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我在林村念书,幸亏我遇见了你,若说我心里还有点光和热,那是你赋予给我的。”
“所以泰禾是你为了脱离陶家自立,是吗?”林宁听他把陶家隐秘告诉自己,沉默之后开口问道。
“没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和陶家撇开关系。现在我做到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泰禾是云城最大的商号,而陶家商号已不复存在!”陶正礼激昂起来,一双眼睛迥然,握着她的手心亦发着热,“是我亲手把陶老爷送入监牢,我要让他的下半生在悔恨中度过。”
“你陶家的恩恩怨怨,陶老爷的作为我无法评价。可是,有和你母亲一样的经历,我和你就不可能。”林宁冷静道,给他泼了盆凉水。
“为什么?我母亲她可以体谅的。她想撮合我和张慧清,全是为了自己报答老班主,张慧清的师傅就是曾经鸣凤班的台柱子,也是老班主心爱的干女儿。我明白她的心思,她的恩情我照拂张慧清时已经报过了,我不可以把终身幸福都卷入报恩这个巨大的漩涡里。我做不到,小宁。
我心里只有你,从来只有你。在林村时,我因为身世自惭形秽,担心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幸福,现在我不一样了,我完全有那个能力。我要帮你拿到你想要的,然后请你正式嫁给我。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他永远不会知道你过去的那一节,你想忘掉什么,就忘掉什么。不好么?”
“陶正礼,你不懂你的母亲。她因为吃过苦头,走过这段弯路,她不愿意你成为新的陶老爷,即便你不会,她也希望你娶个清清白白的女子,比如慧清。
而我,我和季远凝这段,因为这个孩子,是翻不过去的,迟早都要面对的。这样的面对,只能是我自己来,任何人帮不了我。而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起,我就算好了,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和季远凝之间,欠着一笔笔账。”林宁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淡而坚定,
“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追求。我感谢你的帮助,你确实帮了我大忙。没有你的帮助,可能我自己完成要花多一些时间多想一些方法。我感谢你,但这件事对我来说不能和我自己的感情混为一谈。
现在我的内心告诉我,我必须坚持自己。你什么时候回云城,我去送送你。”林宁道,
“你和慧清都是我的朋友,来江城之前,我曾经见过慧清,我对她说,我希望她努力可以和你修成正果,我现在明白了,感情的事最是勉强不来。我再不提了这个,每个人都有他想要的结果,有些不过是奢求。世间只有一个你,亦只有一个我。
想起以前在林村,我爬上门前树上摘果子,我看中的最大最红那个,结果却摔落在地上,脏了碎了污了,不再是心里那个完美的。而有时候不摘,一阵风拂过,却有成熟的果子掉落在手心里。”
“小宁,那么季远凝会不会就是那个费尽心力却够不着的果子,而我是你不想摘却甘心落在你手心的那个?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在费力去得到,而是随缘接受就好。”
“我摘果子时,我得到过,努力过,收获过,这些种种的感觉,我都不悔。我在云城曾经的酸甜苦辣五味也是这样,那些都构成了我的前半生,现在我就算和季远凝算账,也并不代表我会再度踏进同一条河流。
我拿回自己的东西,抚养一个孩子绰绰有余。退一万步说,我即便和林氏钱庄失之交臂,我也会想办法凭借自己的双手给孩子一个好的生活。”林宁说着越发淡然。
“好吧,那么你愿意同一个老朋友谈谈来到江城后的生活么?”陶正礼决定退一步,先不要和她谈感情,直接从朋友做起。
第十八章 敲棋(1)
于是他知道了林宁如何从正堂巷家中带走了二萍,之后被她偷了财物为仇姑娘所救,也是亏了仇姑娘,才进了祁氏成衣铺,结识了祁经理。
这里面的要点是被林家舅舅们带走的二萍下落。陶正礼在心底过着疑虑。
最后他告诉林宁他现在在江城的住址,他应该会在江城盘桓一阵,两个人详谈良久,林宁先上楼,陶正礼还在楼下依依不舍。
林宁上楼来,仇姑娘已经早回来了。她今天和以往有些不同,她躺在床上把被子蒙在头上,整个人都在被子里隐藏着。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去请医生来?”林宁坐在她床榻边上,柔和问道。
“不要。你让我静一下。”仇姑娘在被子下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
林宁遵从她的意思走开了。和她相处久了,林宁知道她的脾气时有古怪,她思虑着是不是在工作时有什么事情发生,明天去了祁氏还是旁敲侧击了解为好。
陶正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旅馆的。他包下了整个旅馆,此刻他刚刚进房休息,随从敲门来报:“大少爷,早上有人来,说要见你。你不在,留了帖子。”
“拿来我看。”陶正礼拿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林氏钱庄的小曾董亲自送来的。”
“他怎么知道我来了云城?”陶正礼疑惑道。
“我问了,他说是老杨说的。我想,可能是大少爷你拜访过杨经理吧。”陶管家道。
“好,我知道了。”陶正礼待随从退下,看帖子说三天后他的小女儿曾凤莲生日,务必请陶少爷前来。没想到刚打算了解林氏,正好瞌睡送来了枕头。
三天后小曾董派车子来接陶正礼,穿大街过小巷。到了花楼街,宅子乌黑铸铁门洞开,司机开车沿着油嫩嫩的草坪,绕过喷泉,在门口下了车。小曾董带着家人亲自在门口迎接。
陶正礼一边和他寒暄,一边观察这栋宅子。房子里新老交加,老物件让时间仿佛在这里停驻似的,暗红色桌子上的自鸣钟,哒哒转的是时间的声音,厅堂摆放的八仙桌太师椅,都是旧样式,悬挂的却与时俱进是白石的虾悲鸿的马。陶正礼道:“小曾董,这些旧物难得,这房里倒有八分雅。”
“哎,旧物都是我的姐夫所搜集,他在世时好古,宅子也尽量遵循古雅,我屡次想改,还是想想算了,权做怀念吧。”小曾董干笑一声,听着陶正礼的评价,自己交了底。
“这么说这宅子是林家的旧宅?”陶正礼的眉毛不经意一抖。
“是的,一会让玉莲凤莲她们姐妹带陶大少你参观一下。我们先用饭。”小曾董把他引进热闹的正厅。
少年人爱热闹,不知何时又兴起吃西洋餐的风潮,这次小曾董把厅里按照自助餐形式布置好,中餐、西餐、点心、茶水、甚至还有时令季节少有的水果,妥妥当当。
还有佣人来回穿梭,送手巾、收盘碗等等,为了增添气氛,还把留声机搬了下楼,放送着时而温柔时而激越的西方古典音乐。就在檐额上雕着目连救母、精卫填海这种神话的宅院里,西式的银餐炉、长方形银盘和烛台、精致小碟的糕点、盛放在玻璃容器的酒水饮品,有融融的烛光音乐,明亮的部分是闪光透亮的,灰暗的部分是神秘未知的,这两种氛围在一个厅堂里碰撞着。
不过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意这种说不出的感觉。小曾董人面很广,请来了本城的名流,连江城三大家族赫赫有名的周家祁家、李家都有人代表前来。陶正礼和熟人远远打个招呼,便取了餐盘,挑选些食物。遗憾的是,林宁的家里,小曾董是她的舅舅,林宁却蜗居在那种破旧的小楼里没有身份参加。
端了盏鸡尾酒,他停在一个瓷瓶前,这是雍正年间的洒蓝,淡染之色一层层,看得出林老爷的淡雅审美。
“陶大少。”一声唤让他抬起头来,他皱眉细看唤他名字的人。
唤他的是个女人,一身阴丹士林绿的旗袍,嫌那旗袍淡素,还在胸前点了一枚五瓣梅花的银胸针。她年纪不轻,头发却烫成时兴的波浪头,薄的地方发片贴合脸上显得格外好笑。
她是林宁的小舅妈。
“夫人,您唤我?”陶正礼熟练地把酒杯高脚夹在手指间,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整个人是不急不躁的温润。
“我是小曾董的夫人。久闻云城陶大少声名远播,经商很有天分,连我在江城也有所耳闻。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今天容幸了。”林小舅母客套话顺嘴而上,接下来的动作才是她的目的,她挥了一下手,“玉莲、凤莲,你们来见过陶大少。”
“这是我两个女儿,玉莲和凤莲。老爷说让她们姐妹带你参观一下,我想你们年轻人话题多,所以带她们来尽地主之谊。”
话说得漂亮,陶正礼顿时明白,什么地主之谊,定然是小曾董有想法。看到陶正礼的一瞬间,林小舅母确实心里动了念头,起初他还怨怪老爷,想把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嫁到云城那么远的地方去,见到人才 觉得老爷的算盘拨的有道理。
陶大少这样的年轻有为仪表堂堂,玉莲和凤莲他总有一个看得上的。这两个姑娘各有千秋,一个占了文静一个占了活泼,倒也是把天底下的性格两面都占了,加之又受过教育,因着江城地方大,江城长大的姑娘,都没有那股小家子气息,都是直直爽爽大开大合,陶正礼在云城定然找不到这样鲜明的姑娘们。
总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可以得到陶大少的青眼不是!
粉色旗袍的玉莲给陶正礼见了个礼,蓝色连衣裙的凤莲笑嘻嘻地上前拉他的胳膊:“我觉得陶大少你应该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只是举止有股子老头子的味道,不好不好。”
“前清纪昀说,万寿无疆谓之老,顶天立地谓之头,满腹经纶谓之子,老头子如何不好?再有,现在沪上的大佬人称老头子的,可是厉害得不得了,不好么?”陶正礼面带礼貌的微笑道。
玉莲有些倾佩望着他,眼底闪烁着流波。而凤莲嘟起嘴巴,摇摇脑袋:“什么嘛,欺负人,我不要跟你掉书袋。”
“凤妹妹,我们该做陶大少的导览了,你只顾着贫嘴,忘了吧。”玉莲柔声提醒道,“你好,陶大少,我叫曾玉莲,我想正式给你介绍一下,我的生辰是亥猪年冬月的。” “嗯,你好,曾大小姐,你比我小一点,我虚长你两岁。”陶正礼正式地伸出手去,玉莲犹豫一下和他握了握。 “还有我,还有我。陶哥哥,我比我姐姐还小一岁多,我就叫你陶哥哥好不好。”曾凤莲真的是自来熟,她的声音软软的,团团脸没长开的模样,真有点天真可爱。 “好。你们都可以叫我陶哥哥。我自幼家里没有妹子,两个弟弟也只尊称我为大哥。”陶正礼瞧着她们微笑着。“陶哥哥”,多么有趣的称呼。
第十八章 敲棋(2)
“我带陶哥哥你参观参观。”凤莲轻轻挤进玉莲和陶正礼之间,手倒是一直没有放开过。
玉莲只得由凤莲挤进来,于是格局就是玉莲最外,凤莲和陶正礼状甚亲密,显得古怪。陶正礼发觉了玉莲的微微失落,他主动接口道:“玉莲姑娘,方便的话你也可以站到我这边来。”
玉莲投来的是温暖的回应,她默默站过来了。陶正礼笑道,玉莲姑娘,不必拘谨,你们两个今天都是东道主,我由得你们招待。
玉莲也打开话匣子,他们一路转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来。
“这个原是我表姐的房间。我爹一直给她留着的,听说她在云城去世了,才把房间清扫出来装了杂物,你要看看吗?”凤莲指着一间白漆门道。
林宁的房间,陶正礼振奋着,这算是她的闺房了,怎能不参观一番?他点点头,玉莲拧动把手打开门,有一股潮湿无人的气息呛进鼻子,由鼻入心。
陶正礼掩住鼻子咳了两声。他望过去,墙上的画旧了也脏了,像是很多年林宁的练手旧作,稚嫩得很。桌椅床都用白色的布罩着,有些微微泛黄,地上和墙边乱七八糟堆了好些杂物,没什么看头。
玉莲和凤莲嫌灰尘呛鼻,她们先出去,陶正礼在这里站了一会。
他闭上眼睛,想象当年十几岁的林宁在这里的生活。看书写画,阳光应该从窗户里透过来,照在她清秀的面庞上,生活还没有给她折磨,她应幸福愉悦……
“陶哥哥。”凤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一切想像,笑眯眯的小林宁消失了,消散在微粒和尘埃里。
“陶哥哥,这里气味大,没有通风的,久站不好。”玉莲补充道,她见凤莲一叫唤陶正礼没有反应,又怕是打扰了他的雅兴,解释了几句。
“嗯,我们走吧。”接下来看的,陶正礼完全没有了任何兴趣,包括她们兴致勃勃介绍自己的闺房和陈设,只是些闺阁小姐们的俗气贵妇梦而已。
参观完房舍,宾客齐聚,宴会正式开始,凤莲换了打扮,她是今天场子上最耀眼的公主。觥筹交错不必多叙,值得一提的是饭后那场舞会。
玉莲是寿星,可以点一位未婚男士陪她跳舞。她的美丽眼睛一瞟,就看见陶正礼插着口袋立在人群里,她毫不犹豫行使特权,手伸向陶正礼。出于礼节他当然不会拒绝,轻轻一带就把她带过来。
音乐随即想起,是蓝色多瑙河,华尔兹的步调,陶正礼每一步拿捏得非常准确,他跳舞的步子优雅轻柔,凤莲更是满面春风,恨不能忘却人间,只看得玉莲暗暗扭着手中的帕子。
林大舅母走来,她悄悄站在玉莲的身旁,和她耳语道:“你也很喜欢陶大少是吧,若我年轻几十岁做姑娘,我肯定不会随便放弃,你又不比凤莲差,好男人一向紧俏,你何不争一争。”
“婶婶你又开我玩笑。”玉莲低下头。
“我真没有开你玩笑,我唯一的女儿你大姐已经出嫁了,现在我只有两个儿子尚未娶妻,我一向疼你,特意过来劝劝,婚姻可是你自己把握,免得以后后悔。”林大舅母满脸肃穆。
“我的性子婶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比不得妹妹会来事,没有她讨人喜欢。”玉莲这话像给自己打了退堂鼓。
“等一下第二支曲子,你主动去邀请他。今天喜庆,他是不会拒绝的。这是正好的时机,今天不把握,你何时把握?傻姑娘!”林大舅母分析着。
“好。”玉莲斟酌着,想着婶婶的话说得对。
第二只曲子,她果真主动走向陶正礼邀舞。
“我以为你不来了。”陶正礼见她伸出手,微笑望着她,眼睛里闪闪亮亮。
这句话暖了她的心,打消了她所有瞻前顾后的顾虑,他握住她瑟缩的手,一个带步。陶正礼的舞跳得确实好,进退得宜,一点不凌乱不逾矩,而且他善于带动女伴,和他跳舞她一点也不需要担心,自然而然地沉浸在曲子里。
时间要停住该多好!
玉莲为这只舞曲起了沉迷之心,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滤网,对他所有的负面的东西自动视而不见。沉迷于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言语。
她还在意犹未尽时,他标准地躬身,松开了她的手。
玉莲转过身,同样对上了凤莲黯然的眼眸。这一刻,她懂了,完全懂了,什么是同性相妒。
宴会之后,凤莲不甘,她常常往陶正礼居住的旅馆来,玉莲仔细观察,也独自前来拜访。
她刚刚上楼,就听见凤莲开心哈哈的笑声,玉莲心急登上楼梯,看见凤莲,便道:“怪道凤妹妹在家没见着,原来在陶哥哥这里,如此我来得不巧。”
“无妨,我们一块说话热闹热闹。我一个人旅居江城也怪无聊的,我是真心把你们两个当做妹妹的。”陶正礼起身迎过来,伸出手拉了玉莲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