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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是深夜。房间内除了微弱的壁灯,发出幽微的光亮,再无其他。仿佛世上只剩下这一间屋子,他们也好像是这世上仅剩的两个人,今夜,他们将相拥而眠。
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会牵着手一起走出这里,走在大道上,走在人群里,走在阳光下。
但,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会在彼此左右。
番外一
“青蔓,青蔓。”丁青蔓正抓耳挠腮地趴在小桌上写暑假作业,可感觉怎么也写不完。过两天就要开学了,她一面漫不经心地在作业本上胡乱写着,一面不时地踮起脚透过窗户朝院门口张望。
听见有人叫她,她立马扔下手中的铅笔,踩着彩色塑胶凉鞋噔噔噔地跑出去。
“良禾。”
来的人是袁良禾,丁青蔓的同村邻居和同班同学。袁良禾明明跟她同岁,细算甚至还比她稍大些,却比她要矮上小半个头,胳膊也比她的纤细。
“青蔓,大伯他们说河边有个鸟窝,你想不想去看。”袁良禾站在门口,黝黑的脸上有两道印,还往下淌着汗。
丁青蔓闻言两眼放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两个漂亮的羊角辫随着动作也跟着上下摆动。
“良禾,你的暑假作业写完了吗?”丁青蔓将院门合上,黑沉的方形铁锁挂在小门上但并不锁死。
“嗯,我昨天就写完了。”
“我的还没有。”丁青蔓说,眼巴巴地:“……你要不要帮我?”
袁良禾面露难色,迟疑道:“这样……不好吧,要是被陈老师发现……”
丁青蔓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在前头的袁良禾没听见声音,扭过头不解地看她。
“良禾,我不能跟你去看鸟窝了。”
“为什么?”
“我爸妈他们去镇上打谷子了,走的时候让我必须把作业写完,不然她回来不给我买汽水。爷爷上后头窜门子了,一会就要回来看着我。”
……
夏日午后的阳光热情地炙烤着大地,袁良禾站在太阳底下,被晒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隙中他看见丁青蔓颓丧地低着头,一只脚来回在地上踢打,这让她本就不白皙的脚更是蒙上一层泥土。
“那……那我们看完鸟窝回来我就帮你写。”袁良禾想去看鸟窝,只能妥协道。
“良禾你最好了。”丁青蔓阴转晴,咧着嘴露出豁口的牙,笑嘻嘻地往前蹦哒:“我们快点走吧,小心别被人看见。”
河靠着后山,离村子有些距离,雨水多的时候,河里会涨水,漫过左右两侧的水草,也漫过河中用石头铺就供人行走的路。
自从去年村里的一个小孩在河里游泳被呛了水,差点没抢救过来后,大人们就不再允许小孩私自来河边玩耍了。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河边,这一路上没什么遮蔽物,又是正午,早已经被烤得得满头大汗,焦躁难安。
看着阳光下的潺潺水流闪亮发光,丁青蔓心神一动。
“良禾,我们玩会水吧。”她边说小脚丫边伸进水里,感受河水冲刷而过带来的舒爽。
“不行。”袁良禾瘦小的手一把抓住她:“你别下去,小心像大春一样被水呛着。”
袁良禾手心里满是汗水,贴在丁青蔓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黏糊糊的,难受得紧。
“大春那个笨蛋,狗刨都没学会,还想跟明明比憋气,我才没他那么傻呢。”丁青蔓不屑。
不等袁良禾反应,她一脚踩进水里,衣服鞋子也不脱,往更深处走去。
袁良禾急了,又怕被人听到,压着声音不敢大喊:“青蔓,别往那边去,快上来。”
“今天这么热,不会有人的。”丁青蔓说着还不忘冲站在石头上的袁良禾招手:“水里可舒服了,你快下来。”
袁良禾害怕被人发现回去告诉爸妈,但太阳实在是大,烤得他口干舌燥,他看着丁青蔓在水里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内心更是焦躁不已。
最后,实在耐不住诱惑,双眼一闭,也跳进了河里。
两个人在河里玩闹了好一阵子,彼此的衣服裤子都湿得透透的,贴在身上。眼看着时间过去大半,不舍地跑回岸边站在阳光下晾晒。
等到衣服晒得半干不干时,他们才往山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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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在哪里啊?”丁青蔓以手作扇,不耐地在脸一侧扇动着,她实在走不动了,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丛中。
“大伯他们明明说过了河就能看到啊,奇怪。”袁良禾小脑袋高高抬起,都快贴到后背了。
林子里绿树成荫,枝繁叶茂,高大的树枝遮住了大半的阳光,也将暑热拦截在外。渐渐地,光线越来越暗。
“良禾,是不是要天黑了啊?”地面上已经看不见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的斑斑点点,丁青蔓开始感到些许害怕。
袁良禾找得脖子酸,眼睛也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睁开时感觉天色好像忽然暗了下来,道路深处黑漆漆一片。
“好像是。”他咽了咽口水。
丁青蔓浑身紧绷,僵直着身子往袁良禾身边贴:“我们快点回去吧,要是我妈回来就完蛋了。”
她伸出小手去拽袁良禾衣服下摆,他的衣服还没完全干透,带着潮意。
两人手牵着手往回走了没多远,突地上空“轰隆”一声乍响,紧跟着一道白光闪现,猝不及防,震耳欲聋。
“啊――”
“啊――”
丁青蔓捂着耳朵,张大了嘴尖叫出声,颤抖地往袁良禾怀里钻。
“不怕,不怕。”袁良禾轻拍她的肩,尽管他自己也被突如其来的轰鸣声吓得身子打颤。
“是打雷。”袁良禾抬头看天,说:“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滴落在两人的头上,脸上,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就淋成了落汤鸡。
“良禾,我害怕。”雨水劈头盖脸地向他们砸过来,地面出现一个个水坑,积满了泥水,一脚踩进去,滑腻中还带着沙石的泥水漫过脚踝。
两人都穿着塑胶凉鞋,凉鞋里进了水沾了泥,走起路来,整只脚脱离鞋底往外窜,有时鞋子干脆直接卡在脚踝上,落地时只剩下光脚。
丁青蔓干脆把鞋脱了,提溜着赤脚往前走。
“脚会被割到。”地上都是石子和野草,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划伤。
丁青蔓不应声,她又累又渴又害怕,心里还有点责怪袁良禾,她现在不想理他。林子里黑压压一片,雨水进了眼睛,像是流了泪一般。
两个人都不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来路往回走。时不时有雷声从天际传来,让他们不住地倒腾着双脚,不知疲倦。
“良禾,良禾……”透过雨帘,隐约有声音传来。
两个人你牵着我,我拽着你,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起来。
“嗯哼……”丁青蔓被石头绊倒,一个趔趄歪倒在地上,发出痛哼。
“怎么了?”袁良禾急忙上前。
丁青蔓捂着脚趾,倒吸着气,半天发不出声音。
“啊,你的脚……”袁良禾蹲下身,就看见红色液体从她的指缝中渗出,被雨水冲刷在地。
“良禾。”有人靠近,还带着粗喘声。
“哥?”袁良禾扭头,不确定地看着暗夜里的身影。
袁良树快走几步,至两人身前,蹲下。
“受伤了?”他拨开丁青蔓捂在脚上的双手,细细查看。少年修长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丁青蔓的大脚趾,痒痒的。
”没事,只是破了点皮。”他抬头安抚地对丁青蔓笑笑,手伸至丁青蔓眼前,丁青蔓以为自己要挨骂,身子蜷缩成一团,双眼紧闭。
头上传来暖意,一只大手在抚摸她,轻轻地。她想哭,不,她已经哭了,嚎啕大哭。
“呜呜呜……良树哥。”她实在害怕极了,她感觉自己就快要被森林里的怪物吞噬掉。此时此刻,袁良树成了她心理唯一的依靠,她赖在他怀里,眼泪鼻涕一块往外淌,止也止不住。
袁良树用少年的身躯搂抱着丁青蔓,手拍打着她的背,嘴里说着:“青蔓不怕,青蔓不怕。”
哭完后,丁青蔓恐惧的心理消了大半,转而变成了恼人的羞涩,埋着头胡乱抹了把鼻子和眼睛。袁良树将她被雨淋湿后贴在脸上的发丝往后拨,转过身背对着她。
“来,我背你。”
他虽然高挑,但却很瘦,雨水打湿了他破旧的短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背脊。他等了半天见丁青蔓也没反应,转过头对她说:“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
丁青蔓很喜欢被人背着的感觉,她最喜欢赖在爸爸的背上,背上高高的,什么都看得到,甚至感觉伸手就能抓到天上的云朵。偶尔,爷爷也会背着她让她去够树上的果子。
可袁良树的背一点也不舒服,硌得她生疼。
“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袁良禾拎着丁青蔓的凉鞋,小跑着跟在袁良树屁股后面。
“我回家的时候,奶奶说快下雨了,让我去青蔓家叫你回家。”丁青蔓已经没了劲,趴在袁良树背上一直往下滑,袁良树双手垫在丁青蔓屁股下,往上掂了掂。
“青蔓家的锁挂在门上,我猜你们是上别的地方玩去了,我到处找没找着,在田埂上碰到喜萍婶子,她说之前听见河边有声音,我就过来看看。”
“大伯说这里有鸟窝,我想让青蔓也看看。”袁良禾感到十分沮丧,还夹带着一丝委屈和后怕。
丁青蔓看着他这样,决定不怪他了,良禾是她的好朋友。
“哥,爸妈他们......”
“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不在家。”
丁青蔓觉得袁良禾有点可怜,他们两家住的不太远,有时隔着院墙也能听到袁良禾被他爸妈训斥的声音。丁青蔓也觉得自己可怜,要是被爸妈发现她不写作业,趁爷爷不在偷跑出来玩,少不了一顿唠叨,可他们不会打她。
这么想想,还是袁良禾更可怜。
“良树哥。”她贴在袁良树的耳边,轻轻地唤着。
“嗯?”袁良树侧头,丁青蔓本就将头搁在他的肩上,他这一转身,右脸直接贴着丁青蔓的唇。
“是我自己要跟着良禾来的,你能不能别怪他。”她的发丝和话语间喷洒出的气息刺地袁良树耳朵痒痒的,他想用手去挠,可手垫在丁青蔓屁股下,根本挪不开。
“那如果大人问起呢,我怎么说?”袁良树尽量无视耳后和脸颊处的瘙痒,目视前方。
“你就说.......你就说,我和良禾在玩躲猫猫,好不好?”
袁良树毕竟瘦弱,丁青蔓又是个肉墩子,脸上腿上肉乎乎的。袁良树觉得有点累,想停下来歇歇,可天色越来越暗,雨也一直不停,要是这两个小家伙再受点伤,或是淋雨生了病,再想瞒就瞒不过了。
于是,他只能咬咬牙,将滑落到腰际的丁青蔓又往上掂了掂,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好。”他说。
那一年,丁青蔓八岁,袁良树十四岁。
番外二
五年级前的那个暑假,丁青蔓刚过完十一岁生日后没多久,丁国邦和吴丽梅拖着两个蛇皮袋,背着一个牛仔包,跟着同村的人搭上前往市里的汽车,消失在丁青蔓的眼前。
“蔓蔓,你乖乖在家听爷爷的话,等开学了,爸妈回来给你带新书包和漂亮的裙子。”
爸妈走了,丁青蔓很高兴,再也没有人成天管着她了,爷爷对她好,即便她闹翻了天,他也只会说她两句。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丁青蔓有点高兴不起来了。到了开学去报名的那天,爸妈没有回来,是爷爷领着她去学校交的暑假作业,领回来新学期课本。
爸妈临走前承诺的书包和裙子倒是被同村的婶子带了回来。书包是海蓝色的,就像夏日的天空一样蓝,上面还有一个长着金黄色长发的公主,装上新书后,鼓鼓囊囊的。
裙子是粉色的,自腰以下套有一层薄薄的纱,穿着它站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丁青蔓觉得自己跟书包上的小公主一样漂亮好看。
丁青蔓很喜欢,睡觉时也要把它们放在枕头边,睡一会,就伸手摸一摸,看一看。
早上起床时,她心情有些低落,迷蒙中睁着眼睛,瞧见枕边的书包和裙子,开始止不住地掉起了金豆。
“蔓蔓,该起床了,再晚上学要迟到了。”丁青蔓不应答,像个泥鳅一样哧溜一下钻进被子里。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温暖而粗粝的大手伸进被窝,贴在她的额头,摸上她的小脸。
“怎么哭了?”脸颊上残留着水迹,眼角的泪还源源不断地往外淌,丁青蔓将头埋得更深。
爷爷掀开被角,凑近她查看。
“爷爷,我想爸爸和妈妈了。”她的语气嗡嗡的,鼻子被堵住,难以呼吸。
有一会儿,爷爷没说话。
“……等过年,过年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爷爷从床边的小凳上拿过小外套,给她披在身上。
“再一会就该起了,别让良禾和珊珊等太久。”
村里的小朋友都在镇中心上学,大家总邀着一块去,路上有个伴。丁青蔓不敢伤心太久,如果她一直在爷爷面前想念爸妈,爷爷也会伤心的。
爷爷对她很好,不像她同学的爷爷奶奶,只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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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一个周末,丁青蔓坐在村口的榕树下支着脑袋,一脸的怅然若失,连跳皮筋都提不起兴趣,路过的老少见着她,也要逗弄她。
“青蔓,你又在等你爸妈啊?”
她嫌他们多嘴,她想说她都快记不起来爸妈长什么样了,但他们不懂她的难过,只会笑话她都长大了还像个奶娃娃一样成天念叨着爸妈。
过了秋收的季节,田里的水稻变成了一堆堆的草垛子,像动画片里金黄色的小城堡一样,七零八落地散落在田间。
丁青蔓找了个面对大山,背靠村的角落,将小小的自己深深陷进草垛里。
天空很蓝,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像是小卖店里的棉花糖,软软的,她看着天空咽了咽口水。她想,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她虽然爱唠叨,但总会给她买好吃的。
她又想,家里是不是没钱了,不然爸妈为什么要去外面挣钱。于是,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总吵着爷爷要买糖吃。
她长大了。
“咳,咳......”
“谁?”丁青蔓被咳嗽声惊得弹坐起。
“良树哥?”那人绕过草堆走到丁青蔓面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袁良树手背在身后,紧张的神色在看清丁青蔓后松缓了下来。
“我……我在这里睡觉。”丁青蔓慌不择言,胡乱扯了一句。
“睡觉?”袁良树疑惑,看了看四周:“在这里?”
“是啊。”丁青蔓重重地点了下头。
“良树哥,你也生病了吗?”丁青蔓想起刚才听到的咳嗽声,歪着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