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郑警官的消息什么时候会来也没人知道,眼下无事可做,叶轻舟虽然没有胃口,可还是听了黎溯的话,被他拉来了医院边上一家小饭馆里解决晚餐。
这一顿饭吃得很不省心,叶轻舟总是吃着吃着就走神了,筷子插在碗里半天也不动一下,两眼直勾勾盯着桌子上的醋发呆。黎溯敲碗敲盘子敲桌子提醒了她好几回,可这人就跟魔怔了一样,刚清醒一下往嘴里送口饭,还没嚼,就又陷入新一轮的梦游了。
黎溯无语地看了她两眼,随手从盘子里夹了一块青椒,商量都没打一下就直接怼进了叶轻舟嘴里。叶轻舟本来正在发呆,嘴里被塞了东西就机械地嚼了几下,足足过了好几秒她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嘴里一阵热辣辣的难受,一股呛人的味道直冲咽喉,忍不住捂着嘴连连咳嗽起来。黎溯被她的反应搞得一愣,连忙问她:“怎么了,呛到了?”
叶轻舟辣得眼泪都下来了,原本苍白的脸咳得通红,仰脖灌了半瓶水才缓过气来:“黎溯,你想辣死我?”
黎溯有些奇怪:“是辣的吗?”说罢他又夹了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在叶轻舟的注视下极其平静地嚼了,咽下去的时候脸上毫无波动,只有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
好像怕叶轻舟不信似的,黎溯又当着她的面吃了几块,最后证明了一整盘青椒肉丝里面只有叶轻舟吃的那一块是辣的。
“怪不得凶手用那么低级的手段对付你,就你这运气,要不是有我挡着没准你就真死在那老鼠药上面了。”黎溯总结道。
不对,不是这样的。
凶手单单对她用低级招数,不是她的问题,是凶手自己出了问题。
叶轻舟出神地想着,往嘴里填了 口有点冷了的米饭,咽下去的时候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本来今天就喉咙爆炸,黎溯那倒霉孩子喂她点什么不好,非要喂她吃辣椒,现在扎得更厉害了。
等等……
黎溯刚才喂她??
叶轻舟看了看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筷子,又看看桌上看看垃圾桶,没发现一双被丢弃的筷子,所以,黎溯刚才是用他自己的筷子喂她的?!
“你怎么了,又丢魂了?”
叶轻舟愣眉愣眼地看了看他,在心里暗暗问自己:我刚才舔到他筷子了吗?
这时,叶轻舟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匆匆一震,郑潇那边终于回复了她。
他按照叶轻舟的要求,发来了一份非常详尽的个人资料,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追查得到的经历都被郑潇整理了出来。叶轻舟立刻放下筷子,双手捧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小心谨慎地缓慢划动着,仿佛在拨动一个命运的齿轮。
几十年真切的喜怒悲欢,被不带感情地概括成了一篇公事公办的说明性文字,如同一个鲜活的生命被制成了没有生机的标本,冷漠而又单薄。叶轻舟作为一名女性,又是语文老师,其实是有很强的共情能力的,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对那个人一生的愤怒和不甘感同身受。然而此刻她无瑕理会任何多余的情感,那个人履历中牵涉到的另一个熟悉的名字赤裸裸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占据了她全部的思考。
天下竟然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叶轻舟无声无息地冷笑起来。
两人离开饭馆时天已经黑透了。黎溯问她要不要先去二姨那里休息,叶轻舟却拉着他上了往平房区方向的公交车:“我还有事要问程子昭。”
公交车在行驶途中,车厢内一片漆黑。叶轻舟方才在脑海中把她能梳理清楚的东西全部过了一遍,现在反而松弛了下来,像是一个备考多日的学生,在考试来临前夜终于停下了无休无止的自我折磨,进入了一种四大皆空的状态。她看着车厢里的扶手、座椅、广告牌,随着车辆的行驶而忽明忽暗,像一群苍颜老者发出哀哀的迟暮气息。她这样想着,自己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公交车驶到了转弯的路口。不知司机大哥是仗着夜晚时分马路空旷,还是趁着夜色迷人放飞自我,他这个弯拐得特别放荡,几乎开出了漂移的架势。叶轻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下的离心力和摩擦力展开了激烈的角逐,然而双方实力悬殊,最终离心力完胜,眼看着叶轻舟就要从椅子上被甩飞出去,还好黎溯一直就站在她旁边,反应飞快地用膝盖顶住了她。
“你又发呆。”黎溯双肘撑在窗边的栏杆上,额头抵着玻璃,用自己前倾的身体拢出一方小小天地,把叶轻舟妥帖地罩在了里面。
叶轻舟抬起头,想要看看他,可这个角度之下她能看见的只有他宽大的 T 恤。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黎溯今天对她态度很是友好,尤其是从医院出来之后。她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黎溯这小孩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比性格最刁的猫还难以琢磨,偏偏这只“猫”还生了一张魅惑人心的脸,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妖孽。
“所以,”叶轻舟心里暗暗地想,“我刚才……到底有没有舔到他的筷子?”
第二十八章 你好,凶手
两人到达程子昭家的时候,发现程子昀已经回来了。
跟哥哥的成熟老练不同,17 岁的程子昀看上去奶白一团,像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结束拘留,还是因为看见了叶轻舟这个生人,他始终有些怯怯的,问到他什么才轻声细语地答上一两句。
叶轻舟偷偷地瞟了一眼他的鞋子,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听程子昭说话。
“姐,你这么晚过来,是要问什么事啊?”
叶轻舟言简意赅:“毛二。他的事,你知道多少,都跟我说说。”
程子昭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什么,给叶轻舟和自己各点了一根烟,带着七分不屑三分不忍,徐徐讲述起来。
“毛二是个蠢蛋,大事小事没一件能拎得清楚,原本就是个该被人打死的货色。我兄弟不嫌弃他,收留了他一起混,可是这家伙不讲义气,攀了高枝说飞就飞,一点也不知道念旧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搭上那个姓杨的傻大款的,那段时间跟个马仔一样天天陪人家泡在赌场里。后来我听人说,好像是某个杨氏集团的仇家买通了毛二,故意让他把杨帆引诱到赌场,让那傻财主在里面昏天暗地的赌,直到欠下天大的债务才突然变了脸色把他扣下,让他爸爸拿钱来赎。毛二一辈子没办过什么像样的事,谁能想到堂堂杨氏集团最后居然毁在他手里?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杨氏一倒他就成了没人管的野狗,最后还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程子昭不胜唏嘘地呼了口气,十九岁的人脸上挂着九十岁的沧桑。
叶轻舟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又进入了神游的状态。程子昭刚刚的话像一块小小的拼图,把她心中东拼西凑、残缺不全的猜想又补全了一点点,整幅图景似乎显现出一点别样的生机。
凶手为什么杀曲悠扬,为什么给自己下毒,她都已经有了计较。可唯独有一件事,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她为什么要杀龚小雅呢?”叶轻舟出神地问。
黎溯没答话,只是把她手里夹着的烟拈了出来。叶轻舟拿到烟从始至终就抽了两口,现在整根烟已经快要燃尽,再夹着就要烧到手了。
“嘿,还认得出我是谁吗?”黎溯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
原本他只是看她快被烫到了也没反应,想让她回回神,可没想到这一句无心之语却变成了落在叶轻舟耳边的一颗火星,猝然燎亮了她头脑中的莽原,冲天的火光歪曲了眼前的模样,虚实不定间,仿佛有一道遥远的声音,从往昔中穿越时光而来,冲破了重重人影、道道迷雾,与黎溯说的话相见恨晚地重叠了起来。
那声音在对叶轻舟说:
“喂,听出来我是谁了吗?”
“说啊,我是谁啊?”
然后,然后……
后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忽然响起的手机提示、吴桐和曲悠扬令人气得捶床的对话、猫咖角落的桌子椅子、入口温热却苦涩难咽的咖啡……
对了,她想起来了!
叶轻舟整个人突然飞弹起来,扑到黎溯身前紧紧抓着他的双臂:“黎溯!黎溯!你还记不记得曲悠扬被杀那天早上,你跟我说,你有个同学在家校互联会上讲话了?”
黎溯被她掐得有点疼,但却没有挣脱,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记得,我初中同学,十班的江域。”
“江域!没错!就是他!”叶轻舟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给他打电话!现在就打!”
叶轻舟躺在二姨理发店的床上,头发浸在温热的水中。黎溯在泵头上按压了两下,挤了些洗发水出来,在手心搓成泡沫,轻柔地抹在叶轻舟的头发上。
甜蜜的馨香在氤氲的热气中飘散开来,让人身心舒畅。叶轻舟闭上双眼,暂停了与世界的视觉联系,专心致志地感受着发丝间穿梭游走的按揉,和少年双手传递来的温度。
让黎溯给她洗头发的确是一种享受,他并不像其他洗头小哥一样一边洗一边热情地跟你拉家常,但他的温柔和用心全部化在了手部的动作里,让人觉得无比放松。洗好后,叶轻舟从黎溯手里拿过毛巾,潦草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擦到不再滴水,便任由湿发披散在两肩,拉住了低头忙碌的黎溯,对他浅浅一笑:“黎溯,我也想试试。”
“试什么?”黎溯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也想给你洗一次头发。”
黎溯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为别的,就为叶轻舟那又尖又长的指甲,简直就是简易梅超风,低配金刚狼,真让叶轻舟给他洗头,别说头发了,估计连脑袋都保不住。
但叶轻舟这人平常插科打诨死皮赖脸,真正执着起来却非常温和,只是一声不响地注视你,笑意中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恳求。遇上这样的神情,你是骂也骂不出口,踹也踹不出去,最后都得妥协。黎溯也不例外,被她看了几秒钟之后就败下阵来,转身去二姨的柜台里翻出一盒指甲剪丢给了她:“剪完了给我检查,否则别想碰我。”
一小时前和江域通完话后,叶轻舟便像一座喷发完了的火山,剧烈的震颤之后,只剩下一片长久的死寂。她接过盒子打开,选了一把称手的指甲剪,就退到一边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乖巧得像一条被驯化了的狼狗。
十个指甲全部修剪到与指尖齐平,又用指甲锉仔仔细细地磨平 了毛边。叶轻舟试着在自己手背上抓了两下,确定十根手指都已经处于温柔无害的状态了,便走过去给黎溯检查。
黎溯看着她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指甲,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她了,虽然很不理解她为什么突发奇想,但她似乎已经寻得了案件的真相,而这真相给了她不小的打击,所以她今晚所有的表现都有些违反常态。只不过,违反常态也有不同的级别,先前她的迷离和恍惚黎溯还能理解,可此刻她那满脸回光返照一样超脱的表情简直让黎溯无从招架。
“你还好吧?”黎溯问她。
“我怎么了?”叶轻舟无辜地反问。
黎溯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你的表情看上去特别……安详。”
叶轻舟学着黎溯的样子,用毛巾铺在他后背和肩膀上。洗头床长度有限,黎溯躺上去,脚踝以下都空空地垂在床尾下面。
叶轻舟打开了喷头,用手试好了水温,然后小心翼翼地淋湿了黎溯的头发。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黎溯这小孩脾气又臭又硬,为什么他的头发会像锦缎一样黑亮柔软?叶轻舟双手轻轻地按揉着那一头令人着迷的头发,目光定格在他白皙的脸上,想要从肌肤无遮无拦的亲密接触中,窥探一点少年深藏不露的心思。
在今晚一系列变故的催化下,那一直沉默的真相终于爆发了强烈的连环反应。叶轻舟已经把她的猜测悉数告知了她爸爸叶予恩和黎成岳派来保护她的女刑警金玉蕊,两边警方会参考她的思路去搜集证据,给她的推理提供事实支撑。那都是他们的事情了――叶轻舟想,她毕竟不是警察,走到这一步,无论对谁,都已经是仁至义尽,现在唯一让她还放不下的,就是黎溯这个人了。
假如她的推理都是正确的,那么这个案件的原貌几乎和黎溯当初的假设分毫不差。可是,她自己都是到了今天才堪堪看出这一切的,黎溯一个与案件无关的少年,为什么会敏锐到早早就察觉出这个案子既有“杀人”,又有“灭口”?当然,不排除这位警察的后裔是个天生的刑侦高手,可是他至今都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跟着她一起参与案件的调查,为什么会从奕城追到昕阳目睹毛二的车祸。而且,叶轻舟追查到今天,也只初步推断出了一名凶手的身份,如果真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么他会是谁,黎溯知道吗?他会成为解锁整个案件的关键吗?
叶轻舟揉搓着黎溯茂密柔软的头发,心里不禁想,黎溯,你这漂亮的小脑袋瓜里,究竟都装着些什么呢?
“你在想什么?”黎溯突然问。
叶轻舟微笑:“我在想啊――你的头发真的是太好太好了。”
夜已经深了,黎溯和叶轻舟最终都留宿在了理发店二楼。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睡觉的房间后,叶轻舟疲惫地靠在床头,拿出手机,在联系人里面翻翻找找,最后还是点开了【北方的狼】。
【叶轻舟】:这个案子可能快要结了,可是他,我还是看不透。
对方过了很久才回复,不知道是在忙碌,还是在思考。
【北方的狼】:小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叶轻舟】:我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
【北方的狼】:从前叫你盯人,你都利索得很,偏偏这一次犹犹豫豫的。你要是觉得吃力就回来吧,他身上未必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叶轻舟一听就急了。
【叶轻舟】:我什么时候说我觉得吃力了?再耗三百个回合也不是问题!而且他身上的谜团远远比你想的多,跟他玩还挺刺激的。你就让我继续待着吧,你的仇就是我的仇,此仇不报我就不是弘城女人!
对方估计是拿她没辙了,最后的回复异常简单:
注意安全。
两天后,奕城市肿瘤医院。
胡晟菇手中的垃圾袋丢进了楼梯间的垃圾回收处,回去时却在病房门口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您好,请问您是胡晟古士吗?”
胡晟箍戳艘谎鬯祷暗哪凶樱有些戒备地问:“对,你们是?”
男子向他亮出了证件:“奕城市公安局刑侦队长卫明,这位是我同事金玉蕊。这里不方便,麻烦借一步说话。”
胡晟咕疑不定:“公安局……刑侦队?你们找我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金玉蕊顶着一张死人一样能喘气没人气的呆板面孔,生硬地回答:“胡女士,请相信我们,我们是为了保全你和家人的面子才单独叫你出来谈话,这样对大家都好。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只能市局里见了。”
胡晟苟运们傲慢的态度非常不满,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吃定了她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一样。可是她又生性懦弱,面对两个货真价实的警察的威胁,她也不敢真的做出什么反抗,只能跟护士交待了一声,跟着他们两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