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娘!”遇风云带着火气低吼。
云昭转过身。
他看见她的样子,倒是一怔,皱眉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云昭虚了虚眼睛,“我好得很!”
遇风云欲言又止。
短短片刻,她的脸色白如霜雪,额头鬓间全是冷汗。
她强打精神跳下神龛,随手点了两个幻象中见过的船员,让侍卫拍醒,带到面前询问。
这些船员饱受风雨,脸上沟壑纵横,都是老实憨厚的样子。
“事发时你在哪里?”
“左舷边上,抱着箱轱辘。”
“你呢?”
“右舱外面,抓着盘绳。”
“天气?风雨持续?凶案时长?”
她一一询问,船员一一作答,细节与她在船上所见分毫不差。
倒是遇风云在一旁攥着手掌瞎紧张。
待云昭问完,他轻舒一口气,上前低声安慰这两个叔伯。
“云姑娘还要继续询问吗?”护卫问。
云昭实在精力不济,摆摆手,疲惫往外走。
衣裳湿在身上,又冷又粘,夜风一吹就打颤。
刚踏出太上殿,便见火光明亮,身披黑色鹤氅的晏南天端正站在台阶下等她。
身侧还带有轿辇。
想来发现她状况不好,立刻便有人回去给他通风报信。
他亲自来接她。
云昭还算满意,拖着脚步,摇摇晃晃走到他身边。
他抬手覆上她的额头。
“爬个神龛也能晕?”他一脸好笑。
云昭嘴硬:“没有。”
晏南天:“是不是想吐?”
云昭:“说了没有!”
晏南天:“没关系的,吐过用茶水漱口就好,不难受。”
云昭艰难发声:“……我、说、没、有。”
晏南天:“你不要觉得丢脸便瞒着。”
云昭忍无可忍:“晏!南!天!你是个鹦鹉吗学我说话!”
他捧腹大笑。
*
笑话归笑话,晏南天早已给她准备好了香桔蜜露,并着小青梅。
八角紫金小炉里缓缓飘出清凉醒神的熏香。
吃几个梅子,饮一小口蜜露,嗅着薄荷凉,晕眩恶心感消散了不少。
云昭缓过劲来,拿眼瞥他。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并没有给她准备那个酸枣蜜饯。
倘若是那个,她是决计不碰的。
他挽着袖口,在温水盆里浸了毛巾,替她擦拭额头和后颈。
一碰颈窝,她后知后觉忆起了另一个手感。
大反派的手指冰冷坚硬,捏在脖子上像被鬼骨掐。
“在想什么?”他漫不经心问。
云昭过了会儿才回:“凶案。”
她从来没有任何秘密瞒过晏南天这么久。
换作从前,她早已经竹筒倒豆子把大反派卖个干干净净了。
偏生那天晏南天抱了温暖暖回来……
她忽然闻见檀香味。
他探过一双在温水里浸好的手,给她按揉额角。
“明日再想。闭眼歇息,睡着就不难受了。”他说。
“睡不着。”云昭闭着眼,任性道,“给我讲故事。”
“想听什么?”
“太上。”
他微怔,手指动作缓了下:“从小听到大,你就不腻烦?”
云昭好话张嘴就来:“晏哥哥讲就不腻烦。”
晏南天无奈,伸手替她垫好软枕,掖好被角,故意压着嗓音,缓缓道来。
晏南天:“上古时代,有不周山连接天地。只要往山上一直走,便能够走到天神居住的地方。”
云昭故意使坏:“那天上神仙都是头朝下、脚朝上?”
“自然不是。”他笑道,“沿不周山而上,忽一瞬,天地倒转,上山变为下山。下了山,便是神仙界。”
云昭又捣乱:“那是为什么呢?”
晏南天:“传闻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云昭:“好吧,继续。”
晏南天继续道:“天上的神仙也能降到凡间,广收香火,庇护凡人。直到有一天,魔神撞倒了不周山,天地绝断,人间界危。(八百字灾后风景)”
云昭:“哦。”
晏南天语速更慢:“人皇斩魔神于亡渊。魔神陨落时,以魔魂诅咒人皇同死。这一战,人皇亦受重创,无力再破魔神咒,于是禅让皇位,尊为太上。(一千字建殿工程)”
云昭:“唔。”
晏南天垂眸看她睡颜:“太上留下神喻,令继任王朝世代修建通天塔,以复连天地。随后太上神魂消散,留下肉身在世间,如行尸走肉。”
他的声音越放越低。
见她睡了,他挽袖收手,准备起身离开。
刚一动,见她睁开双眼。
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哪有半点睡意。
她激动得要命:“那太上神殿镇压的,就是魔神吗?炸了太上殿,是不是会放出魔神?放出来会怎么样?掀了通天塔吗?就像当年撞倒不周山那样?快快快,我要听!”
晏南天:“……你到底睡不睡!”
第18章 自宫谢罪
温暖暖夜半惊醒,影影绰绰间,看见帷帐外面有个人,不知道已经站在那儿打量了她多久。
黑沉沉一幢影,定定地,一动不动。
夜雾冰凉。
她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此刻的感受就像是在荒郊野邻被野兽盯上了一样。
她惊得打了个寒颤,磕着牙坐起身,弱弱开口:“晏、晏大哥?”
她心惊肉跳,“你、你有事找我?”
黑影一动,豆大的火光跃起――他点燃一支烛。
旋即,帷帐被掀开。
她视线颤颤,咬着唇,抬眸望去。
“……嗯?”
深夜闯入她房中的人,并不是晏南天。
竟是遇风云。
他一手撩帐,一手握着烛台,眸光投来,紧张低唤:“温妹妹,是我!”
是他。
方才的森冷寒意原是错觉。
温暖暖下意识搂过被褥,把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慌道:“你来干什么!三更半夜的,快出去!”
他手中的火光晃了下,微退半步,神色有些受伤。
默了默,他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他来得,我来不得?”
温暖暖咬住唇,摇头道:“你不懂。”
“是,我确实不懂。”他微露讥讽之色,“你向来怕疼,怎么敢对自己下那般狠手?荣华富贵,你就非要不可?”
他抬起眼睛,定定看她。
视线相对,火焰在两双眼睛里跳动。
相识多年,彼此熟知。
在遇风云的面前虚伪矫饰,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
“遇大哥。”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我和你,不一样。你只是个平民,唯一的亲人阿爷也早早去世,凡事只能靠自己。你再有本事又怎么样呢?不过就是像我继父那样一身鱼腥,或者给公子王孙当个护卫?”
他眸色渐冷。
她的唇角勾出一丝讥笑:“你认命,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可我不一样,我亲生父亲位高权重,我也是天骄贵女啊!荣华富贵本就属于我,凭什么要我放弃,那是我应得的!你让我认命,让我做个渔夫之妻?还是护卫之妻?”
你配吗――她的眼睛这样说。
他唇角紧抿,沉默不语。
“我要的你给不了,我必须回去争。”温暖暖眸光闪动,“可是湘阳毒妇当年便害我阿娘,她们同样会害我!我若不攀附一棵大树,如何去争、如何去抢!”
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那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光。
撕掉那层柔弱无害的伪装,她的眼睛野心勃勃,戾气满满。
对视片刻,她毫不示弱。
“遇大哥,你若真心为了我好,就应该想办法帮我才是!”她朝着他冷笑,“你怎么反倒去帮我的仇敌呀?”
他冷硬道:“我没有。”
“没有?”她直起身躯,逼视他,“我看你跟她好得很!你怎么可以那样对她笑?遇大哥,你从前,明明只对我一个人笑的!”
他紧抿双唇,攥在身侧的手掌咯咯作响。
“我劝你放弃。”他寒声开口,“晏南天不是你能驾驭的人,他不喜欢你。你强留在这里,只会自取其辱。”
她微微恍神,似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画面。
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她又把被褥抱到了身前。
见她这样,遇风云眸光软下来许多,轻轻在床榻边上落坐,放柔了嗓音,低声劝道:“况且他已经知道你蓄意接近,对你更不可能再有任何好感。你已经没希望了,不如我带你走吧。”
他隔着被褥,摇了摇她的手。
“好不好?”他道,“我不会让你吃苦受累,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也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
“我不。”她扬起清纯的面庞,倔强扯唇笑了笑,“我又不要他喜欢我。”
他皱眉不解:“什么意思?”
“他父皇让他纳我为妃,他点过头。”她轻轻一笑,“陛下金口玉言,不能反悔的。我只要待在他身边,待在他身边就行。”
他恨铁不成钢:“他已有心上人!”
“那又怎么样!”她梗起脖颈,“云昭脾气那么坏,不过是仗着被他喜欢。可是天长日久的,他总会有厌了、腻了的时候吧?到那时候,他自然就会看见我――他现在越是轻贱我、鄙薄我,来日愈发悔不当初!”
他微微摇头,起身后退,眸色一片冰凉失望。
“我不会放手,绝对不会放手!”她似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只要跟着他,一切都会有!”
她蓦地抬眸望向他,眸中毫不掩饰的野心几乎将他灼痛,“你想过吗遇大哥!万一、万一通天塔,就在这一任,或是,下一任,修成了呢?”
她的嗓音因为这庞大的、绚烂的、聚三千年之功于一刻的美梦而颤抖。
她颤声道:“万一修成了呢?仙神重回人间界,点化皇帝登仙,我也能做神妃仙子……这世上,谁不梦想成仙成神?谁不要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他沉默许久。
终于,牵了牵唇角,发出微嘲的声音:“你与我断绝关系,就为了这些?”
温暖暖哂道:“你是不是把感情看得太重了?这些难道还不足够?”
“够。”他轻轻点头。
转身欲走,又微侧回半张脸来。
“所以你是为了自己。”他问,“温伯父死了,你不难过?”
温暖暖笑着摇头:“遇大哥,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就是一滩烂泥,你诛不了我心。是,我不难过,也没兴趣替他报仇,我只是借这个机会攀上金枝玉树罢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哑声又问:“那温伯母呢?”
她也沉默了许久:“……能救回阿娘,自然是极好的,但这么久了,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我想,我若借此上位,阿娘在九泉之下也会替我开心吧。”
他转走头,面朝木壁。
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真不知你是血热还是血冷。”
“遇大哥不必说这些风凉话。”她淡声道,“那日,你若在船上,说不定就能救下阿娘,可你偏不在。”
他抿紧薄唇:“……抱歉。”
“你走吧。不要再私下找我,以免引起误会。”
“知道了。”
他刚要走,又被她叫住:“遇、遇大哥!”她攥着被褥,指节发白,声音很轻,“你都不怀疑是我害继父……你这么相信我啊?”
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嗓音平静:“我说过,我信你。”
“谢谢遇大哥。”她的语调恢复了往日的亲昵,“那以后,你还会继续帮我,好不好?我很难的,有时候,是真的好害怕。”
“……好。”
*
云昭想一出是一出,忽然又不高兴了。
她揪住晏南天的袖子,问他:“你就非得跟温暖暖牵扯不清?”
晏南天:“……”
他就应该认真给她讲魔神撞不周山。
划水哄睡,报应来了。
“阿昭眼里揉不得沙子,我知道。”他道,“你放心,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与旁人绝不会有任何情感瓜葛。”
“哦――”云昭恍然,“不动感情只睡觉?”
“嗵!”
她的脑门正中挨了狠狠一记爆栗。
晏南天恨恨地:“你不膈应?我都膈应死了。”
他那双浅琥珀般的眼睛里闪过一线冷光――杀意都激了出来。
“话本子里都有啊,”云昭捂着脑壳掰手指,“什么媚药啊,什么迷幻啊,什么……”
他扶额:“我若敢中计,自宫谢罪行了吧。”
云昭:“……哦。”
他落下宽袖,凉丝丝地拂过她的脸。
他道:“这一生只有你,没有别人。不动感情,也不睡觉。”
不知道是不是衣料落在耳畔的缘故,声线入耳,异常凉薄。
忽地,他轻轻挑了下眉。
“查到线索了?”他问,“怎么,确定不是那对母女作案?不斩她脑袋了?”
云昭:“啧。”
跟这种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说话,就是特别容易泄密。
她噌噌转身面壁。
晏南天轻声笑了笑,压低声线,自觉向她解释。
“这一趟行程里,护着温暖暖的是顺德公公,绝不是我。早先便有线索,传闻中的楼兰海市与真龙有关。而真龙,极有可能是修成通天塔的重要关窍――父皇十分重视。”
云昭一下弹了回来,眼角微微抽搐:“……那种龙?”
“嗯,”晏南天颔首,“那种,传说生物,龙。”
云昭猛对手指。
欲言又止。
通天塔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自不必说。
三千年来,通天塔早已修得比曾经的不周山还要高,但它始终无法连通天地。
登上塔顶,就是登上个塔顶。
缺了那股玄乎的――“忽一霎,天地倒转”。
“龙,是修成通天塔的重要关窍?”云昭反复确认。
晏南天:“八、九不离十。”
云昭:“嘶。”
晏南天:“眼下关于楼兰海市,唯一的线索便在温氏母女身上。父皇要龙,谁也不可挡。”
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