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楚帝下一刻便应了她。
她素日里一直让着华阳,却没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她退一寸,华阳能进一尺,甚至在自己丑事败露后,妄想祸水东引,让她成为千夫所指。这种事非同小可,如果她今天就这么认了,章融被迫娶了华阳自此毁了仕途,她明天连自己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而她更不会指望楚帝这般凉薄之人会护着她,她的结局甚至可能不如自己的母亲曹婕妤。
但既然已经明明白白地同华阳与孙皇后撕破了脸皮,这大楚她是待不下去了,和亲去燕国,是她此时唯一的路。燕楚只要还在相持阶段,她去了燕国,嫁给谁都不要紧,尚且能保得住自己的一条命。
不过是向死而生,为自己求有一条生路罢了。
孙皇后吩咐人将殿门关上的时候,青鸾殿外面聚着的宫人也就很识趣的散了。
等这一切结束,已经是快三更天了。
章融见状,也朝着楚帝与孙皇后拱了拱手,意欲告退。
华阳矮着对着章融的背影,矮着声音唤了一声:“章公子……”
章融的脚步在原地顿住,但并未转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今夜之事,纯属误会,愿殿下尽数抛于脑后,得觅良人。”说罢,没有任何犹豫地趋步离开。
折腾了这半宿,即使是回了栖芜殿,祝蘅枝也全无睡意。
楚帝果然循了孙皇后的意思,不过几日便追封了祝蘅枝的生母、自己的发妻为康元皇后,将其排位请进了太庙,她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公主,被封作了宣阳公主。
当真是可笑,按例公主在及笄时当正式赐号开府,可华阳在楚帝刚登基的时候便有了这个封号,祝蘅枝反倒是在即将和亲时,为了嫡公主的名头,才封了宣阳公主,但既是不久后便要和亲,开府之事也一并免了。
祝蘅枝自认自己长这么大在栖芜殿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宫人,来来往往的,教她宫规,授她仪礼。
可这些规矩,便已烂熟于心,甚至持得比前来教授她的教习还要端重——是她小时候为了讨楚帝欢心,希望楚帝能多看自己与娘亲一眼时学的,竟没想到学了这么久,是为了代替他的宝贝女儿华阳去和亲。
讽刺极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前往燕国,一直到冬月,金陵也落下絮絮雪的时候,被告知次日离开楚宫准备北上。
她的“嫁妆”是很早之前便收拾好的,根本不需要怎么准备。
临别那日,她按照规矩,要拜别君父,即将转身的时候,她回首看了一眼楚帝。
果然不出她所料,楚帝一脸的淡漠,没有半分的不舍。
她轻嗤了声,再也没有回头。
从登上从金陵去燕国上京的车辇,到抵达两国交界处,断断续续花了将近一个月。
越往北走,风雪越大。即使她不断地加衣,半夜里仍然会被冻醒过来。
到达边界的邺州时,是腊月十五日。
两国既然已经订立了合约,那楚国的军队就没有踏出国界线的规矩,祝蘅枝及和亲车队,便只能原地等着燕国的使臣来接应。
分明说好了,燕国的使臣应于这日的清晨抵达大楚邺城外二十里处迎接大楚的和亲队伍。
但祝蘅枝一直从晌午等到黄昏,都没有从西北方向看到半个人影。
北地刺骨的风灌满了她的衣袖,一直长驱直入进她的衣领里,仿佛要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并且呼啦啦地卷起满地的雪渣子,无情地拍打在车帘上,细碎的风雪时不时还会刮到她的脸上。
但她此时代表的仍是整个大楚,须得正襟危坐。
就在她被冻得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帘角被掀了起来,她隐隐约约地看见了风灯的光影。
耳边传来由模糊到渐渐清晰的马蹄声,以及男人说话的声音,但她实在是太冷了,以至于神识都有些不清晰,以至于一根手指方挑开帘子,她便本能地向前倾身,抓住他的衣袖,已经有些发青的唇微微颤着,费力地吐出来一句:“是燕国的使臣吗?”
虽然是问句,但因为气息实在太过微弱,落在人耳中时,反倒成了娇嗔。
只是既没有等到那人的回应,也没有看清来人的脸,自己却先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是在燃着炭盆的官驿里。
她睁开有些惺忪的眸子,垂眼一看,发现自己身上还裹着宽大的男人的黑色狐裘,此时半倚在榻上。
点着一盏暗灯的桌前坐着个面色冷峻的男人。
宽肩窄腰、猿臂狼腹,腰上的金革带在灯烛的晃动下,反射出微弱的光亮来。
此时人刚好缠绕好自己的护腕,耳朵一动,应当是听到了衣料摩擦时带出的窸窣声,转过头来。
不是燕国那位战功赫赫、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秦阙又是谁?
祝蘅枝发上本来戴着的华贵的发冠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拆卸了下来,此时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下来,正好垂在她的胸前,又因着人刚醒的缘故,眸中还有着几分不曾掩去的惊惶,泪光潋滟。
便是金陵教坊中最妩媚的娘子来了,也要说一句“我见犹怜”。
但秦阙并不为所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毫不避讳地坐在榻边,而后捏住她地下颔:“别对我做出这副模样,你要嫁的人,是我父亲。”
第3章 病重
祝蘅枝眸中蓄满了泪花,欲言不能,因为人力道大得她生疼。
“收起来,我素来不吃这套。”语气冷冰冰的,不带半点的怜香惜玉。
她肩膀发抖,倒吸了一口冷气,嘤咛了声:“疼……”
秦阙眸光错开了一瞬,尔后松开了她,背过身去,不带半分留恋地推开了门。
门合上的一瞬间,祝蘅枝一把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是么?太子殿下,那我们便走着瞧。”
嫁到燕国,不过是方出虎穴又入狼窝,但没有别的法子。
照秦阙所言,她要嫁的是燕帝,她现下好歹顶着楚国嫡长公主的名头,即使做不得皇后,在燕帝的后宫的位分也绝不会低,尚且能保住自己一命。
外面的风雪渐渐停歇了,腊月十五的月亮分外的圆,祝蘅枝拢着秦阙的裘衣,站在窗边,看着那轮圆月,喃喃:“阿娘,我让你失望了,我那样的境地,我如今是过不得寻常人的日子了,但女儿自请嫁到燕国,您也被追封成了皇后,也算入了大楚的太庙。”
邺城在黄河之北,更深露重,她身上起了一层寒颤,她自幼畏寒,只好裹紧自己,缩回了被衾中。
翌日她被时春唤醒的时候,神识并不算清晰,头痛得如同棍棒敲击过一般,虽然口干舌燥,却不愿动一口早膳,即使那份早膳已经被驿馆里的下人不知热了多少遍。
时春看着她嘴唇干裂,用手探了下她额前的温度,被烫的立刻收回了手:“殿下,您发热了,很厉害。”
祝蘅枝并不意外,昨日衣衫单薄在轿辇中等了那许久,虽然被秦阙抱回驿馆后,屋内生了炭火,但边境的驿站里哪里有什么上好的银丝炭,都是最次的灰炭,没烧多长时间便自己灭了。
她用被衾捂着嘴,费力地问时春:“我们来的时候,陪嫁的队伍里可曾带了医官?”
时春眼底滑过一丝落寞:“孙皇后和陛下哪里能想这么周全。”
“找过燕国那位太子殿下了吗?”
时春的表情更加委屈,抽噎了两声,才道:“我原本想叫人去禀报太子殿下的,但是他们都怕极了他,不敢前去,可殿下您不能就这么病着,奴婢这便亲自去,殿下您且等一阵。”
祝蘅枝半阖了眸子,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被醒转过来的时候,入眼并未曾见秦阙的身影,仍然是时春一个人。
“我去见太子殿下,下人说他在忙正事,将我撵了出来。”时春为她换下额头上覆盖着的帕子,在旁边的铜盆里淘洗一番,又为她换上了新的冰凉的帕子。
祝蘅枝从被子中伸出手来,似乎是要用尽平生的气力握住时春的手,朝着她一句一断的吩咐:“再去,别说我病了,燕国是虎狼之国,不会把这话当回事,你去、去他院里大声地喊,就说我染了疫病,要死了。”
时春惊讶于她所言,“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当务之急,是把秦阙先找过来,后面的事情,自有我来圆。”
时春看着她这模样,自然也不敢多耽搁,只好点头如捣蒜,喏喏连声,尔后退了出去。
燕国上下对于风寒这种事向来不放在心上,但却最是恐惧瘟疫,她又扬言自己再得不到医治怕是要死了,秦阙不会不过来。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的楚国的和亲公主,而且现在是在去往燕国上京的路途上,若她真有个什么万一,秦阙对楚国和他老子燕帝都不好解释。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刻钟后,秦阙带着人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医官听了时春的话,脸上蒙着面罩,秦阙虽然没有戴幕离,却负手立在外间,没有进来的意思,时春知道她说得是假话,也不敢耽搁,领着医官进了内寝。
她勉强保留一丝理智,将手探出被子,让医官把脉。
只是医官左右手换了几遍,似乎还是没有诊出她所染何疫,此时她咳了几声,医官一脸的惊恐。
“您且放心,我只是寻常的风寒,并没有染什么疫病。”
她说得断断续续,唇上无色,医官也瞧出了不对劲,但是脸上带过一丝犹豫,似是不知道如何朝秦阙回话。
“如实同你们太子说便是,剩下的自有我来解释。”祝蘅枝紧紧蹙着眉。
话说到这个份上,医官多多少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朝她拱了拱手,并且做出一副“自求多福”的神态后,退出了内间。
祝蘅枝没有听清他是怎么同秦阙说得,只是隐约听到了男人大步进来的动静。
她眼睛已经不怎么容易聚焦了,只能看见时春神色慌张地跪在一边,想要求饶。
但是秦阙没有多理会她,大手一挥,语气冰冷:“滚出去。”
“可是……”时春抬眼看着他们。
突然一道寒如匕首锋芒的眸光朝她射了过去。
祝蘅枝抿了抿唇,说了句:“时春”,然后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时春虽然担心,但她知道自己此时在此地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有可能会惹怒秦阙。
只得磕了个头,退下了。
待时春关门的声音传过来,秦阙才睨着她,质问:“为什么骗孤?”
祝蘅枝干咳了声,道:“我若不编这么个借口,殿下如何肯带着医官过来?”
秦阙蹲下身,手停在她的额头,待试到上面的温度时,也是一愣。
下一刻,祝蘅枝又以气音很艰难地说:“我如果就这么病死在邺城的驿站,但殿下您作为迎亲使臣见而不救,恐怕说不过去吧。”
秦阙在战场见到的白骨数也数不清,这么些年身边更无一女娘,是惯常不会怜香惜玉的,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只冷声道:“你们楚国来的女人,还真是矫情。”
祝蘅枝不怒反笑,“殿下放心,等日后到了上京,矫情也不是对着您。”
“都病着了还这般牙尖嘴利。”秦阙虽然如是说着,但他还是直起了身,打算唤医官进来。
楚燕在邺城一线对峙了近三载,好不容易熬乏了楚国,让他找到一举南下的机会,一直到了楚国徐州城下。
徐州本就是战略要地,易守难攻,于是战事再次陷入了胶着状态,但他知道,楚国今岁遭遇了大旱,是守不了多久的,无需多长时间,便可以破徐州,但朝中有小人朝燕帝进言说他秦阙是故意拖着不肯进攻,而楚国此时又提出了议和,勒令他撤兵,于是失去了一举灭楚国的良机。
但他现下还没有能力与燕帝相抗衡,眼前的女人句句用燕帝来压他,就是算准了这一条。
正如她所言,若她在去上京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燕帝本就对他隐隐有不满之意,这种飞来横祸能免则免。
且燕帝这几年以来,不断地给他寻找错处,好立他的宠妃所生的幼子为储君,他此番若是不能顺利将楚国这位和亲公主平安护送到上京,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等着他。
就当他打算转身的时候,身后的人突然又猛烈的咳了起来,他本不想转身,但行军之人听力极好,他听得出祝蘅枝是气若游丝,终是存了一丝恻隐之心,转了过来。
榻上的女人紧紧拥着被衾,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泪水顺着阖着的眼睛淌了两行,一直没入脖颈。
秦阙动作比大脑快,坐在了榻上,朝外面大声喊道:“医官!”
守在外面的医官不敢耽搁,忙快步走进来,在秦阙身前跪下。
“公主殿下是风寒之症,下官方才已经拟了方子,着人去煎药了。”
秦阙挥了挥手,示意医官退下,眉目间染上了一些烦躁之色。
“冷、好冷……”祝蘅枝哆嗦着唇。
秦阙的眸光转向榻前的炭盆,当中早已冷寂,他又想起昨天第一次见到祝蘅枝时她的反应,不假思索地伸出长臂,将她揽住拥在怀中,这才发现身上还裹着昨日自己留下的那个黑色狐裘。
他的手指无意间探上了祝蘅枝的脖颈,上面的温度比额头上更甚,他没怎么照顾过人,只能将女人揽在自己怀中,“你不是还要与我走着瞧吗?你就这么病死了怎么同我走着瞧?”
怀中的人哆嗦了会儿,渐渐安定了下来,好似是睡过去了。
时春站在一边欲言又止,秦阙自然瞧出来了她的犹豫神色,抬了抬眼:“想说什么?”
时春指了指榻边放着的铜盆,试探着开口:“我们殿下额上的巾帕许久未曾换过了,太子殿下能否容奴婢为她换个巾帕。”
秦阙瞥了眼祝蘅枝额头上的帕子,腾出手来取下,随意地扔在铜盆里,朝时春扬了扬下巴。
时春得了允诺,自然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刻从旁边过来淘了另一条巾帕,又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祝蘅枝的头上。
此时医官端着煎好的药火急火燎地进来,“殿下,药煎好了!”
秦阙用目光示意他噤声,“放一边就好。”
医官连忙闭了嘴,恭恭谨谨地将药碗放好,又依言退了出去。
秦阙没多想便端起一旁的药碗,舀了一勺子递到祝蘅枝嘴边,才送进去一口,便被她尽数吐了出来。
这一吐,便全部吐在了秦阙的衣服上。
时春看着秦阙的动作,道:“要不,还是奴婢来喂吧。”
秦阙没有拒绝。
时春便弓着身从秦阙手里接过药碗,先是将勺子放到唇边吹了吹,估摸着温度差不多了,才慢慢送到祝蘅枝唇边,这次她倒是没怎么往出吐,咽了下去。
他就这么看着时春喂完了药,又换上了炭火,过了会儿,祝蘅枝额头上地温度渐渐降了下去,他便将人松开了,临出门的时候,又转身对时春冷冰冰地吩咐:“看好了,别让人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