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骏黯然离开公司大楼时，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捧着个纸箱子，装满自己的办公用品。他双手空空，只背了个双肩包，正是自己当初来入职时背的那一个。站在高耸入云的大楼下，从头顶直射下来的太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在这里付出了三年的青春，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想要的东西人人都想要，只是他们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去争取。都是一群伪君子罢了！
张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父亲经营一家 3C 店。从小，他就和电子设备泡在一起。给数据做备份不但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也成为他的人生态度。越是关键的东西，就越需要备份，情场如此，职场更是如此。
几个小时后，张骏出现在某高科技园区的星巴克。内心的愤懑已经平息，换上了一副职场精英的从容模样。师兄来的时候，看到他从露天座位上站起身，脸上绽开如春日阳光般和暖的笑容。
“接到你的电话还挺意外的，”师兄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上次不是说，舍不得离开咨询公司，还要考虑一阵吗？”
“我想过了，”张骏淡定地说，“既然下了决心，就没有必要继续拖延了。简历已经发到你邮箱，内推的事情，还要麻烦师兄多费心。”
“不错嘛！”师兄笑道，“咱们互联网行业工作节奏快，就需要你这样的行动派。”
张骏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芒，谦逊道，“隔行如隔山，以后方方面面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师兄此时是不会明白指教二字意味着什么的。在这个万象更新的春天，张骏深沉的目光正投向远大的未来。
邱如雪深夜才踏进家门，发丝上萦绕着火锅味。下班后她和几个同事去了公司附近的大排档庆祝，喝了几轮酒，这会儿正有些上头。她在客厅里原地转了几个圈，一把搂住过来扶她的乔芝安，开始东拉西扯。
“张骏走的时候铁青着脸，没有一个人去送他，所有人都悄悄地看着……”
“他抽屉里有包文具没有带走，当场被几个同事瓜分了……”
“要不是颜晗借了她爸妈的力扳倒他，还真拿那条毒蛇没办法……”
乔芝安点点头。那封声明是他们几个和颜晗打了好久的跨国视频电话，一起商量出来的，颜晗口述，乔芝安润色，颜总经理审阅过，才定的稿。原素那边，颜晗妈妈出面说了句话，曹枫就主动送来一纸盖了公章的声明。
“Jason 也不是个东西，一句话都没说，发了封邮件给我派下一个项目的活。好像之前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
“你知道吗，今天走的是 Jacky，还是 Sherry，还是 Amy，Carol，Michael，还是其他什么人，对公司都没有任何区别。我们不过是随时都可以被替代的工具罢了。”
乔芝安心中一凛。
“这破职场，呆久了还真没意思。”
邱如雪发泄完毕，跌跌撞撞地去洗澡了。乔芝安却感觉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她摸出手机，打给顾承阳。
他的声音听起来睡意朦胧的，“怎么了？”
“你已经睡啦？”
“还没。”
“你说，如果颜晗的爸爸不是总经理，邱邱的事情还能翻案吗？”
顾承阳思考了一会，犀利地指出，“如果她爸爸不是总经理，张骏一开始就不会盯上她。”
“也对。”乔芝安叹了口气，“我只是突然想到，原来正义也是有条件的。到最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双方的实力，而不是黑白对错。”
顾承阳笑道，“正义没有条件，但正义的实现是有条件的。那些百分之百纯粹的东西，一般都出现在童话故事里。”
“你又要嘲笑我天真了！”
“我哪敢啊！”顾承阳贱兮兮地说，“好不容易才脱单。”
乔芝安轻笑，“知道珍惜就好。”她听到他打了个呵欠，“早点睡吧，晚安。”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拖长了，有点发腻，“晚安，宝宝。”
乔芝安挂了电话，笑容慢慢地从脸上消失了。
刚才没有告诉顾承阳，今天在报社，她接到了新任副主编姜宁的正式通知。领导说，公众号在她手里经营不善，从明天起完全移交给她亲自管理。这个让乔芝安呕心沥血了大半年的公众号，从此以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42章 以前的故事是想象，以后的故事一起写
乔芝安高中受了情伤，沉迷虐文那阵子，着实读到过不少撕心裂肺的情节。要么是虐身：上天下地受酷刑、剥皮抽筋挖眼睛。要么是虐心：被自己最爱的人伤得死去活来，偏偏还不能忘情。不管虐身还是虐心，都看得她眼泪汪汪的。相比之下，她觉得奶奶爱看的家庭调解节目简直太温和了。不就是孩子被前夫领走了嘛，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也值得哭成那样？
多年以后，坐在报社的电脑前面，她才切身体会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乔芝安的电脑桌面理得很干净，图标在左半边排成整齐的三列，唯独那个叫“枫桥夜话”的文件夹放在右上角。里面按时间顺序存档了一百三十四篇推送出去的文章，还有定期导出的公众号后台数据，记录了粉丝从两位数到四位数的每一步。一个名叫选题的文档，有了灵感随时打开写上一笔，最近修改时间是两天前的半夜。一份华丽的 PPT，里面是业绩总结和新年目标，还有邱如雪帮着画的夸大了增长趋势的折线图。她曾经答应，就算去了美国，也会远程帮忙画新一年的图。
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乔芝安打开公众号后台，保存了最后一份数据报告，然后把整个文件夹拖到一个叫“历史”的大文件夹里。新领导发一句话，公众号小编乔芝安就成为了历史。
昨天这个时候，她被叫去主编办公室。姜宁也在里面，见了她连招呼都没打，直截了当地叫她把公众号的账号和密码交出来。
乔芝安有些懵，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主编。主编捋了捋前额那两撇稀疏的毛发，解释道，“小乔啊，咱们这个公众号在起步阶段走了很多弯路，现在姜老师来了，她可是新媒体领域的专家，一定能带领我们走上正轨。“
“那……以后公众号相关的工作，我就向姜副主编汇报？”
专家摇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这个公众号，由我本人亲自来做。”
办公室里安静了，姜宁那股意气风发的新锐气息，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古董老洋房的陈旧感。乔芝安被震住了，没能及时地表现出对这位新领航人的景仰。
专家以为她不服气，便有些不快，当场打开电脑给他们展示一个兄弟刊物的新媒体布局图。“我们只做微信公众号，”她瞟了一眼乔芝安，“别人是微博、微信、B 站全媒体布局。我们的内容以搬运为主，原创栏目质量堪忧。别人有好几个原创栏目，覆盖商业、科技、人文领域，而且紧紧抓住时事热点，把不同趣味的受众牢牢攥在手里。我们的互动量，虽然这半年来增长显著，但和别人比还差几个数量级。小乔，你是不是从来不做竞品分析啊？”
乔芝安愣愣地摇头，她确实有关注业内同行做的公众号，但从来没有把它们放在“竞争对手”的角度来看待。
姜宁带着优越感说，“也不能怪你，毕竟我们九零后才是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有网感，有敏锐的嗅觉。用不了半年时间，咱们的公众号就能脱胎换骨，把别人都甩在后面！”
主编听得心潮澎湃，看姜宁如同看一件稀世珍宝。“小姜啊，报社有了你，就有了希望啊！”
姜宁颔首示意，然后和主编一起望向乔芝安。乔芝安会意，尴尬地笑笑，撕了一张白纸写下账号和密码。把它交出去的时候，心里有个角落抽痛了一下。
用不着想选题、写更新，时间一下子空了出来。乔芝安对着电脑桌面发了半个小时的呆。扫视周围，办公室里的人寥寥无几，都在各忙各的，好像没有人在意年轻的新领导带来的变革风 暴。楼下的歌剧院团里，芳汀正在大放悲声：“总有美梦，不能成真”。她不经意地偏过头，透过老虎天窗看到了外面树梢上第一簇绽开的樱花。那柔嫩的粉色落在眼中时，她做了个临时决定：翘掉半天班，出去走走。
每天两点一线挤地铁通勤，竟不知外头春色如许。正是仲春时节，梅花刚刚落幕，樱杏桃梨排着队绽开。每拐过一个街角都有春色撩人。数枝越出院墙的桃花、一树奋发向上的玉兰、蜜蜂循着隐隐幽香飞向残梅，却被一旁艳丽的早樱吸引，围着花萼打转。在暖阳下走了一阵，额头竟沁出一层薄汗，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贪婪地吸收春日的勃勃生机。
偷得浮生半日闲。
心情持续低落，实在是对不起这么好的天气。
她寻了条树荫下的长椅坐下，给顾承阳打电话，第一次铃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第二次很快被挂断，那边发过来两个字：开会。
乔芝安撅起嘴。放在以前，她肯定要发一通脾气。完美男主角怎么能不以爱人为中心呢？只要腿没断，就得随叫随到。只要还有一口气，电话就不能不接。她大学时候那个前男友就是因为触犯了这一铁律，被勒令手写了一千多字的道歉信。
不过面对顾承阳，她的包容心和自尊心在激烈斗争。明知道他在工作走不开，却忍不住想，若是他为她翘了班，就能证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思前想后，既不愿大度，又不忍发火，最后只发了个恶搞的“绝交”表情包。
两分钟后顾承阳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坐在一间冷饮店里吃海盐香草球。
他的声音明显紧绷，“你在哪儿？”
乔芝安嘴里塞满了冰淇淋，只发出“呜”的一声。
“别闹。我现在过来找你。”
她赶紧把冷饮咽下去，“那个，忙的话就算了。”
那边安静了几秒，似乎在揣度这句话的真意。
“现在不忙了。给我个地址。”
乔芝安雀跃地把定位发了过去。
市区路况拥堵，二十分钟的车程硬生生开了四十分钟。顾承阳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乔芝安已经吃掉了第二个冰淇淋球，正隔着窗玻璃向他招手，表情看不出什么异常。他在她对面坐下，服务员端上来第三份冰淇淋，被毫不客气地抢了过去。
“抢什么呀？”乔芝安嘟囔道，“本来就是给你点的。”
“你找我有事？”
“没事呀。”乔芝安托着腮，眼睛里像是有星星，“阳光明媚的午后，和女朋友一起吃冰淇淋，难道不比上班要开心吗？”
顾承阳舔了舔嘴唇，“开心。销售开大会，总监正在讲话，我跳起来就往门外跑，还被他白了几眼，那过程别提多刺激了。”
乔芝安方才见他汗涔涔地跑来，虚荣心大为满足。听了这话，登时懊悔。
“你们领导会不会对你留下坏印象？”
顾承阳刮下一大勺冰淇淋，“不好说，万一他就喜欢叛逆的人呢。”
乔芝安眼波流转，“谁让你不接我电话。”
顾承阳探究地打量她，“折腾我这么开心啊？”
乔芝安点头，“当然啦，说明你把我看得比工作重要。”
“没有可比性。”
乔芝安嘟起嘴，“怎么没有？”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什么都要。”
乔芝安不以为然，“不践踏点什么，怎么证明爱情的可贵？”
“非要践踏工作？”
“还可以践踏别的，金钱、地位、兄弟、肉体、生命……”她说到生命的时候，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寒光。
顾承阳微微摇头，“生活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重要的事情又不止一件。人和人在一起，要活得更丰盛，而不是更贫瘠。”
乔芝安瞪了他半晌，“好烦，为什么你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身为男主角能不能不要拆台，忠诚地扮演我脑内小剧场里的人物啊？”
顾承阳大乐，“不能。你那个破剧场趁早关门。”
乔芝安赌气道，“关门了还有你什么事？”
顾承阳注视着她，没说话。
乔芝安讷讷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说吧，什么事情不高兴？”
眼角眉梢的愁色，逃不过他的眼睛。
乔芝安低了头，断断续续地说起公众号易主的事，又从头介绍了姜宁其人。姜宁来了也有近一个月，她却从没把这人放在心上，还天真地以为新官上任三把火，左右烧不到自己。她在夕阳行业工作了两年，只管埋头做事，不屑于巴结领导，如今总算尝到教训。
“粉丝会难过吧。”她托着腮怅然道，“以后再也看不到乔奶奶了。唔，大概也就难过一阵子。反正互联网上的热点每天翻新。”
顾承阳神情肃穆，“太遗憾了。本来打算给贵社投个几百万广告的，既然你们领导那么没眼光，那就免谈了。”
乔芝安好奇道，“你能拍板几百万的广告？”
“现在还不行。保守估计，十年内吧。”听他的语气，还以为是十天。
乔芝安默了默，“好，十年后我再把公众号抢回来。到时候你可别食言啊。”
顾承阳听她这样说，心情又明亮起来，“也可能用不了十年。你没发现吗？留言的粉丝里，很多人已经对乔奶奶产生了亲切感和信任感。用我们销售的话来说，乔奶奶这个品牌已经打入消费者的内心了。如果她突然消失了，粉丝会不买账的。别人不说，孙悦淇肯定头一个跳起来抗议。”
乔芝安略感安慰，“我就说我的栏目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是有人爱看的。”
“当然不是一无是处啦！”他赶紧抓住机会表忠心，“那可是包括我在内的几千个粉丝的精神食粮。一天看不到推送，就茶不思，饭不想……”
“哦？你不是嫌矫情嘛？”
“作为消遣娱乐还是不错的，”他挤挤眼睛，“而且，太不矫情，未免无趣。”
乔芝安抿嘴一笑，“话都让你说完了。”
他们走出冰淇淋店的时候，一阵清风拂过头顶的樱花树，吹落一地的花瓣雨。顾承阳从她肩头拈起半片花瓣，眸色一动。
“提个建议，情侣之间，能不能降低一点沟通成本？”
乔芝安疑惑，“怎么降低？我跟你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没绕弯子？没有反话？没有口是心非？”
“那些叫做修辞手法。”
“别人可没有那么多修辞手法。”
“别人是指淇淇吧？”
顾承阳步子顿了顿。正式在一起后，他对危险的嗅觉可是越来越敏锐了。
乔芝安一双妙目盯住了他，“你说，如果当初没有张骏，你们俩顺利去了同一所大学……”
“没有如果。”
“如果她现在还喜欢你……”
“没有如果。”
“你就从来不想象一下平行世界的存在吗？！”
“懒得想，浪费脑细胞。”他干脆地说，“现时现刻，我们手牵着手走在一起的当下，比什么平行世界都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