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星噙着笑,推开门走进玄关。
家里一派热闹,老的少的全都得了信儿,一个个聚回来陪奶奶吃饭。住家阿姨姓唐,在厨房备菜,周景元妈妈章芩帮忙打打下手。
三个人进来后,跟长辈一一打过招呼,坐回奶奶身边。
“景星怎么瘦了?”奶奶余书荔摸摸她的脸,问。
“累的。”
“谁给你派的活儿?是你爸还是你二叔?”余书荔心疼自己孙女,拿儿子开刀,“自家闺女也不知道多照顾照顾!”
周泽恒和周泽安也不反驳,笑着领了“罪”:“是我们疏忽了。”
余书荔撇过头,看着周景文和周景元,道:“还有你们两兄弟,帮景星多干一点儿嘛,让她多休息。看把我孙女儿累得皮包骨头的。”
周景文学爸爸和二叔,连声答“是”。
周景元天生反骨,伸出胳膊横在余书荔面前,装可怜:“奶奶,您怎么光宝贝您孙女呀?快看看宝贝孙子,我也饿得瘦骨嶙峋了。”
余书荔当真拉着他胳膊好好摩挲了一番,得出结论:“瘦是瘦,有肌肉,结实。”
一家人哈哈大笑。
奶奶也跟着笑,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光景,叮嘱他们:“我让小唐炖了汤,你们一会儿都多喝两碗,还有余田,全都给我好好补补。”
说归说,上了饭桌,大家在章芩的监督下都很克制的只喝了一碗汤。作为当了一辈子医生的人,从医学角度不建议他们喝汤过量,包括唐姨做的菜,一桌子家常讲究的也是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章芩剃了鱼肚子上的大刺,把肉夹到余书荔碗里,小心叮嘱:“您慢慢吃,小心有刺。”
“刺不都被你剃光了吗?”余书荔笑。
章芩向来谨慎:“担心有没顾到的小刺。”
余书荔用筷子拨一小块肉下来,送进嘴里,肉嫩而不 腥,非常香。她想起余田的爷爷最爱吃鱼,停下筷子。
“怎么了?”章芩以为她卡了刺,关切道,“有刺?”
余书荔摇头:“我好久没见余田爷爷了。”
余田爷爷前几年摔了一跤,腿脚不大灵便,来得不如原来勤了。姐弟俩很长时间不见,互相惦记着,余书荔但凡清醒的时候,总要提上一嘴。
章芩宽她心:“改天开车带您过去。”
“妈想去哪儿?”坐在章芩另一边的周泽安问。
其他人听见了,也看过来。
章芩看了看坐在周景元旁边的余田,笑道:“奶奶心里挂着你爷爷呢!”
余田笑一笑,扬声对奶奶说:“改天我送他过来看您。”
“他最近好不好呀?”奶奶问他,“腿还疼吗?”
“除了刮风下雨的时候痛,平时都挺好的。您别担心,他能吃能睡,没事就串串门、下下棋,舒坦得很。”
“那就好。”奶奶放下心来,又埋怨周景元,“平常少给余田派点活儿,让他多陪陪他爷爷,他空了也好带人上我这儿来聚一聚。”
无端受牵连的周景元无辜抬头,看看余田:“我给你派的活儿多吗?”
余田笑着摇头:“不多。”
“帮二姐处理事情和搬水可都是你自愿的。”周景元低声道。
周景星坐在他们对面,闻言看过来。
余田的视线跟她一触,赶紧移开。
还躲?周景星偏不如他意,拿公筷夹了只鸡腿,起身往他碗里送,笑盈盈道:“刚才搬水辛苦了,谢啦!”
余田筷子差点吓脱手,捧着碗接住,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
周景星忍着笑,坐回座位,看他两眼,继续吃自己的。
家人围坐,从菜到人,从生活到工作,想到哪是哪、天南海北地闲聊。不知谁提起张奇的事,周泽安顺便问了一嘴。
“他没有再闹?”
“他还有脸闹?”周景元不屑道,“再闹就只有蹲进去了。”
“张奇这些年确实做了不少混账事,我当初也是想着给他机会,没想到反而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越来越变本加厉。”大伯应该是家里最早发现张奇心术不正的,但他碍于张叔的面子没有及时制止,只是给张奇转调岗位,希望给他提个醒,没想到张奇完全不思悔改,反而给厂里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大伯心有余悸,叹了口气。
“越是混账的人越不能逼太狠。”周泽安赞成自己大哥的做法,从逐步卸权到边缘化,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从暗处拆解掉他在厂里的势力,让他没有立足之本,自然就翻不起什么浪了。但事已至此,也算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并无不妥,只是他还是要提醒自己儿子,“这事过了就算了,以后别再冲动办事,别只想往后一步两步,五步十步一百步的路都多思量思量。”
周景元事后与大哥复盘,两兄弟推演一番,也发现有更好的处理方式。这时听父亲一席话,他也是受教模样:“知道了。”
“还有你张叔那头,张奇再错,也是他的亲侄子。别伤了他的心,你好好善后。”
远星发展至今,早不是当初那个模式单一、人员简单的小作坊,大工厂又大工厂的规矩,自然也有大工厂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人情世故。
“我办事,您放心。”周景元一边夹菜,一边答话。
周泽安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周景元举着筷子,玩笑道:“那按您的说法,您和大伯去谈合作的时候就不该刮胡子。多蓄点儿,显得这事儿多牢靠啊!”
“臭小子!”大伯周泽恒向来不苟言笑,妻子去世后更是鲜少有笑脸,只有周景元有本事,时常惹得他哭笑不得,斥道,“说你亲爹非得捎带上我?”
周景元毫无冒犯了长辈的愧色,洋洋自得地笑一笑:“您是亲大伯呀!”
不只大伯,连亲爹也拿他无可奈何,忍着笑隔空点了点他。
周景星倾身靠在餐桌上,向着对面的周景元道:“要不说这熊心豹子胆啊,还是你打小吃得多!”
一桌人听了这话,笑得收不住。
周景元任他们笑,慢慢朝周泽安解释:“给了张奇一笔遣散费,以张叔的名义给他置了场地,办个农业采摘园。”
“要不要找人看着?别又给赌没了。”周景星不相信赌徒会改邪归正。
“余田会盯着的。”周景元早有安排,“不过,他赌不赌的,我就管不着了。家底就这些,败完了就没了。”
“也算仁至义尽了。”大哥同意周景元的说法,毕竟,“我们也不可能给他养老送终。”
“嗯。”周泽安听了,点点头,又看一眼周景元,“你也收收心,别被旁的事牵扯太多心神,踏踏实实在厂里做事。”
突然被耳提命面的周景元,细嚼慢咽道:“我这不是一直为厂里操着心吗?”
这话倒不假,自改革推行以来,周景元做的事绝不比大哥和二姐少。他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有的甚至在转型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比如那条试运行的全自动化数字生长线。在此之前拿不定主意的人,包括周泽恒,最后都在这条生产线实打实的数据面前消除了疑虑。周景元不是光靠嘴来描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蓝图,而是用最能说明问题的生产量、销售量和容错率把转型改革落到了实处,让只相信眼见为实的工人、实干者真正理解改革、支持转型。
大伯便是其中之一。
他放下碗筷,开了口:“景元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哪回做事不是稳稳当当的?你就宽了心,放手让他做就行。”
“看看――关键时刻,还是亲大伯更亲。”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得意地翘了尾巴。
周景星想起三兄妹之前开小会时提到的问题,提醒他:“以咱们厂的规模,可以建几条这样的生产线,我们得再合计合计。”
周景文同意周景星的观点:“是一刀切的整体改换,还是循序渐进的部分改换,你得根据预算,拟定一份计划书。”
“我争取把预算、改造成本、车间适配度、工人接受度都考虑进去,尽快做一份计划书出来。”周景元心里有底,“就目前预估的情况,我更倾向于循序渐进地更换生产线,至于第一批改建多少,还要算一算。”
周景文点头:“有不清楚的地方,你跟景星商量着来。”
“成本和收益这块,我肯定得让二姐来给我做数据支持。”
周景星笑着讹他:“加钱。”
周景元努努嘴,指向周景文:“找大哥。”
兄妹三人半正经半玩笑地把工作安排好,长辈自然少操心。
周泽安了解自己儿子,也清楚三兄妹在整个改革制度推行过程中付出了多少心血。他没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观念,虽然免不了敲打提醒,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不吝于鼓励和表扬的。
他面带微笑,点头:“干得不错,继续努力。”
周景元昂着头,格外受用不说,心情也好得不得了。他吃完一碗米饭,又添了一碗,经过唐姨身边时,俯身搂着人肩,夸道:“您今天做的这高粱大米的二米饭可真香!”
唐姨一愣,乐了。
“怎么了?”周景元不明就里。
“没高粱。”
“没高粱?”周景元指着里面明显不同于大米颜色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藜麦。”
“藜麦?”
“嗯。”唐姨还在乐,不忘谢谢他的夸奖,“你喜欢吃就好,我以后多给你焖几次这样的米饭。”
章芩全程旁听二人的对话,笑着瞥周景元一眼,叹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啊。”
“我四体勤也分不了那么多呀。”周景元向来是无理辩三分的,“还有,不是说咱家祖上都是木工吗?四体勤,分不分五谷都能活下来。”
“别抹黑木工。”周景文笑他。
“木工也得认五谷,不然怎么买米买粮?”周景星反驳他。
这时,余书荔接了话:“买回一堆木头,啃不动,只能饿死咯。”
全家人被她逗得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声在饭桌间起伏,高的低的,是成千上百个日日夜夜里的一次,也组成了这个家的日日夜夜。
第19章 落日第八十八秒
国庆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梁i调整了给周意乔上课的时间。除了周六晚上,她照例在下了排练后去上一节课外,第二天周日上午的休息时间,她也预备拿来辅导周意乔,以弥补假期因为演出将要耽误的那节课。
周意乔听闻她的安排,没有异议,连声说“辛苦梁老师了”。
今晚只有周意乔自己在家,周景文胃病犯了,乔婷婷陪着去医院了。毕竟是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平时多数时间也是自己在家做功课、练竹笛,周意乔没什么不习惯,专心跟着梁i上课。
一个小时后下课,梁i说等明天上完课统一布置课后练习,便准备离开。
她划开课 前开了静音的手机,看到了段小静的班主任发来的消息。
“梁老师,你方便联系到段小静吗?”
梁i心里咯噔一下,忙给老师回消息:“小静怎么了?是没来上学吗?”
她一面穿鞋,一面拨了小静留给她的电话号码,很长的等待音后,始终无人接听。心里有些慌,梁i跟周意乔道了“再见”,推开门。
正巧,碰上周景元。
乔婷婷陪着周景文打点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央了周景元帮忙回家看看意乔,怕他一个人在家不好好吃饭。
周景元拎着打包的食盒,还没进门,就看见梁i急冲冲地往外走。显然,她对此时周景元的到来有一丝意外,不过仍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快步往电梯间去。
周景元见她微蹙着眉,神色焦急,连忙跟上去。
“梁老师,我送你。”他追进电梯里。
“不用。”
“怎么了?”周景元实在困惑,只能猜,“景元不好好上课,惹你生气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周景元见她始终锁着眉,在微信上发着消息,说,“看你有点着急,我先送你吧。”
老师不回消息,段小静不接电话,梁i心里乱糟糟的,没心思应付他,只四个字:“真的不用!”
周景元莫名其妙:“我又怎么你了?”
梁i着急得不得了,被他一质问,一股无名火腾起来,没好气道:“段小静是不是又去你们厂打工了?我就奇了怪了,成千上万的毕业生、壮劳力,你们不招,就那么爱用童工吗?因为便宜吗?”
“你在说什么?!”周景元一头雾水,略一思忖,回过味儿来,“出什么事儿了?”
梁i不想理他,没答话。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人事规范了招聘程序和入职手续,对入职人员的把控很严格。”周景元一面解释,一面掏手机联系余田。
电梯行到一楼,开了门,周景元立刻打电话给余田,让他去查一查。
梁i走出电梯,往单元门的方向去,周景元一手握着电话,一手举着打包袋拦住她:“等一等。”
“等什么?”梁i试图绕过他的胳膊。
“等还我清白。”周景元跟着她挪步子,不让,盯着她。
梁i背着笛包、拎着手提袋,明明一脸疲累还强打着精神,周景元到底不忍,软了口气:“就这么信不过我?”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余田的办事效率很高,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反馈给周景元:“问了人事值班人员,最近没有新员工入职。我还联系了段小静的五婶,她说孩子上次回学校就没再出来了。”
周景元开了扬声器,梁i也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她丝毫没有因为得知工厂那边的情况而放心,反而更加担心起段小静来。
好在,老师的语音电话拨了过来,说刚刚消息没发完就被学生找到问问题,事情没说清楚,让她误会了。
“小静没有旷课逃学。”
“那就好。”梁i松了一口气,“那您找我联系她,是为什么事呢?”
“她最近上课老是走神,精神不集中,找她谈话,问她是不是家里有困难,也不说。我知道她信任你,肯听你的话,想请你帮忙了解一下她出了什么状况,多鼓励鼓励她,毕竟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升高中了,她成绩这么好,我不希望她因为别的事荒废了学业,不然就可惜了。”
梁i总算弄清了来龙去脉,跟老师又寒暄了两句,挂了电话。
“人找到了?在哪儿?”
“嗯,在学校。”梁i应他一句,道,“稍等,我打个电话。”
周景元点一下头,收回手臂不再拦她。
梁i往旁边走了两步,再次给段小静拨电话。这回,电话终于通了。
原来,小静的爷爷上次摔伤的部位恢复得不太好,除了不能干农活、重活以外,很多行动都受到了限制。小静和弟弟平时要上学,只好天不亮就起床给爷爷把一天吃的准备好,再去学校。到了学校,她也老担心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磕了碰了摔了,集中不了注意力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