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瓶车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徐徐前行，车头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影子。道路两旁茂密的植物吸收了噪音，四周无比寂静，寂静得让人窒息。
顾承阳不说话，乔芝安也不发问。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在想着孙悦淇。
身边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她该有多害怕？
前女友随便勾一勾小手指，你就方寸大乱了？
房门是顾承阳刷卡打开的。乔芝安才往里走了一步，他就一个转身挡在她面前， 砰地一声单手推上了门。乔芝安惊得呆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人壁咚了？他靠得那么近，可以闻到淡淡的薄荷味，混杂着樱桃酒的微醺。
顾承阳俯下身，深褐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的脸庞，“乔芝安，我喜欢你。”
乔芝安半张着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他表白的场景，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但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是为了掩盖什么而临时起意。眼里看着她，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
他有点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他以为她会马上答应的，毕竟暧昧了这么久，离成为情侣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想到，乔芝安灵巧地一弯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她退开两步，抱着手肘严肃地问，“你刚才接的谁的电话？”
他有些错愕，甩了甩胳膊，“不是吧！还没上位就急着查岗。女朋友才有资格问哦。”
乔芝安觉得上位两个字真刺耳。“是孙悦淇吧？”
他避而不答，固执地问，“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语调中的急迫惹人怀疑。乔芝安忽然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是啊，答应他多好。答应了就能上位，答应了就能得到，以后，他会把那泛滥的喜欢和关心多分给我一点。其实喜欢和关心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和坚定不移的选择。微笑背后的慌乱骗不了人，今晚之前和今晚之后，牵动他情绪的人都不是我。
顾承阳看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知道没戏了。她要的是那种轰轰烈烈、难于上青天的表白，怎么可能接受这种突然袭击。
他用指关节揉了揉额角，“我明白了。”
乔芝安心里一阵钝痛。然而真正的惊吓还在后面。
顾承阳长出一口气，走到墙角，把自己的背包拖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要马上赶回去。”
“现在？！”
他不答话，背对着她，急匆匆地收拾东西。
乔芝安这才慢慢回过味来。他接了孙悦淇的电话，恨不得立马插翅飞过去，知道她要生气，才即兴发挥来了个表白。打一巴掌给个枣，端水大师的平衡术果然了得。可惜她不识趣，没吃下枣子，光被这巴掌打得晕头转向。
顾承阳板着脸走来走去。他们刚到没多久，行李都没来得及摊出来。他很快就收完了，拎起双肩包，走到门口，乔芝安还愣愣地呆在原地，像特意等在那里，要送他出门似的。
他避开她的目光，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你不该解释一下吗？”
“是我的私事，不方便解释。”
乔芝安感觉眼眶湿了，“你是不是故意玩我？”
“我没那么无聊。”
她觉得自己卑微到了极点，“你真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神色恹恹的，“度假村有很多可以玩的地方，要说惨，是我比较惨……”
她冷笑一声，感觉酒意有点上头。
顾承阳猛地抬起头。他又听到她的冷笑了。这声音像一把利刃，撕开伤口，一下子把他带回七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在她家门口发生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把包往地上一扔，努力调整呼吸，“你生气了。”
乔芝安冷冰冰地说，“无所谓了。”
“生气可以直说的。我们好好谈谈，找个你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乔芝安扬起眉毛，“咱俩什么关系？我有资格生气吗？”
顾承阳瞪了她半晌，突然失控道，“你是不是又想叫我滚？”他愤怒的声音填满了空旷的树屋，“你是不是又想叫我再也别出现在你面前？”
她是他人际关系的滑铁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当年如此，现在亦如此。
乔芝安漠然看着他，好像所有的热情都已经熄灭，“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晚上开车小心点，再见。”
雪白柔嫩的肌肤浸在 39 度的温泉水里，不一会儿就泡得微微泛红，和一双又红又肿的兔子眼正是绝配。每个毛孔都打开了，发出舒服的叹息。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氤氲的热气把眼泪逼退，都流到心底里去了。
预案做得再周密，也料想不到这种情况。
刚走进池子的时候，乔芝安短暂地后悔了一下。窗外星光旖旎，室内水波荡漾，如果能挽留住他，现在泡在这里的就是两个人。他心里想着别人又怎么样，至少人是在我身边的……
她立刻被这种想法恶心到了，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她用整个青春去渴望的，是一个矢志不渝的爱人，和一颗永恒不变的真心。果然小说都是骗人的，再浪漫的形式，也无法制造爱情。古罗马的贵族会把奴隶和狮子放进斗兽场，看它们相互厮杀，获胜的一方才能生存下去。她现在玩累了，甘愿被狮子一口吞掉，永远退出这场游戏。行动大于语言，今天晚上，顾承阳已经做出了选择。
乔芝安泡了二十多分钟，到后来心跳急促，呼吸困难。她踉踉跄跄地爬上来，胡乱冲了个澡，一头栽倒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七个小时后，她被手机的闹钟惊醒了。闹钟是自己设的，初一到初七每天响一次，提醒按时上公众号发推文。她迷迷糊糊地点开草稿箱，查看今天要发的文章。
《情感账户》
春节最后一天了，大家的心情如何，有没有患上长假综合症？为感谢读者，本栏目现开展新春特别福利活动，在乔奶奶这里留下评论，你的假期余额就能起死回生，满血复活。（笑）
许多人抱怨，一个春节下来，钱包余额不足了，假期余额不足了，懒觉余额不足了，快乐余额不足了……好像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消耗光了。只有一样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攒越多。
乔奶奶春节串了三次门，请了四次客，和许多想念了一整年的人见了面。小孙子比去年长高了十公分，现在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学生了。大学里的老同事们约我去打麻将，一把年纪了，牌品还和当年一样差，输了就耍赖，像一群老小孩。年轻时最要好的姐妹带着家人从广州坐飞机来看我，坐在院子里聊了一个下午，说起那些故人旧事，好像都在眼前一样。我们约好了，明年换我带着全家人去广州见她。
你大概猜到了，这个慢慢积攒的账户就是情感账户。七天下来，乔奶奶的情感账户装得鼓鼓囊囊的，余额比以前更充足了。要充实你的情感账户，不能光靠时间，得用心往里面存些好东西。日常的问候、不经意间流露的关心、对方有困难时的雪中送炭，吵架时率先低下的头，这些宝贵的东西才能让你的情感账户不断盈余。而冷漠、欺骗、争吵和背叛都会扣掉你的余额，扣得太多的话，这个账户将宣告破产。
你的情感账户富裕吗？你和谁的情感账户里余额最多？哪个账户里余额增长最快？过了一个长假，但愿你怀揣着满满的温暖，开始新一年的征程。
乔芝安看到一颗硕大的眼泪滴上了屏幕，恰好落在“破产”两个字上。就在昨晚，她和那个人的情感账户正式宣告破产。
窗外，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正从苍翠峰峦间升起。她呆呆地坐了很久，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顾承阳。然后打开草稿箱，加了一段话：
今天一大早，孙女就给我发来了在山谷间迎着朝阳骑马的照片，画风朴实，寓意却甚佳。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龙马精神，马到成功！读者朋友们有什么想要分享的照片，也可以后台发送给乔奶奶，乔奶奶每一张都会看的。
再怎么伤心，工作也不能落下。她点了保存，爬起来梳洗打扮，眼睛还有点红肿，只好用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到了马场，她骑上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先自己拍了一组照片，又拜托工作人员拍了一组照片。回到房间，拿出笔记本电脑，精挑细选了一张笑得最灿烂的，和草稿箱里那段话一起发在了公众号上。
做完这些，心情好像平静了一点。毕竟世界上除了失败的爱情，还有很多需要关心的事。她收拾好行李去退房，在前台忍住了使坏的冲动，没有说出“再续住一周，钱扣在顾先生卡上”之类的话。
第24章 如果没有承认，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顾承阳在孙悦淇家里睁开眼睛，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过去的十二个小时像一场噩梦：先是开了两百多公里的夜路，然后在乱哄哄的医院里呆到凌晨，口干舌燥地安慰孙悦淇，好在最后检查结果出来，有惊无险。离开医院的时候天色蒙蒙亮，两个人都快虚脱了，本来说要回孙悦淇家里点外卖，结果一进门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房间里飘荡着泡面的味道，孙悦淇坐在餐桌前吃面，脸 色恢复了往日的红润。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洒在她充满生机的脸庞和微卷的紫色长发上。她朝沙发上瞥了一眼，见他醒了，扬起筷子，问他要不要来一碗。
顾承阳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哑了。
孙悦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起身拿来一包新的香菇炖鸡面，哗啦一声拆开。
顾承阳有气无力地第一百次重复道，“淇淇，你以后还是别追求刺激了。”
她转了转眼珠，“不是已经没事了嘛。HIV 感染者的传播率本来也没有 100%。”
“昨晚上是谁怕得要死？是谁抓着我的手发抖？是谁哭哭啼啼地说从此以后要换个活法了？”
“你骂够了没有？”
“没有。”他挣扎着坐起来，感觉胃里一阵抽痛，看来是饿过了头，“你精神恢复得倒快。”
孙悦淇下巴抬得高高的，往碗里加开水，“过来吃点东西吧。”
等面泡开的时候最难熬，香味一阵阵往鼻子里钻，偏偏不能下口。顾承阳盯着面碗，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
十二个小时前他还在喝鱼头汤呢。
几个星期前，孙悦淇一个电话把他叫去医院。他赶到时，她正对着人事不省的男朋友瑟瑟发抖，手机掉在地上。他替她捡起来，看到搜索记录，也吓了一大跳，“HIV 常用药”、“HIV 感染者的传播率”。
孙悦淇从小就是个叛逆少女，说话行事出人意料，读书时藐视校规，实习时藐视领导。当初和 Kevin 在一起，纯粹是出于追求刺激。只不过这一次，后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叛逆少女紧紧地抓住顾承阳的袖子，把他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他陪着她去找医生咨询，预约做检查。医生问了一堆令人羞愧的问题，然后冷冰冰地告诉他们，做检查要排队。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顾承阳一肚子火，扬言要把 Kevin 抓起来揍一顿，回到病房，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那之后孙悦淇被巨大的恐惧折磨了好几个星期。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怀疑自己已经被传染，身体里看不见的地方在一寸寸地溃烂。她横冲直撞地活了二十几年，唯恐日子过得太平淡，这次终于尝到后悔的滋味。精神最脆弱的时候，她开始后悔和 Kevin 交往，后悔去当舞蹈老师，后悔回国，后悔出国，后悔得罪乔芝安，后悔这些年做过的一切选择。这事当然不敢让家人知道，要好的朋友又都在海外。顾承阳答应为她保守秘密。去拿结果的前一晚，她发现自己的双腿在不停地打颤，只得又一个电话打给顾承阳，央求他陪她去医院。
如今温暖的阳光再次洒在身上，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窃喜。
孙悦淇说，“帮我个忙呗。”
他掀起眼皮，露出三白眼。
孙悦淇总算有些愧色，“别告诉我爸妈。”
顾承阳讥刺道，“你不是说你爸在日本，你妈在马来西亚吗？俩人离我都挺近的，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
孙悦淇脸上闪过一丝阴影，“也对。”
顾承阳哑着嗓子威胁她，“你下次要是再闯出祸来，我保证让你家七大姑八大姨全都知道。”
“什么叫闯祸？”
“威胁到自己的健康就叫闯祸！又不是小孩子，凡事要考虑后果！”
孙悦淇沉默半晌，突然嫣然一笑，“知道了知道了，以后都听你的。”
面泡好了，顾承阳也不怕烫，风卷残云地倒下去半碗。孙悦淇打开手机，回了几条消息。现在想想，昨晚的恐慌实在是没有必要。过去的几个星期，权当是做了一场噩梦。而这次，顾承阳总算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带她走出这场噩梦。
“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吧！”她笑着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
顾承阳哼了一声，“要是再见到那个 Kevin，果断分手。”
她转了转眼珠，“那谁来补上他的位子呢？万一下一个人又是有问题的呢？”
“你非要从垃圾堆里选人吗？”
孙悦淇朝他努努嘴，“你也是垃圾堆里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是早就被你放弃了吗？”
她托着下巴，“算了，我现在原谅你了。”
“多谢。”
孙悦淇站起身，甩甩长发，“我要去洗个澡。你待会儿吃完了，也可以来洗个澡。”
顾承阳扫了一眼那只巨大的背包，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好像除了疲惫，还很颓废。
孙悦淇总算想起来要关心他了，“对了，你昨晚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
顾承阳叹出一口长气，“别问了，在下随时准备为您服务。”
“干嘛阴阳怪气的？”
他沉默半晌，黯然道，“刚被人拒绝。”
孙悦淇吃了一惊，“谁呀？”
顾承阳往沙发背上一靠，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下回再聊吧，我累惨了。”
邱如雪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拎着大包小包撞开 903 的门，大喊一声，“累惨了！快来人接驾！”
乔芝安“接驾”的态度差强人意。她从电脑前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啦。”
邱如雪松开双手，提着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像下了一场急雨。她往客厅挪了两步，对准沙发一头栽倒下去，含含糊糊地抱怨，“这次玩得太疯了，日行两万步，现在浑身酸疼，感觉像被人打了一顿。”
乔芝安噗嗤一笑，跟在后面捡起被她乱扔一地的礼品袋，里面都是北海道出产的甜腻腻的零食和巧克力。
邱如雪把一只手举到空中，“这些点心随便吃，拿两盒白色恋人给你们家老顾。”
乔芝安脚步一滞，没有答话。
邱如雪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语气瞬间变温柔了，“嗯，到家了，放心……我还没拆开呢……只有 200 克吗？太坑了……哈哈哈，你也是……累死了，我要睡上一天一夜……拜~”
最后一声“拜”百转千回，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她放下电话，发现乔芝安正俯身看着她，素颜，戴着黑框眼镜，长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刚才是老吴的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