阙可否听到这句,只是回了她句:“别多想,我只是不想让你殿前失仪,牵连到我罢了。”
祝蘅枝心底嗤笑一声,秦阙这人,向来如此,她明明只是说了声“谢谢”,却惹得他这般猜测。
但她如今在燕国,凡事还是仰仗着秦阙,嘴上也只能是顺着他的意思:“妾明白,殿下不易,妾断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她不求秦阙这样的人能对她存有怜香惜玉之情,也不求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祝蘅枝清楚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让秦阙对她渐渐放下戒心,只有他意识到和自己在一条战线上,那她才有活的可能。
虽说天家子嗣为重,但若有朝一日秦阙得继大统,她是太子妃,不出意外也是皇后,只是日后的大燕太子,一定不能是她这个异国公主所出。
除非秦阙能在自己死前将楚国并入大燕版图,并置行省州县。
但他的长子会不会是由祝蘅枝所出,那便难说了,毕竟大燕有“杀首子”和“去母留子”的习俗,她会不会成为这个牺牲品也难说。
所以她更要让秦阙觉得自己不是花瓶,毕竟笼络人心不仅是他做太子时需要的,等成为一国之君后,才是要真正的权衡利弊,拉拢打压。
他们两人明面上和谐,心中却都有自己的考量,燕帝身边的大监高厚看在眼里,也笑道:“殿下和娘娘情真意切,陛下瞧见了也会欢喜。”
乍一听是迎合的圆场话,但高厚在燕帝身边侍奉这么些年,燕帝的意思,从他的话中也能辨别出一二来。
高厚的言外之意不需要多想便能分辨出来。
今日是秦阙与祝蘅枝成婚头一天,虽然燕宫无中宫皇后,燕帝也说了不必前来谢恩,但祝蘅枝还是进宫了,对于她这一表现,燕帝是称心的,两人又恰好在帝寝外面撞见,那理应一道进去谢恩,而目前这种“琴瑟和鸣”的状态,就是燕帝想要看到的。
但也只能是相敬如宾,这其中的分寸并不好拿捏。
祝蘅枝在进殿中褪鞋履的时候,轻轻朝高厚颔首致谢,以表明自己听懂了他的暗示。
高厚顺手接过她解下来的裘衣时,她顺着情景朝高厚道:“多谢高公公。”
一语双关。
祝蘅枝慢了秦阙半步,跟在他身后,等到了阶下,齐齐行跪拜大礼:“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燕帝坐在上位上,受了拜礼后,露出那副惯常的、亲和但不失虚伪的笑,虚虚地抬了下手:“都是自家孩子,行这般大礼,见外了。”
得了他这句,两人才站起身来,方才高厚的话秦阙多多少少也听了进去,加之自己的父亲是什么脾性,他还是很了解的,于是在祝蘅枝方站起时,扶了下她,但眸中没有半分眷恋之意。
燕帝这才招呼高厚:“给太子和太子妃赐座。”
立刻有两个小内侍端着梨花木凳放在了阶下,两人又再次谢恩,才落了座。
燕帝搁下手中的奏折,似是拉家常地问祝蘅枝:“那日在宴席上还未来得及问你,从金陵乍到上京,可有觉得不适?这般远嫁,可有想念故国家乡?”
祝蘅枝垂了垂眼,端的是一副温良谦恭的模样,“谢陛下关心,上京,您身为天子都住得,妾自然住得,至于家乡,如今妾既然已经嫁到大燕,嫁给太子殿下为妇,那大燕便是妾的家,殿下所在之处便是妾的家。”
她知道燕帝是在试探她。
燕帝似乎是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于是继续道:“提到此事,原本朕与楚国的国书上定的是迎娶你做大燕的皇后,做中宫之主,如今却叫你委屈你做了太子妃——”燕帝故意没有将这句话接着往下说。
祝蘅枝立即起身,朝燕帝福了福身子才道:“嫁给太子殿下,妾并不觉得委屈,那日事发突然,陛下为了保全妾的名声,不怕被群臣进谏说您朝令夕改,妾感念至深,不曾有过半点怨言,”她中间顿了顿,又回了燕帝的前半句话,“至于国书,是陛下与楚国君主之事,事关两国邦交,妾不曾逾矩看过,一切听从陛下安排便是。”
燕帝听了她的话,拊掌笑道:“朕不过随口一问,瞧把蘅枝吓得,都是自家孩子,别这么见外,动不动就行礼,这不好。”
祝蘅枝便顺着燕帝的意思又坐会了位置上,抿了抿唇,微垂着眼:“谢陛下体恤。”
燕帝转头看向从进来到现在缄口不言的秦阙,也问了句:“太子呢?朕记得你原本不是要娶杨焕的孙女么?朕临时将蘅枝赐婚给你,是不是误了你的好事?”
燕帝有意无意地加重了“好事”这两个字,便是给秦阙挖好了坑。
秦阙并未起身,朝前倾了倾身子,自己给“好事”这两个字下了定义。
“杨首辅给臣做过老师,臣也有幸见过杨家姑娘几面,曾经,也的确属意于她,但世间之事,哪里可以强求,既然与杨姑娘无缘,那也算不上什么‘好事’了。”
他回答地很是冷静。
燕帝并未接他这句,那便意味着他还没有完全让燕帝满意,于是他执过祝蘅枝的手,当着燕帝的面,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陛下将蘅枝赐婚给臣,心中自然有更深远的考量,《战国策》里也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臣信陛下,故而会好好对待蘅枝。”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看燕帝的神色,知道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于是收了话头。
“瞧着你们夫妻和谐,朕心甚慰,甚慰,不若留下来用个午膳再走?”
祝蘅枝听出了燕帝这是客套话,更何况她也不想与秦阙呆在一起太久,于是欠了欠身:“陛下日理万机,妾便不再叨扰了,想必殿下与您还有正事要相商,妾这便告退了。”
燕帝果然没再留她,朝高厚吩咐:“送送太子妃。”
说的是送,也不过是到殿门口。
祝蘅枝出了帝寝的甬道后,直直往吴昭仪的清宁宫而去。
拜谒吴昭仪,才是她今日入宫的主要目的。
第16章 昭仪
即使东宫是设在宫闱内的,但祝蘅枝从东宫到燕帝寝殿时还是传唤了步辇,实在是秦阙昨夜折腾地太狠了些。
她知道秦阙为何不肯放过她,因为在秦阙看来,是祝蘅枝耽误了他和杨焕的合作,但她自己从来都不这么认为。
本来她若是嫁给燕帝做皇后,纵使燕帝的年龄做她的父亲也绰绰有余,那她还是大燕名正言顺的皇后,只要燕帝不说什么,秦阙也不能像现在这般欺辱她,她与秦阙之间,就还是合作关系。
但一夜之间,皇后变作太子妃,盟友变作心怀怨怼的夫妻,也是可笑。
她现在一闭眼,仿佛还能看到昨夜销金帐里的荒唐。
秦阙当时的眼尾染上的是生理性的猩红,就好像摇曳在雪丛里的一束红梅。
祝蘅枝不敢再回想下去,仿佛一陷入回忆,她的四肢百骸就开始泛起痛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