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毕恭毕敬地把这位九零后的新领导迎进办公室,领到那幅《黄金万两》的书法下落座。
乔芝安在一旁作陪,主编把她叫来向姜宁介绍公众号的情况。
乔芝安谦虚地请领导先发言。主编清了清嗓子,端坐在红木桌子后面,高屋建瓴地讲起新媒体的布局,线上线下的融合,目标读者的画像,云云。乔芝安听到一半,觉得内容似曾相识,好像是某兄弟单位公众号两天前的推文。往桌子底下一瞄,果然看见主编手里攥着一部屏幕发亮的手机,时不时划拉几下,照本宣读。
乔芝安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姜宁,她似乎也兴趣缺缺,眼神放空,只在主编说话的间隙礼节性地点一下头。
于是乔芝安也开始走神。主编冗长的讲话仿佛催眠曲,她盯着白墙上的一个污点看了一会儿,又研究了一阵窗外麻雀的叫声,鸟叫被楼下飘来的歌剧魅影的主题曲打断了,“在梦中他对我歌唱”,女高音好像换了人,嗓音听起来比上周那位尖细……
手机突然亮了,她悄悄地滑开,眯着眼睛看通知:你特别关注的人刚刚发布了一条新的 ins。
三个巨大的行李箱,一张从下巴往上的微笑自拍,一张五个小时后出发的机票,配文:亲爱的 America,我来了!
孙悦淇算了算,自己在这座城市还没呆满一年呢。高三最开心的那段时间,保送名额已经到手,作弊事件还未发生,她就挽着顾承阳的胳膊,对着地图畅想,上了大学后要一起走遍这座城市,探索很多好玩的地方。少年时代的想象中,这座城市充满魅力,每个角落都藏着惊喜。多年以后,她绕了一大圈,终于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却早已不是当时的心境了。
二十五岁的孙悦淇如今展开了一张更广阔的地图。这张地图上画出了整个世界,没画出来的,还有其中包含的无限种可能。
她把愉悦的目光投向停机坪。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一片片巨大的钢铁翅膀反射出耀眼的阳光。它们其中的一架将送她飞上蓝天,去一个激情和生命力熊熊燃烧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候机室的宁静,孙悦淇回头望去,看到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她跑得满脸通红,前额的刘海都被汗水沾湿了,急切的目光在一排排座位当中来回搜寻。
“乔芝安?”
这个一向淡定的女孩激动地高叫一声,摇摇晃晃地冲到她面前,扶住膝盖,大口喘气。
孙悦淇狐疑地左右看看,顾承阳没有跟在后面,是她一个人来的。“你搞什么?”
乔芝安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不要……相信……张骏。”
孙悦淇诧异地瞪了她两秒,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哈,真有意思……”
乔芝安在硕大的机场航站楼里断断续续地跑了三十分钟,现在腿上所有的肌肉都在大声抗议。她瘫倒在孙悦淇旁边的空座上,边喘着气边说,“你跟张骏合作以前,至少要知道真相!当年是他为了得到保送名额,设计冤枉你考试作弊。现在他为了得到去美国的机会,又使手段恶意竞争,陷害我闺蜜。我不知道你对婚姻和家庭抱着怎样的看法,但是和这么一个眼里只有利益的人在一起,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孙悦淇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逐渐浮起怒意,“陷害我作弊的人是他?你怎么知道?”
“他亲口承认的!”
孙悦淇喃喃道,“我还以为肯定是女生做的……”她呆了半晌,突然大声道,“对不起!”
乔芝安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她转过头直视着她,“小时候不懂事,以为只有女生出于嫉妒才会暗中陷害。其实下雪那天你跑来舞 蹈教室,我就已经相信不是你了。”
“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孙悦淇睁大眼睛,深褐色的瞳孔中映出乔芝安抓狂的脸,“怎么不是?我可不想怀着愧疚出发。”
“出发……你还是要跟张骏一起去美国?!”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美国?”
乔芝安手忙脚乱地翻出她几个小时前发的 ins,“亲爱的 America……你不是硕士毕业后就想要留在那里,却没成功吗?现在终于有机会弥补这个遗憾了。”
孙悦淇撇了撇嘴,“乔奶奶,我们年轻人的愿望是一时一变的。当时没能得到的东西,以后就不会想要了。”
“那就好。”乔芝安吁了口气,“不对,那你来机场干嘛?”
孙悦淇从包里抽出一张登机牌,在她眼前抖了三抖,“看清楚,目的地苏克雷!”
乔芝安艰难地捕捉到上面那三个难解的字母 SRE,“苏克雷……在美国哪儿?”
孙悦淇翻了个白眼,简短地说,“玻利维亚。”
乔芝安还是一头雾水,“玻利维亚在美国哪儿?”
孙悦淇讥讽道,“你高中地理怎么学的?”
乔芝安呆呆地说,“咱们高中有地理课吗?”
孙悦淇噗嗤一笑,在手机上把那张世界地图放大,“玻利维亚在南美洲,我要去参加当地的动物保护项目,当一年国际义工。”
乔芝安半张着嘴,连个问题都问不出来。
孙悦淇难得有那么好的耐心,“南美洲听说过吗?South America,也是 America。那是一片魔幻的土地。玻利维亚在南美洲中部,是世界上平均海拔最高的国家,境内有高原、山地也有雨林,生活着美洲虎、美洲狮、金刚鹦鹉、食蚁兽……国际义工将会在自然保护区安营扎寨,救助因非法走私而受伤的野生动物。”
乔芝安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就是说,你要去一个陌生的国家,在热带雨林里呆一年……那里危不危险,会不会碰到毒蛇啊?”
“有可能。”孙悦淇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兴奋,“到时候发毒蛇照片给你。”
两个人对视一眼,乔芝安勉强笑了笑。
“可是,为什么突然想去做义工呢?”
孙悦淇眼神放空,好像在看隔了大半个地球的远方,“这些年,我向周围索取过很多东西,到手以后又觉得无趣。我总是不满足,或许并不是因为得到的不够多,而是因为付出的不够多。”
乔芝安觉得眼前这个女生既陌生又熟悉。她穿着一身冲锋衣,深色长发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没有过多的妆容修饰,却神采奕奕。
“好有哲理。我可以把你的话润色一下发在公众号吗?”
孙悦淇狡黠一笑,“要发的话,就把我最近帮人家调查案件的事情也一起发了。”
“调查案件?”
孙悦淇得意道,“使了个美人计,拯救了一位天真无知的少女,戳穿了她男朋友的虚伪嘴脸。”
乔芝安瞪大眼睛,“你说的是……”
“没错!这个张骏,以为女人是数据备份,多多益善吗?哼,像这样的渣男我一眼就看穿了。你是没见到,颜晗听完我跟张骏说话的录音,扑到我和老顾怀里哇哇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像电视里那种锄强扶弱的大侠。”
乔芝安哑然失笑。搞了半天,自己才是最晚醒悟过来的那一个。早知道如此,她也不用开会开到一半,当着领导的面跑出来,火急火燎地冲机场。原来做的都是无用功。
“你去套张骏的话,是因为老顾叫你帮忙揭穿他的真面目……”
“对。我现在管顾承阳叫妇女之友。”
乔芝安尴尬地笑笑,“挺好的。颜晗也看清真相了,现在皆大欢喜……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
还没说完,身后响起一个惫懒的声音,“美女,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座。”
她惊讶回头,见到一张久违的,戴着棒球帽的脸。
“Kevin?!”今天一天受到的惊吓简直比过去一年还多。
“咦,你不是那个,一起玩过剧本杀的,叫什么来着……?”Kevin 隔着帽子抓了抓头皮,试图把她的名字从脑海里抓出来。
孙悦淇不耐烦地提示,“乔芝安。”
“哦对对对,这么巧你也坐飞机啊?”
乔芝安彻底乱了,“我不……你们……你们两个还在一起?!”
Kevin 吹了声口哨,跑到孙悦淇另一边坐下。孙悦淇玩味地盯着她看,“你这反应跟某个人一模一样。Kevin 跟我报名了同一个国际义工项目,准备去南美洲广袤的雨林里锤炼一下他病弱的躯体。”
“那你们两个还是在一起啊!”
孙悦淇嫌弃道,“你是复读机吗?”
Kevin 转了转帽子,像摊烂泥一样瘫在那里,望着天花板真诚地说,“我看不大懂英文,多亏淇淇介绍这个项目给我。”
孙悦淇伸指在乔芝安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对人际关系的想象力太狭隘了。我们现在只是朋友。一个人帮助另一个人,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无关性别,无关风月。”
乔芝安说不出话来。她发现孙悦淇比她想象中通透多了。
孙悦淇粲然一笑,“你今天又为什么跑过来?”
乔芝安看着她,眼睛渐渐弯成两个月牙,她学着她的样子说,“一个人帮助另一个人,不需要特别的理由。”
广播开始提示去苏克雷的乘客登机了,孙悦淇脸上一直是满满的期待,此时却掠过一丝惆怅。
“公众号更得勤快一点。”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你的 ins 也更得勤快一点。”
孙悦淇站起身,把旅行包背上肩头。乔芝安也跟着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登机牌,急匆匆地说,“我为了进来还买了张最便宜的机票呢。等你回来给我报销啊。”
孙悦淇挤挤眼睛,促狭道,“找老顾吧。他乐于助人。其实他这个人还是有一些优点的。你不妨考虑一下。”
乔芝安目送着孙悦淇和 Kevin 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她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充满跃动的生命力。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刚刚找到一个朋友,转眼又失去了她。短短几天里,她否定了过去的自己,又亲眼目睹别人的生命展开新的篇章。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乔芝安徘徊在这个巨大的、人来人往的中转站,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现在的她特别需要找个人倾诉。
第40章 如果是你,所有标准都作废
乔芝安回到小区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人群像退潮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回流。她小心地避开一个大喊大叫,试图挣脱奶奶的手的熊孩子,对着手机连声跟主编道歉:采访对象突然要出国,她才不得不临时赶去机场。主编不大高兴,说姜副主编看了公众号之前的运营情况,提出很多意见,总结起来就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乔芝安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承诺第二天早点去报社,当面接受批评。
挂了电话,她感到身心俱疲,只想扑到自己那张柔软的小床上睡它个昏天黑地。路过一号楼的时候,一只橘猫突然蹿出来,飞快地从脚旁边掠过,惊出她一身冷汗。今天果然水逆,连流浪猫都来欺负她。乔芝安站在原地,愤怒地目送它摇着尾巴钻进对面的草丛。
早知道就不该站在原地。
正上方,一股冰凉的水柱毫无征兆地兜头浇下,疑似银河落九天,把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她本能地尖叫一声,结果嘴里也灌进许多冷水。巨大的声势把耳朵都给闷住了,掩盖了围观群众的惊呼。待到连滚带爬逃出这场露天淋浴,一抬头,发现罪魁祸首正是一号楼那根外露的水管子。裂痕比原先扩大了一倍,奔腾的水流正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倾泻出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圆。方才站的地方正好是在那圆心。乍暖还寒的时节,冷水浇到身上无异于杀伤性武器。先前那个熊孩子也被泼到了水,正高声嚎哭,他奶奶喊得比他还响,大声咒骂物业不干人事。
乔芝安浑身哆嗦地站起来,看到四周已经围了一圈人,都在仰头望着那条“瀑布”。喷了半天,水流一点都没有变小的迹象,还间歇性地来个爆发。两个推着买菜篮的阿姨指指点点,说这水管子裂了好久了,早就该维修,现在好了,闯祸了吧。
乔芝安浑身上下都在滴水,用力眨了眨眼睛,发现视线里模糊一片,两片隐形眼镜都被冲掉了。一阵风吹来,冻得她连打几个喷嚏。
保安大叔赶过来查看情况,立刻被居民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声讨设施老旧、物业不作为。他拿起对讲机叽里 呱啦地说了几句,又急吼吼地对乔芝安喊,“小姑娘,你没事吧?”
乔芝安无力地摆摆手,只想赶快逃回家。视野里的楼房、路径、小花园都带上了重影,似乎有人朝她跑过来。一片混沌中,唯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俯下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围观群众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双脚离地的那一刻,乔芝安清楚地听到顾承阳背上“嘎啦”一声响。
他呼吸一窒,皱眉低头看她:一张大花脸上贴着湿哒哒的头发,像个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形象从来没这么“完美”过。他艰难调整一下姿势,把她抱稳一点。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目送他们离去。
顾承阳一路把水鬼抱回家,走进浴室,放在洗衣机上。他开了浴霸,脱掉自己半湿的外套,指关节用力地揉着刚才扭到的腰。
乔芝安眯起眼睛左右看看,嘟囔道,“我要回自己家!”
“不好意思,实在是坚持不到六号楼了,你将就一下吧。”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没敢开口询问她的体重。
顾承阳去了趟卧室,翻出来一件白色短袖 T 恤和一包没拆封的平角内裤,“都是干净的,你先冲个热水澡再换,小心着凉。”
乔芝安木然锁了门,一件一件脱掉湿衣服,跨进淋浴间,把热水开到最大。温热的水淋到皮肤上,被冻僵的神志才慢慢恢复清明。真是噩梦般的一天啊。
顾承阳把空调温度调到二十八,抓起摊在沙发上的脏衣服一股脑儿扔进卧室,把茶几上的杂物胡乱塞进抽屉,又从柜子深处拖出一条羊毛毯。做完这些,腰痛加剧了几分,他正在翻箱倒柜,想找一张膏药贴贴,就听到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乔芝安穿着他的白 T 恤打开了门。T 恤实在太大,几乎把短裤完全盖住,两条雪白的长腿瑟缩着无处安放。她肩上搭了块毛巾,长发还在往下滴水,愁眉苦脸地问,“有吹风机吗?”
“那儿!”他指指玄关处的架子,眼睛不自觉地盯在白花花的地方。
“放那么远干嘛?”
他只好站起身,亲自去拿过来,殷勤问道,“要我帮你吹吗?”
乔芝安用失焦的眼睛瞪了他一眼,接过吹风机。她的头发又长又厚,吹到后来腿酸得站不动了,慢慢靠着墙蹲下来。一片片黑云在墙角翻腾,画面诡异。
好不容易吹干了头发,乔芝安在一片朦胧中摸索着走向沙发,T 恤太大了,肩头不停地往下滑。顾承阳及时扔过来一张羊毛毯,盖住她光溜溜的长腿。
身体暖和了,心里的委屈更加汹涌泛滥。她扁了扁嘴,埋怨道,“我看不见啊。”
“近视多少度?”
“五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