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错觉，张骏的表情起伏了一下，面容因为痛楚而扭曲了。但仅仅是一瞬，他就恢复了常态。他耸耸肩，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让领导先走。
邱如雪没有坐地铁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她的脸在发烫。工作日的马路比平时安静，行人三三两两，步伐中都透着悠闲。她没看地图跟着感觉一通乱走，很快就迷了路。在这座城市呆了三年，她与它之间其实没有任何牢固的联结，全凭一份体面的薪水才得以安身。如果失去了这份工作，她就真的成了飘在空中的一片雪花，嫁与北风冬不管，四处漂泊无所依了。
她摸出手机打给老吴，听筒里传来冰冷的机器女声，告诉她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老吴此刻在飞机上，他只请得出一天假，和她见上一面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去。邱如雪想象着他现在的样子。经济舱地方小，他那双长腿不知道能不能伸直。累了一夜，最好能在路上补个觉。一阵寒风吹来，弄得她眼眶发酸。真想靠在老吴怀里大哭一场，告诉他敌人太狡诈，自己浪费了他三十年的功力，还是败了。
第38章 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需要有人爱她
乔芝安目送邱如雪坐的出租车越开越远。车尾巴上贴了几张贴纸，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副哭脸。邱如雪说要去 C 市呆一周，乔芝安看她打包行李的架势，深恐这一周会无限延长。她很为邱如雪不平。她为工作付出的辛苦，完全配得 上公司给她的待遇，饶是如此，还要遭受这种无妄之灾。听邱如雪在家里大骂张骏，她更添一层惆怅。爱情是多么危险的东西啊，美丽之花结出恶毒之果，爱而不得竟然让人做出那么可怕的事。她相信张骏是由爱生恨，而非预谋已久。只是面对邱如雪的怒火，不忍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走回小区的时候，她瞥见街道两边梧桐树的树枝上抽出了嫩芽。星星点点的嫩绿色以稚拙的姿态昭告春天的到来。很快，大地就会重现生机。而那些丢失在漫长冬天里的希望，不知会不会跟着春天一起回来。
对张骏来说，春天的确是来了。他提着个电脑包，一甩一甩的，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乔芝安发现他身上有了微妙的变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步履从容，连个子都似乎长高了。
他春风得意地叫住了乔芝安，“Sherry 在家么？我来给她送电脑。”
乔芝安脸上像结了霜，“不在。你怎么还有脸过来？”
张骏笑笑，“那我请你喝咖啡吧。老同学叙叙旧。”
“解药”咖啡馆里生意兴隆，唯独窗边空着一张桌子，像特意为他们保留的。乔芝安有些恍神，半年前就是在这张桌子上，顾承阳以帮忙推广公众号为由，要讹她买两箱糖。如今想来，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张骏自作主张给她点了杯雪山摩卡，厚厚的奶油顶望之令人生腻。乔芝安微微皱眉。
张骏注意到她的表情，摇头叹息，“女人啊，全都难以取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乔芝安板着脸问。
张骏毫无愧色，“你应该很能理解我才对。”
“不能！就算我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也不会用下作手段去害他。”
张骏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肩膀抖动，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那么放肆，以至于整个咖啡厅都静了下来，所有顾客向窗边投去讶异的目光。笑到后来他岔了气，大声咳嗽，还抓起桌上的餐巾擦眼泪。
“乔芝安，你真是我的贵人。”
乔芝安惊疑地盯着他看。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我喜欢邱如雪？”
乔芝安咬住嘴唇，“不喜欢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陷害她？明明你们两个都已经有新的恋人了，你还是放不下她。”
“那我换个问法，你是不是以为，我做所有事的出发点，都是因为爱情？”
乔芝安茫然道，“那不然呢？是你变着花样送礼物，还跟我打听她的反应。听说她申请去美国借调一年，你又颓丧了半天，问我两个人异地了是不是就没机会了……”
她说不下去了，张骏甚至不屑于掩饰脸上的轻蔑。
“女生就是这样，永远生活在愚蠢的肥皂泡里。我和 Sherry 同部门同级别，无论在内部晋升和海外借调项目上都是竞争对手。要不是有你在中间牵线搭桥，我还想不出这个接近她的好办法。”
乔芝安愣愣地重复，“接近她？”
张骏拍拍放在旁边的电脑包，“不接近她怎么取得信任？不取得信任怎么搞到她的账户和密码？不搞到她的账户和密码，怎么实施我的天才计划？”
胜利的喜悦是甜蜜的，可也是孤独的。谋划的过程无人知晓，成功的快乐难对人言。如同杀人犯重回案发现场，耍阴谋诡计的人，也总想找个机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乔芝安还是不敢相信，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她本人都不问这种蠢问题了，你怎么还问？”张骏一字一顿地，像在教动物园里的大猩猩学说人话，“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爱情。爱情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好用的工具。对付女人，一用一个准。”
乔芝安感觉一股寒意爬上了背脊。
“想明白了？”
“你对颜晗……也是……利用？”
张骏欣然点头，“小丫头傻乎乎的，被供应商卖了还帮着数钱。要不是我及时举报，她到现在还懵懵懂懂地跟人家串通舞弊呢。说起来他们都应该感谢我这个正义人士。”
“你怎么能这么坑自己女朋友？！”
“再说一遍，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爱情。那是你们女人的兴趣。”张骏冷着脸，“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需要有人爱她。”
乔芝安感觉这话像寒冰一样，从耳朵里灌进去，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冻了起来。
张骏悠然喝了口咖啡，“你们并不是缺乏优越的条件。论学习成绩，读书的时候考第一的总是你。论工作能力，Sherry 不比我差。论家境，晗晗把我们都甩开一大截。可你们全都相信愚蠢的爱情，相信有个男人会为你们无怨无悔地付出，不求任何回报。”
乔芝安懵了。几乎所有的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都是这么告诉她的。她看过的无数本小言也是这么告诉她的。这是她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一点点构建起来的世界观，她对此深信不疑。
张骏继续嘲讽，“颜晗，做错了事还无知无觉，自己把把柄送到我手里。Sherry，工作偷懒，利用我对她的好感让我帮她干活。只有我，从没有一分钟松懈，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该用的地方，才有了今天的结果。天道酬勤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乔芝安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说道，“你要去美国了。”
“总算想明白了。”
“你到了那边，是不是准备再追求几个女生，踩着她们往上爬？”
张骏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喜欢跟人合作，非常时期才会用非常手段。”
乔芝安抬起头，眼里有十二分的鄙视，“别去污染那里的空气。”
张骏冷笑，“这就是你不如孙悦淇的地方了。”
“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已经懂得用成年人的思维看问题了。而你，还沉浸在肥皂泡里。还喜欢老顾是吧？”
乔芝安懒得回答。
张骏哼了一声，“就因为他长得帅？上学的时候篮球打得好？出了校门，谁还在乎这些？他当个销售能有什么前途，成天跟超市小老板拼酒换订单，要么就是跑前跑后摆地摊，跟农民工有什么两样？”
乔芝安怒道，“当然没法和你比，你是高智商精英，穿西装打领带，专门在人背后捅刀子。”
张骏耸耸肩，好像把这句评语当成了褒奖。“你看人的眼光堪忧，根本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不过你跟晗晗一样，属于家里有钱，吃穿不愁的人。孙悦淇就不同了，人家懂得怎么为自己打算。”
“她怎么了？”
“顺利的话，明年我们会在美国结婚。”
乔芝安半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骏心情大好，岁月实在是他的好帮手，十几岁时从来不看他一眼的校花，竟然会主动送上门来。
他谈兴甚佳，又要了一杯咖啡。“我刚进公司的时候服务过一家客户。他们有个异国派遣计划，跟我们公司的借调差不多，也是派优秀员工去国外总部工作一段时间，一年到两年不等。最初派过去的三个人都是女员工，没有一个回来的。从那以后就只派男员工去了。”
乔芝安皱眉，“为什么？”
张骏轻蔑一笑，“因为女员工都违约留在当地，和老外结婚生子了。”
乔芝安沉着脸，“你又想说明什么？各人的追求不同。一个人的行为取决于他的思想，而不是性别。”
张骏纠正道，“一个人的行为取决于如何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孙悦淇本来毕业后就不想回国，连工作都找好了，可惜签证没办下来。这次，我们可以先想办法先分头过去。只要努努力，造出一个孩子来，留在美国就不成问题了。”
乔芝安惊得呆了，“你把结婚生子这种事也当成工具？”
张骏耸耸肩，“有何不可？世界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一架向上攀爬的阶梯，有能耐的人爬得高，没能耐的人爬得低，有的人爬到一半摔了下来，还有的人被别人一脚踹下来。”
乔芝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就从没想过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张骏的眼里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恢复冷酷，“那是专骗小女生的谎言。”
乔芝安感觉嗓子眼发干，脑袋里嗡嗡响。“看来一直是我误会你了。当年在公园……你根本不是为了去看喜欢的女孩子。”
张骏轻叹一声，“所以说，你是我的贵人啊。我能走到今天，全靠你给我的灵感。”
乔芝安把那天的经过回想了一遍，张骏带着照相机，拍下了顾承阳和孙悦淇在冰上嬉戏的照片……
“你拍照是想用来对付他们俩？”
张骏满意点头。“老师是不会喜欢早恋的学生的，不管这两个人成绩如何。那会儿保送名额还没定，适时出现在老师桌子上的一张照片，就可能影响最终的 人选。他们俩随便谁倒霉，别人就多一份希望。可笑的是，你明明都看到照片了，偏偏自说自话地认为我是为情所困，把我都说愣了。从那天以后我就悟出一个道理：你们女生的脑袋里，总有一半是粉红色的垃圾。”
乔芝安狠狠地瞪着他，感觉眼泪快要涌出来了。
张骏迎着她的目光，逐渐收敛了笑意，“乔芝安，我唯一感到抱歉的人就是你。”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乔芝安的眼角捕捉到一抹闪亮的蓝色。窗外，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然飞过。它挥动着大而炫丽的翅膀，穿梭过匆匆流逝的岁月，就那样把尘封已久的真相带到眼前。
她的喉头突然哽住了，半天，才哑着嗓子说，“那支笔……那支笔是你放的。”
张骏目光闪动，微微一笑。
“当时孙悦淇已经拿到了保送名额，而你……”
“我恰好排在她后面一位。如果她被除名，下一个就是我。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偏过头，似乎有些感慨，“学校宁愿让名额空着，也没有顺延。而我超常发挥，考得比你们所有人都好，凭实力上了名校。所以说，天道酬勤啊。”
乔芝安感觉胃里搅成一团，几乎想吐出来。
“你为什么偏偏针对孙悦淇。”
“看看她闹出的动静有多大吧。”张骏冷酷地说，“高考拼的就是心态。不过让你背锅不是我的本意。毕竟咱们同桌三年，相处得还算愉快。”
乔芝安的牙齿在打战，“孙悦淇知道她要和当年害她的人结婚生子吗？”
张骏终于不笑了，收敛起眼中的情绪，又变回那个深藏不露的人，“你大可以去告诉她。我说了，成年人只看利益。我如今能帮助她留在美国，就是她的朋友了。”
乔芝安捧着邱如雪的电脑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万物的颜色在一点点褪去，好像每走一步，就丢掉了一层滤镜，枝头的嫩芽不鲜亮了，花坛里刚换上的三色堇透着塑料味，便利店门口新换的粉红色的招牌，一眼看去只觉得肮脏陈旧。世界呈现出真实而丑陋的原貌。垃圾房外面斑驳的水渍、花坛边散乱的泥土、一号楼外露的水管表面明显的裂痕，这些她平时忽略掉的细节，此刻都显得分外扎眼。
原来信仰的崩塌是无声无息的。世界从来就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多年构建的大楼一朝倒塌，压在下面的有十七岁的她、十五岁的她、十二岁的她……而如今二十五岁的她只剩一具空壳。她忍不住去想，自己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损害，以至于张骏还要特意跑来炫耀，大喇喇地把一切都告诉她。他不怕被别人知道，因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她却怕被别人知道，由于自己的天真和荒唐，竟无意中当了恶人的帮凶。
颜晗出发的前一天，张骏带她去了好几个他们约会常去的地方，说是要故地重游，留下更多的回忆。
他忧郁地说，“等你走了，我只好凭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来想念你了。”
颜晗的心像被针刺一样，“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本来对张骏都有些淡了，看他痛苦得死去活来，心又软成一片。晚上，她问爸爸妈妈要不要让张骏来送机。妈妈不置可否，爸爸却发表了一番高论，大意是二十几岁的颜晗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忿忿不平，为了表达不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了一晚上的动画片。
临近午夜，手机突然响了，她拿起来一看，不是骏骏，是热心同事顾承阳。
“承阳哥哥，”她懒懒地喊。
“颜大小姐，在干嘛呢？”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焦急。
“在家看动画片。”
“四周安静吗？我这儿有段录音想让你听听。”
颜晗关掉电视。“什么录音啊？”
那边传来OO@@的响声，然后一个熟悉的男声钻进了她的耳朵，“好久不见啊。我怎么会忘记校花呢？”
回应他的女声很迷人，像夜空中绽放的热烈焰火，“哈哈，什么校花校草啊，不都是小孩子过家家。”
颜晗一骨碌爬了起来，“跟骏骏说话的是谁？”
“你见过的。孙悦淇，是我们高中同学。”顾承阳顿了顿，“你先把录音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见了面再细谈。”
第39章 请拓展你对人际关系的想象力
乔芝安颓了整整一周，没跟任何人联系，连公众号也停更了。她整日整夜地趴在电脑前，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翻看自己之前发的那些东西，有多少是愚蠢的粉红色肥皂泡？亏她还自作聪明，给粉丝写回信，解答人家的困惑。现在看来，更像是往人家脑袋里灌迷魂汤，害人害己。
星期一，新任副主编姜宁穿着一身名牌来报社入职。七厘米细高跟鞋踩在老古董楼梯上，整栋楼都跟着咔吱咔吱响。她一阵风似的走过，所到之处，哗啦啦地掀起报纸堆最上面一层纸张，墨镜一摘，把精心保养的修长手指伸给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