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道士商量过后,决定让贾辛与段云在天亮前回义庄,我们俩则赶回元宝客栈。
仍旧晚了一步。
金元宝房间里,原本在床底的地下金库入口被填土埋实,看起来与普通地面并无二致。不知情的外人恐怕难以想象,数尺之下曾有过一个由纯金打造,以夜明珠为光源的金屋宝库。
我和小道士都傻了眼,因为金元宝和玲珑杀人的证据都在里面。
日出破晓,晨来天明。房外偶尔传来几声咯吱咿呀的开门声,貌似是徐氏夫妇起床洗漱完毕,正准备打扫庭院。为了避免被他们误认作窃贼,我和小道士只能把金元宝的床铺挪回原处,小心翼翼回到东厢客房。
小道士在我房内不安地来回踱步,“师父曾说,幽冥之事单纯,人间之事往往曲折复杂。现在我才算明白这道理。好了,我们都知道桃花坞十三年连环凶案的真凶,可没法说出去。”
“物证没有了,十三年来受害者的财物除了今年的还在,以往的都被变卖,所以箱子都空看。人证除了你我,段云更无法出面。悖口说无凭,别说衙门判案,就是寻常人也会以为我们发疯发癫。更何况,还有一个鬼做帮凶。谁信?”
小道士终于坐下,又问:“话说,你是怎么猜到桃林有入口的?”
我答道:“你不知道,金元宝几次三番问我为什么从教坊司去义庄,而不是走桃林,这很奇怪。再者,从桃林东渡明珠河是去开州的必经之路,我猜他和玲珑专在桃林埋伏路人。他从客栈走地道可直通桃林,岂不是最方便。”
“对了,桃林!”小道士忍不住一拍桌,喊道,“金屋在桃林还有入口呀!方烟,我们去桃林……”
我连忙摆手,说道:“且不说桃林那么大,地道入口又非常隐秘,我们要找多久才能找到。万一金库还有第三个密道出口,说不定他此刻已经把桃林入口一起封上了。”
小道士再度陷入沮丧,从怀里颇为郑重地取出一颗白色宝珠,正是他昨日所说师兄遗物中的“水珠子”。
“就只剩这颗水珠子被我带出来了。”
“借我瞧瞧。”我接过小道士手上的夜明珠,细细端详,发现珠子周身布满裂痕和细微凹陷,“这可是上好的夜明珠,怎么糟蹋成这样?是不小心被摔过?而且还不止摔过一次两次。”
小道士挠挠头,神情尴尬:“小时候,我和师兄不懂事,拿它当弹丸打小鸟,晚上拿它引螃蟹小鱼儿……师父说夜明珠也叫随珠,偏我们听岔了,以为叫‘水珠’,老喊‘水珠子、水珠子’的习惯了,口误至今。”
小道士说完,目光逐渐沉滞,似乎回忆起许多事情,整个人陷入往日记忆中。
“有一年闹饥荒,山上也没有粮食了,我们只好挖野菜,树皮,什么都吃……算了,不说了。”
我的手掌刚好能握住水珠子,于是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下意识地将珠子在两手之间轮换抛接起来,漫不经心提了一嘴:“真奇怪,水珠子它在我手里的感觉很熟悉,好像我以前也像这样把玩过……我到底在哪里见过……”
“你出生在首富之家,什么宝贝没见过,有过一两颗夜明珠很正常。”
“也对,我隐约想起来,小时候是有过一颗类似的夜明珠。”
“说不定我们是一对。”我抬头疑惑地瞥了小道士一眼。
小道士慌忙解释道:“啊,我是说,你的夜明珠和水珠子也许会是一对。”
我把水珠子往他怀里一塞,笑道:“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小道士脸更红了,看我开始打哈欠,立刻起身说道:“方烟,你赶紧睡会儿吧,一晚上折腾下来,还没休息过。”
我径直往床上一倒,小道士关门之前,我迷迷糊糊中好似问了一句“小道士,你什么时候离开桃花坞,带我去开州?”
小道士回了一句话,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也完全不记得,便酣然入睡了。
等我再醒过来,早过了午时。我到前厅准备找徐氏夫妇做些吃食,正看到小道士在问徐阿公今日是否见过金老板。
徐阿公答,天没亮时,金掌柜突然回来,把他们俩叫醒,捂着脸站在床前说自己被一帮劫匪袭击,浑身是伤,要去镇上治病休养些日子。元宝客栈暂时交由他们夫妇打理。
我向小道士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再追问下去。很显然,凶手金元宝这一溜,如鱼潜水,再难抓住了。
简单吃过饭后,我们俩便直奔义庄。路上,小道士告诉我,将为贾辛举行的招魂仪式已准备地差不多,大约两日后,可开启招魂仪式。招魂之后就是超度,等一切处理好,他就会带我去开州。
我点头,心里却惊讶他这次居然主动提及去开州一事,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感动,于是轻轻握住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了义庄,我们发现贾辛和段云都不在。放置供品的木桌上留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教坊司”。
第16章 二度捕尸
天空阴云密布,偶有小雨落下。
我和小道士看到字条后,二话不说从义庄直奔教坊司。一路上他用外衣为我挡雨,所以我身上倒没有湿。两人越过废墟,再次进入破败阴森的主楼。
经过上次我们与贾辛段云的一番激烈打斗,不堪重负的主楼二层被弄塌了小半边,形成巨大的豁口,如今像一个漏风的破麻袋,正呼呼地往里面灌风。
段云背对我们,风口挺立,紫衣猎猎作响,黑发迎风飞荡。她伸出手,向上一指,面露倦色地说道:“贾辛就在楼上,不肯出来。”
通向二楼的楼梯完全毁了,对段云和贾辛来说或许不成问题,对我和小道士这等凡人却是麻烦。小道士拿出捆尸索,正要寻个方便的借力点攀爬上楼,被我一把按住:“等等,小道士。”
二楼与一楼中间的木板裂出一边缘呈锯齿状的空洞,贾辛呜呀呜呀的叫声就从里面透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狗。就在刚才,我从晦暗的空洞中好像看见贾辛的脸转瞬即逝。青紫色的皮肤皱缩在骨骼上,死鱼一样的浑浊眼珠,这样的一个死去十多年的僵尸,我仿佛从他的脸上看到细微的难过痛心的表情。
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许是真的。
我逆风走到段云对面,即便以手遮脸,大风仍吹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等习惯之后,我才开口道:“贾辛突然不肯回义庄,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段云没有否认,更没有回答。
“会不会因为他更喜欢呆在教坊司?那可麻烦了。招,招魂……阿嚏!”小道士淋湿的外衣在寒风中紧紧贴住身体,他一面打喷嚏,一面插嘴道,“招魂科仪都快在义庄那边布置好了,重新搬到教坊司还得花点时间。而且这地方怎么说呢,墙破顶塌,灰尘还大,也不安全,啧啧,风真大。”
我苦笑不已,干脆点破:“你试试把招魂的东西都搬过来好了,看贾辛会不会再躲到其他地方。”
这一来,连最不懂人情世故的小道士也参悟了其中关窍,恍然道:“贾辛他不想投胎?!”
“贾辛他有人性有情义,他不是行尸走肉,你们要他投胎,怎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他不投胎?他……他不投胎想做什么,顶着僵尸的皮囊在阳间受苦么?”小道士不可置信地问,“躲着日光,行动不便,说不了话,只能吸食活物精血为生,有什么乐趣。”
“听起来是没什么乐趣。可是他这般苟且于世,妨碍你了吗?”
小道士愣住了。
我继续问他:“就贾辛的情况来说,一定会尸变吗?小道士,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这个,这个。”小道士皱着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贾辛是特例,魂与魄都有一部分残留在身体内,才会变成鬼又不鬼,僵尸又不僵尸的……”
他说完这句,赶紧咳嗽了两下 ,“咳咳,其实只要做到不伤人命,不沾人血,不吸人精气,应该不会尸变。昨晚段云拼命阻止贾辛伤害被附身的金元宝,原因就在于此,我和段云曾有约定,我答应为贾辛超度转世,但前提是他没有尸变。一旦尸变,段云则要帮我一起除掉他。”
我惊讶地看向段云,正要开口,小道士连忙阻道:“别急,方烟,你听我说完,僵尸也好,鬼也好,一切邪祟之物因阴气而存在,他们的归宿是阴界幽冥。如果一直在人间游荡,早晚阴气会被充沛的阳气所侵蚀。等有一天阴气耗尽,他们还未能投胎,就只有魂飞魄散。所以玲珑要靠不断吃人心维持阴气,这才撑过十三年。”
“所以这次投胎,是贾辛最后的机会。”小道士强调道。
我想了想,沉吟:“说起来,如今玲珑已经道出段云的死因真相,即是说,她可以投胎了,是吗?”
小道士转向段云,柔声问道,“段云,你回忆起自焚前发生的事情了么,我们可以……”
段云只是摆手。
我看不过去,上前推了她一把,吼道:“你这什么意思,是没想起来,还是不愿意投胎?”
段云一动不动,毫不在意,反而是小道士过来拉住我,叫我冷静下来。
“你要我冷静作甚。”我发脾气道,“该冷静的是他们俩臭死人。一个装哑巴,一个有嘴说不出,投胎不投胎你们俩商量好,别把我们俩当傻子一样耍。要不是因为你们耽搁着,我和小道士早就到开州了。”
“方小姐,我……”段云终于说话了。
“少来!”我不留情面地打断她,“让我猜猜,你不想投胎是为了什么,为了你亲手放的一把火,害死那么多人,身为元凶你恨不得死上千次万次去赎罪。我告诉你,他们死了,早就死了,这就是他们的命。他们该死该投胎与你无关了,你就是魂魄湮灭如何,谁都不会活过来。”
我越说越气,几乎吼出来:“十三年前,玲珑逼你嫁人,你二话不说自焚殉情。现在你都死了,她不过说了几句,你便要放弃投胎。你怎么不想想贾辛!他才是你该在乎的人,他千辛万苦来到桃花坞……”
段云先是捂脸,紧接着肩膀发抖,身体渐渐蜷曲,不时发出凄厉地叫声。我眼看她浑身烧起紫红色火焰,越燃越烈。“砰――咚”一声巨响,是贾辛直挺挺地从二楼跳了出来,从天而降,立时朝段云而去。
我吓到后退数步,直到小道士拔出桃木剑站出来,心里才一松。
贾辛在离段云一臂远的距离停下,直直抬起双手,僵硬如铁爪的十指轻轻触碰段云的脸,极其缓缓地上下移动。我知道他想为段云拭泪,可他的所有关节无法弯曲,笨拙地像个机关失灵的木头人。他试图安慰她,但永远无法拥她入怀。
即使如此,段云身上的紫火焰还是慢慢熄灭,恢复原样。
小道士长吁一口气,责怪我:“你刚才对段云说的话太过激了,不要忘了他们不是人,仍会随时失控。”
“你也知道他们不是人,你对他们,为什么比对我还关心?”
小道士皱了皱眉:“我不想吵,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我反问道:“你当我一向不懂得看眼色好了。我请问一句,你看不看得出来,贾辛不投胎,是想留在教坊司,一直陪着段云?”
小道士飞快地瞥一眼段云,沉声道:“方烟,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立马回嘴:“你为什么这么护着段云,她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我说出来的就是笑话?”
小道士真急了:“难得消停了一天,就好了这么一会儿,你又要闹?”
“我才是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强迫他去投胎。他们俩生前没有福分在一起,受尽苦头,既然现在一个成了僵尸,一个变了鬼。”我指了指贾辛和段云,“他们情投意合佳偶一对,你别皱眉,我不是在挖苦讽刺――是,待在教坊司苦是苦了点,日子也不会太长,可也不妨碍世人什么。大不了就是一起灰飞烟灭,何苦非得经历一次死生相隔。”
贾辛适时地仰天长吼,仿佛在应和我所说的话。我挑眉看着小道士,那意思是我一点没说错。
“不行,不可能。”段云终于说话了,带着几分颤音,“我生前连累他许多,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我耸着肩对她冷笑:“我看不懂你,段云,你明明有贾辛可以陪在身边,别装模作样说你不想。且这也是他的愿望。你偏要一脸为难,假惺惺让他去投胎。你所谓的不拖累,对他好,不都是因为你内心愧疚吗?”
小道士赶紧冲到我和段云之间,又回头对段云说道:“方烟不懂事,你冷静点,不要动气。”
我刚要爆发,突然间,小道士趁这回头的瞬间,立刻扔出一根捆尸索,段云接过后绕在贾辛背后,两人十分默契地套住贾辛。捆尸索曾被黑狗血浸泡,附有镇魂铃,对僵尸都是极为强力的束缚。
贾辛动弹不得,唯有不住地挣扎和嘶吼。这一次,轮到他浑浊的双眼中涌出泪来。
我呆在原处,贾辛泪珠缀成串,像一条细线勒住我的喉咙,令我喘息困难。
小道士将僵尸绑在废弃门板上,完毕之后,走过来对我说道:“方烟,同生共死可能听起来很不错,可投胎才是每个人最好的归宿。”
我盯着他,心头被哀云笼罩,一时无言。
第17章 道不同
“阴阳推运兮,劫数更迁;生死周流兮,孰愚孰贤。轮转无穷兮,上玄造化;未出三界兮,拘于神变。魁(鬼勺)斗兮,(鬼甫)w西转;(鬼q)向南辰兮,x 北面。”
贾辛像待宰的黑狗被五花大绑,口中塞满生糯米,呜呜地嚎叫挣扎,招魂幡在上空飘扬。在他前方不远处,小道士正全神贯注念诵招魂经文。
我见小道士身上不再是平时常见的简单道衣,而是一件黄色对襟忏衣,衣长及腿,袖长随身,衣服后背绣有阴阳八卦图,束发为髻,头戴偃月冠。
第一次见他这般严肃认真地设坛作法,加上换装,简直不像我之前认识的小道士,而是一位不可直视,不念旧情,不在凡尘中的得道高人。
小道士紧闭双目,细碎的汗珠不断在鬓边冒出,口唇开闭启合愈发迅速,咒文越念越快:“阴灵阴灵兮,茫茫没没;阳魂阳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万鬼潜,天地动兮万鬼爽。天地灵兮万鬼长,阴阳运兮神鬼享。”
自上回从教坊司将贾辛捉住,小道士和段云便日夜轮替监守在义庄,以防止贾辛再次逃跑,或玲珑前来捣乱破坏。
天光一熄灭,手执长剑的段云准时现身,伫立在义庄门口,神情比她舞剑时更冷漠,更凛然不可侵犯,且不准许我进去。我唯有透过破碎窗棂缝隙,看一墙之隔的贾辛在里面辗转无措,低声哀鸣。我不明白段云是如何做到连一次头都不回,连一眼都不去看他的。
“想象自己善良无私,目光远大,会让你感觉舒服一点吗?”我问段云。但后者对我置若罔闻,我问多少次,她也从没有回过一句半句。她一个字都不再对我说。
反而是小道士再三要我别用言语去刺激段云,他希望我能尽力去体谅这么一位“可怜的女人”。我乜斜着眼睛看他,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被教坊司的女人灌足了迷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