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算计
待回了自己所居,秦阙坐在案前翻看案卷,却发现难以静心,总觉得鼻尖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子苦味,于是将手中书卷反手一扣,方找到了苦味的来源。
是祝蘅枝先前吐在自己身上的那口药。
他眉心微蹙,这都过去许久了,这一口药的苦味自己尚闻得到,那么苦的药,她倒是喝得乖顺,连眉都未曾皱一下。
有点意思。
正想着,响起敲门声,“太子殿下。”
“进。”
是秦阙此行带来的太子詹事,亦是他的伴读之臣陈听澜。
陈听澜并不和秦阙多礼,撩袍便坐在他对面,问:“殿下今日见过楚国来的那位和亲公主了?”
“你想问什么?”秦阙撂着眼皮子看他。
“其人如何?”陈听澜一脸认真。
秦阙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她骗自己过去后那些说辞,眸子垂了垂,道:“挺聪明的。”
人是个聪明人,可落到燕帝手里,不知道是她之幸还是不幸了。
“可否为您所用?”陈听澜自顾自地斟了杯茶,抿了口后如是问。
祝蘅枝此次到底是以楚国嫡长公主的身份,不同于燕帝后宫中的其他女子,加上她的确姿容秾丽,燕帝的意思是立为继后的,如不出意外,等燕帝百年之后,她就是大燕的太后。
而燕帝想废长立幼的心思由来已久,若是能将祝蘅枝这位未来的大燕皇后拉到他们阵营里,秦阙的位置会稳很多。
秦阙为陈听澜斟了杯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先喝茶。”
陈听澜不知他为何如此推脱,便问:“能或者不能,你倒是说句话。”
秦阙的唇碰到杯沿,看了眼陈听澜,说:“她是个聪明人,会懂得如何取舍的。”
“就算她不懂得如何取舍,想靠着咱们那位陛下的庇佑在宫中安居,但那位可不会就这么由着她。”陈听澜一壁抿茶一壁道。
他口中说的“那位”,是当下燕帝最为宠幸的妃妾宋淑妃,所出的七皇子甚得燕帝欢心,以至于燕帝早有废长立幼得的打算,只是朝中老臣大多不同意才一直拖着罢了。
祝蘅枝若真入了燕帝的后宫成了大燕的继后,就算她能做出国母的架子,但那勾栏出身的宋淑妃必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就不得不和其相争。
“殿下,你觉得宋淑妃和那位楚国来的宣阳公主谁长得更好看一些?”陈听澜见他神色一直严肃,有意这般说。
“你还有话说没有?”秦阙白了他一眼。
话虽如此,但他脑中却飞掠过两人的脸。
“这宋淑妃是从勾栏瓦舍里出来的……”
秦阙听到这里抬手就往陈听澜脑门上敲了一下,“你素日里端庄持重,今日怎么没个正形,说正事。”
被他这么一敲,陈听澜倒吸了口冷气:“这不是正要和你说正事嘛,”又按了按额头,道:“这宋淑妃是从勾栏里出来的,若论心机和手段,恐怕这位自小养尊处优的楚国公主比不上,殿下若真打算用她,要不我们趁着现在还在去上京的路上,往她跟前插几颗棋子,日后兼顾监视和提点。”
被陈听澜这么一说,秦阙又想起来祝蘅枝谎称自己染了疫病骗自己过去的事情,他一向讨厌欺骗他之人,若非顾及着她如今的身份,他必不会去管。
于是冷哼了声:“我看她进了宫闱里,该提心吊胆的是那位宋淑妃。”
陈听澜惊讶于他所言:“此话何意?”
她不是病得快要死了吗?
秦阙弹了下杯盏,“字面意思。”
“棋子我肯定是要往她身边安插的,不过,我会让她主动来找我谈合作的。”
自己那位父皇是个什么性子有什么癖好,他一清二楚。
他都这么说了,陈听澜自然也不好多问,轻叹了声,“殿下心中有筹谋就好。”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别的事情,临走了秦阙却突然拦住了他。
“殿下可还有什么事吩咐?”陈听澜一脸疑惑。
秦阙瞥一眼自己衣衫上那团已经干涸的药渍,将拳抵在唇边,问:“随行时可曾带了糖?”
陈听澜一脸惊愕,重复了一遍:“糖?”
秦阙脸色有点难看。
“殿下要糖做什么?”
秦阙以手抚额,没有看他,“你且说有没有就是。”
“有有有。”陈听澜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依事实回答了他。
秦阙挥了挥手,说:“行了,知道了,你,且回去休息吧。”
“哦。”陈听澜应了声,临开门时还在琢磨为何太子殿下问他要糖做什么。
一夜风雪,纷纷扬扬落了个不停。
吃过医官开过的药,又有时春一直守着,翌日晨起时,祝蘅枝的烧已经退了下去。
她起身靠在时春怀里,由着时春喂她喝完了药,本欲躺下,余光却突然瞥见了放在药碗旁的一个小罐子,随口问了句:“那个罐子里,装得是什么东西?”
端着托盘的婢女低眉顺眼地回答:“是奴婢准备的糖。”
时春看了祝蘅枝一眼,果然她的脸上多出些不自在,本想赶紧让她下去,结果看到祝蘅枝的眼神,又将到了口边的话给压了回去。
那个婢女见两人并没有说什么,便接着道:“奴婢今天早上替公主殿下煎药,那药的味道,闻着就苦,更别提喝了,奴婢就去问医官可否往里面添一些糖,医官说糖会冲淡药气,奴婢就没敢往里面加,索性将糖罐子一同端了过来,给殿下解解嘴里的苦味。”
还没等时春开口,祝蘅枝便开口问:“叫什么名字?我听着你口音,像是燕国过来的,太子殿下的人吗?”
婢女一一回答:“奴婢贱名棠月,是陛下遣来迎亲的队伍里的,太子殿下的圣容只在无意间窥到过两次。”
“棠月,”祝蘅枝将这两个又重复了一遍,微微仰起身子看了下她的脸,道:“吾记住你了,若是不嫌弃,等到了上京燕宫便留在我身边侍奉吧。”
棠月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能侍奉殿下您,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里敢说‘嫌弃’二字。”
祝蘅枝半阖了眸子,时春会意,扶她躺下,转头对棠月说:“殿下想歇息一会儿,你且退下吧。”
棠月见时春没有反对,便将那罐子糖留了下来,才要转身,又被时春拦住了。
“殿下本就染了风寒,这屋子里的门窗,切切要封死。”
棠月闻言,眼神有些飘忽,看向左手边的那扇窗子,但很快收回了眼光,应声:“殿下放心,这所有的窗子都是封死的,就是担心有风漏进来。”
“我们什么时候从邺城出发往上京?”祝蘅枝躺在榻上,气息有些微弱。
棠月张了张嘴,迅速道:“这是太子殿下的事情,奴婢也不清楚,或许是等过几日大雪停了罢,殿下总还是要顾及着您的身子的。”
祝蘅枝没有再说话,棠月便也退下了。
待听到外间的门被合上时,祝蘅枝出声问时春:“她刚刚看得哪个窗户,是那扇吗?”
时春不解她心中所想,如实应了声。
“去搬几个大一点的箱子,堆在那扇窗前。”
时春不解:“这是为何?那扇窗子透光很好啊。”
“你照我教的说完那句后,她是下意识地瞟向那边,却没有明说出来,看起来是心虚,那就只能证明,我们可能被监视了。”祝蘅枝平声道。
时春一脸的不可置信,“监、监视?”
祝蘅枝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以唇语道:“秦阙。”
看着她疑惑的表情,祝蘅枝勾了勾唇角:“问题就在那罐子糖上。”
“我一个楚国来的和亲公主,连我自己也是昨夜才从秦阙口中知晓我要嫁的人是当今燕帝,入了宫是个什么位分我也不甚清楚,她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就来巴结我,若是我日后不得宠呢?”祝蘅枝缓缓开口。
“或许她只是想赌一把呢?看起来是个小宫女,毕竟她自己说她连太子殿下也未曾见过几面,更何况是陛下了。”时春还是不能理解。
祝蘅枝轻笑了声,“你也说了,她看起来是个小宫女,可若真得只是这样,对于我连续抛出的几个问题,她却回答地游刃有余,还有,她前面说什么时候出发是秦阙的事情,后面又提到秦阙总要顾及我的身子,真是小宫女,秦阙是什么人,敢猜度他的心思?”
此人必是秦阙身边的人,想着她才到燕国便罹患风寒,药又苦的要命,想用一罐子糖来让她放松警惕,将棠月收在身边。
时春甚是吃惊,“那您还主动提出将她留在跟前,不怕养虎为患吗?”
“将计就计罢了。你要知道,秦阙看着燕国的太子,其实他的处境并不乐观,燕帝偏宠宋淑妃,想废掉他立宋淑妃的儿子,作为儿子他又不能主动给老子的后宫里塞女人,于是将目光投向了我,或许是希望我日后能成为他在内廷的力量。”祝蘅枝眸光清明,看不出才退了热的痕迹。
她若察觉不出这些,在楚宫还能活到嫁到燕国的这一天吗?
“这、这不是利用您吗?”时春不知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祝蘅枝冷哼了声,“错了,是相互利用。”
第5章 露馅
时春还在思索她这句话的意思为何,祝蘅枝却朝她伸出手来,道:“先扶我起来吧。”
时春依言做了,又从一旁拿了几个靠枕垫在她腰后,才问:“殿下是不是怕此去燕国无人庇佑,所以想……”
后面的话时春没有说尽,因为祝蘅枝已经看懂了她想要说什么,并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些话咱们心里有数就好,日后切切不可乱说,现在毕竟是在燕国。”
时春立刻点头,又将凭几往前挪了挪,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祝蘅枝靠在凭几上,对时春吩咐道:“先去搬几个箱子,把那扇窗挡了。”
她的嫁妆看似多,实则大多是空的箱子,但她本不指望楚帝会给她置办多少,看着时春很轻而易举地搬起了两个大箱子也并不意外。
时春一边净手一边小声抱怨:“殿下您自请代替华阳公主来这鸟不拉屎的燕国和亲,陛下不说挽留疼惜您几句,就连这嫁妆也少得可怜,奴婢刚才看了眼,且不说没有准备银丝炭,就连四时的衣裳都极其敷衍,基本上都是前几年流行过的纹样和料子了。”
祝蘅枝耐心听她讲完,笑道:“我还尚未说些什么,你倒是先着急了。”
时春撇了撇嘴角:“奴婢只是见不得您受委屈,您这才到邺州便染了风寒,历来和亲的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那燕国是蛮子出身,听、听说还推崇什么子继父之妻妾的乱俗,而本该遭受这些的应当是华阳公主才对……”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惆怅。
祝蘅枝才张口想要劝慰她几句,便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来人掀开帘子的时候,祝蘅枝一点也不意外。
果然是秦阙,她虽然是作为战败国楚国被送来和亲的公主,但能擅入她卧房的除了秦阙还能有谁。
秦阙面若寒霜,也未曾关上门。
邺州的风雪一连几日都未曾停歇,风就这么顺着大敞开着的门灌入了屋内,祝蘅枝不免瑟缩了下肩膀,扯过了厚重的被子护住肩膀。
时春有些茫然无措地回过头,看见地是大步流星走来的秦阙,又看了眼祝蘅枝。
秦阙大手一挥,说话不留半分情分,“出去。”
话是对着时春说得,但眸光却一直在祝蘅枝身上落着。
“殿下……”时春语气中尽是担忧。
下一秒,秦阙如狼似虎的眼神就换了个方向,如同沾染了新血的刀剑横在时春的眼前,叫她瞳孔一震,却不敢如自家公主那样对上他的眸光。
“孤不喜欢同一句话对活人说两遍。”
时春虽然此次陪祝蘅枝来和亲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燕国的太子殿下,但从前在楚国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听过他“杀神”的名头,三年前,燕国东出函谷灭晋时,并州一战,晋国的将士不论投降与否,皆被他杀了抛入了黄河之中,手段极其残忍,坊间盛传当时黄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祝蘅枝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便不敢多留,朝着两人福了福身子,就退下了。
未等时春完全退下,秦阙的眼神转向便被她堵上的窗子,问:“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箱子放在窗边。”
虽然是问句,但语调很平缓。
祝蘅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面不改色,回道:“东西太多了,放不下。”
只听得秦阙冷笑了声,抽出腰间的佩剑,对准了她。
祝蘅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秦阙看着那黑漆漆的瞳仁里出现一道白点,以及自己模糊的身影。
那道白点顷刻间从她的眸中消失了。
秦阙的剑对准自己的那一瞬,祝蘅枝说不害怕是假的,楚国崇尚礼乐,她在楚国内宫里过得再怎么不顺意,但长这么大,手上却未曾沾染过半分鲜血。
剑锋转而对准了窗前桌子上的两个大的箱匣。
秦阙的手腕微微向上一抬,剑端扣上其中一个匣子得银锁扣,锁扣松开,剑身轻轻一转,探入箱子得缝隙,朝上一挑,箱匣便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里面,空无一物。
秦阙转头看了她一眼,继而挑开了旁边的那个箱子。
而后利落地将佩剑收回了剑鞘,勾唇一笑,看向祝蘅枝。
他不问,她也没有回答,空气就这么陷入了阒静。
终于是秦阙先开了口:“这就是所谓的东西放不下?为何要将窗子挡住?”他问着逐渐靠近了祝蘅枝,站在她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莫非是做贼心虚?你是楚国派来的细作?”
“还望殿下说话注重分寸,就算是大理寺,定罪也要讲究个证据,殿下这句猜疑,当真是毫无理由。”祝蘅枝慢慢收紧了拳。
“那你可知,我大燕要的是你楚国的嫡公主?”秦阙步步逼近她的床榻。
“我的母后是我父皇发妻,大楚的康元皇后,受供奉于太庙,敢问殿下,我怎么不算是大楚的嫡长公主了?”祝蘅枝拥着被衾,抬眼问。
“那你的婢女为何说你是代替那个什么华阳公主嫁到我大燕的?”秦阙眯了眯眼,冷声问。
祝蘅枝心底一虚,他听到了方才自己和时春的对话?
那他,到底在门外呆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出于不确定,她只能拿捏着分寸,斟酌着措辞,很浅显地回答了他:“华阳是我妹妹,哪里有长姐未嫁而嫡妹先许人的道理?”
秦阙撩起袍子,坐在她的榻沿上,如鹰隼一样锐利的眸光定在她身上,道:“你并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长幼序齿与嫡庶尊卑并非一回事,'代替'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蘅枝调整了下思绪,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我与华阳并非一母所出,我少时所怙,长年深居内庭,华阳娇俏灵活,与金陵贵女大多交好,其母又是我燕国现在的皇后,提到嫡公主,大家第一反应是她,并不奇怪,”她说着看了下秦阙的脸色,发现并没有太大变化,接着道:“父皇母后不愿小女远嫁,我作为嫡长公主,和亲往燕国,你父皇都没说什么,殿下倒是好大的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