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可怜”地把贾辛推出去参加科举,“可怜”地将僵尸贾辛带回教坊司,如今十分“可怜地”求小道士为贾辛超度。看似她舍己为人,实则对贾辛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在我看来,真正可怜的是贾辛,他在段云面前何曾有过反抗的权利。
不久后,小道士给贾辛的印堂贴上镇尸符,义庄再也没有传出绝望之声。我暗自揣测,这应当也是段云出的主意。
招魂前夕,在段云和小道士的四目注视下,我终于被允许撕开贾辛的镇尸符,得以见他最后一面。恢复神志的贾辛没有尖叫,或试图挣脱,这一次他只是看着段云,然后落泪。那眼神叫我心碎,因我曾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这也意味着,贾辛认命了,他对即将到来的宿命毫无办法。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段云,这是最后的机会。今夜过后,你和贾辛永远不可能再见面……”
“不后悔。”段云意外地回答了我的提问,语气之铿锵,绝无一丝回转余地。
我沉吟道:“云刃何泠泠。贾辛果然懂你,所以写下这句赠诗。”她浑身颤了一下,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哼,都是笑话。”
段云向小道士拱手作揖,“ 辛苦吴空小师父,一切都请拜托了。”
小道士颔首应允,转头将我拎出义庄。
回客栈的路上,我问道:“小……吴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离开我,会比和我在一起的结果要更好,你会怎么选?”
等了半天,小道士才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指什么更好的结果?”
“就是说,如果此刻我变成贾辛,你会和段云一样相同的选择吗?明知我不愿意,会伤心,还是要我一个人投胎吗?”
他迟疑许久,最终没有回答。
“小道士,我知道你一定会选‘为我好’的那条路。你一定会的。”
“方烟,你太小了,还无法理解段云的牺牲。”
“不,我不要理解,因为我和她不是一类人。”
我听见他轻声的叹息。
夏天的桃花坞很炎热,近日赶上阴雨绵绵的梅雨季节,夜里才稍微凉快些。玲珑和金元宝潜逃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到如地髓深处喷薄而出的阴寒之气。可是今晚,我觉得风吹来有点冷。
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便要吹响招魂仪式开始的号角。可是在七天又七天的贾辛超度结束之后呢?我和小道士还能按约定一起去开州吗?
我还要和他一起走吗?
“太乙召汝何迟迟,先至后至律有赏。感此彷徨附我幡,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明明是多云阴天,潮而不热,小道士颈上的汗珠却越来越多,大如黄豆,断断续续地坠在地上。直到他念完最后一句经文,立刻大口大口地喘气。可贾辛没有丝毫变化,他还在胡乱挣扎,看起来像是刚结束一场可怕的酷刑。
段云攥紧了拳头,几欲上前去探看贾辛,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忍住。
小道士凝神思索了片刻,重新升起招魂幡,再度念起和刚才一样的经文,仿若时光倒流。
“阴灵阴灵兮,茫茫没没;阳魂阳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万鬼潜,天地动兮万鬼爽。天地灵兮万鬼长,阴阳运兮神鬼享。太乙召汝何迟迟,先至后至律有赏。感此彷徨附我幡,赐汝灵书归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摄。”
第二次诵毕,贾辛直接昏了过去,站在仪式中央的小道士如木头般呆立原地,因为贾辛的三魂无一受召出现。
这就是我来到桃花坞的第十二天。在这里生活不足半个月的日子里,我经历了数个生与死的瞬间,桃林、义庄、教坊司、元宝客栈的地下金库……此时回顾往昔,恍如前世。但桃花坞的诅咒与不幸还在继续。
就在第十二天,贾辛的招魂仪式因未可知的原因,彻底失败了。
第18章 离魂之雀(上)
贾辛的招魂失败,有人忧有人喜。
可当小道士摆出一副此事不成,誓不甘休的姿态去尝试师兄秘籍里每一种可能有用的招魂方式时,我心底残存的一点点窃喜变成了新的忧虑。
义庄成了人间炼狱,这话并不过分。招魂的法子之多,仿佛望不到尽头。而每当招魂仪式结束时,在场的贾辛,小道士和段云三人无不露出绝望痛苦之色,个个犹如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贾辛是因为需以他身上残留的魄去引出三魂,受灵魂抽离之苦;小道士是因主持作法,消耗了大量精神与体力;段云则纯粹不忍,不忍看贾辛煎熬,一次又一次见希望成空。
失败越是发生,小道士看向我时眼里的怒意、受伤越是淋漓尽致,好像他不是在和自己较劲,而是在和我较劲――失败一次,便算他输一次。尽管我绝无与他竞争决断贾辛未来的意图,他却显然将我看做未说出口的对手。
我那时还不了解男人,也不懂得他们有时莫名其妙涌现的胜负欲,其实是向女人展现自己的英明强大,因而可靠。当然,男人们未必就十分明了自己心底里那点晦涩的小心思,于是霸道误作爱护,强势自以为示爱。
我不好再在义庄久留,寻个借口回客栈休息。说是休息,可一闭眼睛,脑子里全是小道士的神情举止,从方宅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半时辰前我们在义庄分别,一言一行一幕幕走马灯般重现,全然不能自控。
千愁万绪中,我有了一种朦朦胧胧,又不太能把握的预感:小道士若不能独自处理贾辛招魂超度,只有上雾山找他师父帮助。上山容易,下山么……难!他曾被我故意激起不管不顾一同私奔的勇气和决心,可那是一时的。逃离师门,眼睁睁抛弃养大自己的师父,他能够坚定吗?那时他的勇气和决心,是不是早就消磨殆尽?
以小道士的为人,若不肯带我走,也不会容许我一个人四处流浪,他最后可能会做的就是送我回家,因他眼里“这里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的心砰砰跳起来,又快又急,害怕地手都有些抖起来,就在此时,客栈前厅传来哐哐当当的吵闹声,更叫我烦躁不安。我耐不住正要发脾气,又听见一个极为熟悉的女孩儿声音,我一怔,随即披上罩衫,趿履而出。
我刚跑至前厅,就看见徐阿公正费力从杂物房里拖出一个大石磨,念叨着:“你提前回来叫人捎个信儿多好!哎,你听爷爷的话,乖乖在家呆个五天,不,三天也成,爷爷给你做毛豆腐。现在天气热,毛豆腐熟起来可快,你多带点去……”
“哦哟,老头子,是不是撞坏脑壳子咯!”徐阿婆站在粉衣女子对面,恰好遮住她的脸,对着老伴儿埋怨:“你还要从磨豆子开始做么,村子里谁家还没个豆腐哇。你去借些,不,你就去买来新鲜的,赶紧给孙女做上,她最爱吃这个。”
阿婆又转头对穿粉衣的孙女说道:“在家多呆几天晓得不?你娘过几日也要回桃花坞。我们一家人平时除了过年,多难得聚一回,你呀就别心急走。”
“可是哪家比得上我的手艺啊?爷爷亲手磨出来的豆浆,亲手做出来的豆腐才好吃呢……哎哎,可是。”徐阿公嘴上小声埋怨,手里还是把磨盘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就往门外走,“事出从急,也只能将就些。我这就去找买豆腐来。”
“爷,哎呀,你别忙,家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哩,你们不用特意去做。”粉衣女孩终于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可爱的乡音。
“雀……雀儿?”我刚试探着开口,就看见粉衣女孩四处张望,这愈加肯定了我的猜想,立刻上前问道:“雀儿,雀儿,看我在这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雀儿见到我先是一愣,马上松开徐阿婆的手,一路朝我小跑过来,同时带着哭腔说道:“小姐,小姐,你……你!你让我好找啊!”
我听她这么说,原本要抱她的手立刻缩回去,慌忙后退数步,与她保持距离。
雀儿见状,忙作解释:“不,小姐,没有别的人在,我是一个人偷偷来的。”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直呼好险。
“可是。”雀儿一脸严肃,偷偷凑到我耳边说,“你走了以后,家里出了好多事。老爷正让姓赵的大魔头到处找你下落呢。”
一听到“姓赵的”三个字,我的脑袋便像是要炸开一般疼。
“小姐,你的手又开始抖了,这边先坐下。奶奶,快给我端一杯热茶来。”
雀儿熟练地在我太阳穴附近用手指揉按,我捂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手暖了,身子渐渐也缓过来了。
徐阿婆端来一壶热茶后,带着几分拘谨站在旁边,等我睁开眼睛,才问道:“啊,雀儿,你……你认识这位方小姐吗?”
雀儿看了看我。我心想,徐氏夫妇常年不外出,更没机会和其他人说我身份,倘若方家真是搜到小小桃花坞来,不必他们说些什么,掘地三尺把我揪出来并非难事。我倒不如坦诚以待,以后与雀儿交往也方便。
于是我微微颔首,雀儿马上心领神会,答道:“奶奶,她就是我在定州的东家小姐呀。”
我拍了拍雀儿的手,让她在我身边坐下,同时说道:“阿婆,我出生起和雀儿在一块,可以说是情同姐妹。这回我和爹爹闹了点小矛盾,就偷着和表哥出来散散心,就是那位小道爷,他因为小时候体弱,就被送到山上养在观里。过几日,玩够了,我们就一起回去了。”
雀儿在一旁,捂着嘴笑。
“哦哦哦。”徐阿婆点点头,欣喜道:“您就是东家千金,可太巧了。雀儿如今服侍着你,你不知道她娘小时候还抱过你,这几日你又是吃我们老两口做的饭菜,说明和我们老徐家三代很有缘分嘛。”
雀儿连忙摆手,脸红道:“哎呀,奶奶,你说什么呀,哪有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我娘怎么会抱过小姐,你糊涂啦。”
“糊涂?!我才五十六,还没老到犯糊涂呢。雀 儿,你忘了你小时候,你娘是在任家做工么?”
“任家,哪一户任家?”雀儿一脸疑惑。
“就是桃花坞任家呀,巧娘和你一样,专是服侍小姐,她就是照顾任家小姐的丫鬟。后来任小姐嫁到定州,巧娘当然跟去了。那时任小姐的女儿已经出生,你娘自然是亲手抱过方小姐。”
“任家……”我喃喃自语,“是,我娘本姓任,没错。原来外祖父一家也是住在桃花坞。”
“阿婆,我在桃花坞怎么没听过姓任……”
徐阿婆摇头:“早走了,早就搬走了。”
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搬走,又搬去哪儿了?”
徐阿婆对此一概摇头,抿着嘴就是不说话,如有难言之隐。
“那娘后来为什么离开方家去开州,又为什么把我留在定州?”雀儿皱起眉头问道,“难道是因为生下我,所以方府不容她吗?”
“这个,这个,哎。”徐阿婆依旧摇头,“原本你小,巧娘没和你细说是正常,你娘把你留下,是因为她兜里实在没一个子儿,钱都被你爹给挥霍光了。你爹找借口说是去开州做生意,巧娘只好追着去,可要带你一起上路,你们娘俩儿都吃不消。当时桃花坞正大闹瘟疫,村子里的人往外跑还来不及呢,更不敢把你送回来。她只好跪下来求方老爷把你留在方府,给一条活路。至于巧娘为什么离开……”
阿婆特意看了我一眼,想了会儿,才说道:“这其中具体的缘由我们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任家小姐,不对,方夫人过世之后,方老爷把夫人身边所有的下人都赶走了……”
雀儿见我脸色煞白,知道我娘之死是我心中多年难解的郁结,立刻调转话头,对阿婆说道:“反正咱们也说不清楚,过两日我娘不是要过来么,等她来了再细问。奶奶,我真饿得快不行,您别说有的没的,先给孙女儿赶紧拿些东西填肚子。”
徐阿婆应声而去,在后厨忙碌起来。现在,金元宝客栈前厅只剩下我和雀儿。
“小姐,您快跑吧!”雀儿猛然说出这话,又是一脸严肃,将我吓了一跳。
“大魔头他知道我在桃花坞了?”
“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想了半天,仍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雀儿做出一个套手指的动作,叹道:“有人在定州倒卖你的玉扳指,被大魔头捉住了,如今被押在大牢里,就要接受大魔头的私刑审问。”
第19章 离魂之雀(下)
“听说拿玉扳指的人长相丑陋,一张脸跟油炸鬼似的。”雀儿说道。
“玉扳指……鬼脸……”我略一沉思,尔后顿足叹气,“千算万算,漏算了金元宝偷走我的那枚玉扳指。”
原本我和小道士一路都是使碎银和银票,方府无从查寻我们的下落。偏偏金元宝连夜出逃桃花坞之前,顺走了我的玉扳指。想来他匆忙封住地下金库,去定州后身上银子不够使,自然要当掉玉扳指。
可定州是什么地方,上至府衙,下至商铺,谁会不知道首富方家,不认得玉扳指上方家特有的徽记?一个脸生的外乡人,鬼鬼祟祟拿出方家的玉石首饰去当铺典当,何等可疑?不须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有人来盘问他。
只是没想到他会落到大魔头的手里。
“金元宝?元宝客栈的掌柜?”雀儿愈发不解,问道,“他作什么要偷你的玉扳指?”
我将金元宝在桃花坞十几年来做下的杀人恶事,以及我们夜审金元宝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听得雀儿双眼瞪圆,啧啧称奇。
“我自小跟着小姐在方府生活,好几年才有机会回一次桃花坞探望外祖父外祖母。哦,我爹从小抛弃我们娘俩儿,平时我习惯把两个老人家当亲爷爷亲奶奶一样叫。桃花坞闹鬼的传闻一直是村里所有人的噩梦,没想到,该死的凶犯就在身边,还是他们的雇主,这……”
我压低声音,说道:“鬼神之事有小道士在,不怕。可没证据,阳间的是非我们就管不了。再加上我的身份特殊,更不能泄露。雀儿,这事儿你千万不能声张出去,连累阿婆阿公担忧。算老天有眼,教金元宝落在姓赵的手上,他不死……更比死了还受苦,生不如死,这是报应。”
雀儿点点头,不一会儿,忧容满面地说道:“恶有恶报,是这道理不错。可说回来,大魔头的手段残忍歹毒,他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人能守得住,连死人都能被他撬开口。现下老爷吩咐他寻您的下落,你不知道,他可满心满意就盯着这事儿。金元宝他能撑多久呢?不,恐怕很快,他就要知道小姐躲在桃花坞。”
雀儿见我发呆,一脸不解地催促道:“小姐,你还在想什么呢……快点收拾东西,逃吧。”
我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嘬着热茶,直到杯中茶水饮尽了,才开口:“不是不走,我也想走,早就想走了,可是小道士……吴空他不是那种我说什么都会听的人。”
“那他是不清楚现在状况多么危急,而大魔头又有多可怕。别忘了,在大魔头眼里,吴空可是把小姐你拐跑,带你私奔的男人!一旦落在大魔头手里,会是个什么下场……”雀儿话说一半,自己禁不住先打了一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