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沉的。”郝嘉说。
“等你以后生了孩子,练出臂力来就不觉得沉了。”余梦柔说道。
郝嘉看着余梦柔家中装修气派,整洁温馨,和她想象中有两个孩子的家庭生活,鸡飞狗跳的热闹场面大相径庭,余梦柔处理得井然有序,脸上挂着得心应手的从容模样。
大概与余梦柔以为郝嘉的生活丰富多姿,自由自在又孤独寂寥一样,大家想象的都是对方生活的表面与假象。
“我老公工作太忙了,过年都不着家。”余梦柔平静地说。
余梦柔十八岁成人时,就早早地规划好了自己人生――早点嫁人,有个属于自己的幸福家庭。
在婚恋这件事上,余梦柔似乎比同龄女孩更早熟,幸运的是她遇到了邵侠。
大学时代与邵侠相恋,毕业之后余梦柔选择回家,邵侠是南方人,为了余梦柔,邵侠来到东港向余梦柔求婚,算得上半个上门女婿。
婚后余梦柔生下大儿子大宝,今年已经九岁了,小儿子二宝也马上上幼儿园。
生了两个儿子,邵侠对她感恩戴德。
余梦柔的每一步,都是传统意义上幸福女人按部就班的一步,没有一步迈错,没有一步停滞,成年后的人生轨迹,如她所愿的平稳。
反观郝嘉的这十多年,情感上波折不断,两个人截然相反的人生轨迹。
余梦柔跟保姆交代一声,让她带着二宝下楼遛弯。
“咱俩继续喝茶,走。”余梦柔把郝嘉带到茶室,漳平水仙,我特别喜欢喝。”余梦柔呷一口茶。
“我一直想问你,你现在还单着呢?”余梦柔问道。
“嗯,前段时间刚分手。”郝嘉也呷一口茶,漫不经心的回应道。
“你谈恋爱了啊?毫无察觉呢!”余梦柔先是兴奋的眼前一亮,又低落下来。
郝嘉见余梦柔神色黯淡,以为她担心自己,安慰道:“已经没事了啊。”
“你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我有些伤心了。”余梦柔低眉说道。
郝嘉大概理解余梦柔的发问,毕竟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因为不同的生活轨迹,两人没有交集,甚至联系都不多,多年的情谊没有变过,在郝嘉心里放着,只是自己的心事不知该从何坦陈。
郝嘉沉默,没做解释。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余梦柔有些担心。
“没有,没跟你说。
只是因为不确定。”郝嘉说。
“因为不确定,所以跟我也不会说吗?”余梦柔问道。
一地鸡毛,藏还来不及。
“梦柔,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挺失败的,倾诉失败就更失败了。”郝嘉苦笑道。
“你怎么失败了啊?你是我的榜样啊!我一直这样觉得!”余梦柔提高声调。
“我有什么值得给你当榜样的啊?”郝嘉觉得这句恭维有些虚伪了。
“这几年我们见面少,联系少。
我感觉你有些变化。”余梦柔说。
“哪些变化?”郝嘉问。
“以前的你,非常勇敢。”余梦柔看着郝嘉,坚定的说道。
“我什么时候勇敢过啊?一直很胆小。”郝嘉打岔。
在郝嘉看来,勇敢是稀有品质,勇是奔涌力量,敢是决绝胆魄。
这种品质,郝嘉不具备,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
“你以前可不会特别在意别人的眼光哦,也不会怕失败,这就是勇敢。”余梦柔说。
“那是小时候无知无畏吧?”
“也是。
人长大了考虑的过多,患得患失,是不够勇敢了。”余梦柔沮丧。
“你也会这样吗?你的生活状态很好啊,家庭幸福,让人羡慕。”郝嘉说。
“是啊,家庭上我很幸福满足,但我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呀,一天到晚围着老公孩子转,连份工作都没有。”余梦柔给郝嘉倒茶,继续说:“还好我也没什么事业心,一直没有,也就不想了。
现在让我出去工作,啥都不懂。
你多好啊,有自己的事业,还有很多未知的可能性。”余梦柔恳切的说。
能娶到大学时代的校园女神余梦柔,一直都是邵侠在兄弟、同学面前引以为豪的事。
他对余梦柔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少年对初恋的迷恋往往最长情,虏获美人芳心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唯有长期的坚持追求,不计成本的投入时间和金钱,没脸没皮的时宜与不时宜的随时出现。
邵侠靠着死皮赖脸越挫越勇又浪漫细心的忠犬精神战胜了众多追求者,他不是众多追求者中最优秀的一个,却是最坚韧不拔的一个,余梦柔终于还是被邵侠的长情打动。
潘可倌甑恼嫘牡玫搅伺神的回应,他万分珍视,毕业后马上结婚,是邵侠能做到的对最爱的人最直接的承诺。
有时候跟邵侠闹别扭时,余梦柔会脑补自己当年如果没有选择邵侠,会不会遇到更好的,每当有这样的念头时,余梦柔会及时捻灭内心的贪欲,她不敢奢求的太多,在外人看来,她已经足够幸福。
为了他们的小家庭,邵侠拼命工作,并在同龄人中做得非常出色,攀爬至东港最大的商场招商经理的位置。
与之伴随的是非常规的忙碌,几乎全部私人时间被剥夺,就连余梦柔在产房待产时,邵侠还在出差工作中。
这是他对余梦柔的歉意,但是没办法,“当我搬起砖头时,我无法拥抱你;当我放下砖头时,我无法养活你”。
总体上,邵侠还是挑不出大毛病的好男人。
如白驹过隙的十年间,亦是余梦柔最好的年华。
前几年余梦柔还想出门工作,随着邵侠工作越来越忙,赚得越来越多,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她也就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投资自己变美变瘦成了她的重心。
然而,再美的主妇也无法绕过生活的细碎横流,接触的圈子无非是孩子的教育、自己的美容提升、关系最为亲密的是家中的保姆,接触最多的异性是保安和快递。
郝嘉相信余梦柔的话,一时欣羡彼此,自己所不能拥有的,而如果有机会互换,互相都不会交出自己的生活与之兑换。
郝嘉大口吞下一口茶,说道:“我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想,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都一样。”
两个人默默地没说话,各自将心事短暂的互相倾诉后,再各自吞咽下去。
“过两天咱们中学同学聚会,你一定来啊!”余梦柔突如其来的邀请。
郝嘉傻眼,暴露行踪,真是给自己找事儿。
“现在不是提倡不聚集吗?”郝嘉疑问,想找理由婉拒。
“小范围,没事。”余梦柔说。
“我能不去吗?”郝嘉见迂回没用,直截了当的说。
“有啥不好意思的?”余梦柔热切的期盼。
“哪天啊?”郝嘉问。
“初五晚上,迎财神。
地点我回头告诉你。”余梦柔回道。
“迎财神和同学会有什么关系?”郝嘉腹诽。
多年未见的同学聚会,多少带着三分胆怯,两分心动,剩下的一半都是莫名的焦虑。
第18章 昨日重现
中学同窗的三年,迄今已经快二十年。
根植家乡,拥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的同学最喜聚会,借着往日同学的身份关系,加深联系各方面的社会资源。
郝嘉离乡太久,在外如浮萍,在家亦无根,她无意攀缘,如果赴约,大概还是因为那么一份与她曾经共同年少,如今渐渐共同步入中年的同学的缅怀惦念,谈不上具体的对象,只是一个记忆中关于年少的幻象。
大年初五如期而至,郝嘉迎头赴会。
余梦柔发来的聚会地址,是“我家饭店”。
郝嘉愣怔半刻,才想起这竟是金驰的饭店。
太巧了。
巴掌大的地方,巧也难免。
郝嘉本就迎难而上的心头之上,仿佛又加重了砝码。
她在踌躇什么,设想场面热闹,尴尬与热络焦灼着,人情丰沛,往昔如昨。
褪去少年稚嫩,如今都是岁月洗礼后的成熟面容。
忆往昔后,气氛达到高点,男同学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女同学瞄准焦点,交头接耳。
她将在席间怎样应付和自处,一定要轻松。
郝嘉暗想。
聚会定在下午六点。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大概将是一个人人穿着光鲜锦衣的华丽宴会,来体面应对同学之间目光交错,暗流涌动的审视和检阅。
郝嘉发现自己穿得随意,臃肿羽绒服,高领毛衣,朴素棉鞋,一副逛菜市场的打扮。
时间来不及了,余梦柔不停的来电催促着她。
身处一线都市异乡与故乡,明显的心理差异。
在北京,郝嘉只是她自己,远离人情社会为自己附加的身份标签。
而在这里,在众多参照物面前,郝嘉,外人眼中在都市打拼的独立女性,茕茕孑立,一身风霜,世俗评价体系对女人“成功”、“幸福”的评价选项,她一样都没有占上。
甚至对她充满表面恭维羡慕,内心腹诽的假想,一种刻薄的怜悯。
这个场合之中的余梦柔应该是舒适的,按照他们的评价体系,余梦柔是人人艳羡的对象,郝嘉坐在她身边,对比更甚,但她稍感一丝安全。
还有陈牧,他是医生,评价体系里的高分。
既不用高调表现,也不会如坐针毡,他能从从容应对。
只有余梦柔和陈牧是清晰的,其他人的面目趋近模糊,只听到鼎沸的谈话声掺杂着朗朗笑声,空气中弥漫着香浓的,逐渐令人眩晕的酒气,冷空气产生的浓雾伴着从人口中吐出的烟圈,氤氲弥漫,逐渐将郝嘉的思绪和身体紧紧包裹。
郝嘉身在其中,无所适从。
谈笑风生的女同学间的话题终于还是落在郝嘉头上。
“郝嘉,结婚了吗?”
“郝嘉,你在做什么工作啊?在北京肯定赚得很多吧?买房了吗?”
“郝嘉,你老公是做什么的啊?”
郝嘉还没回答第一个问题,女同学就迫不及待的跳跃到第三个问题,老公是做什么的。
被另外一位懂得察言观色的女同学瞪了一眼,斥道:“人家还没结婚呢。”
郝嘉等着余梦柔或是陈牧为她解围,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没在包间。
又是一阵如菜市场一般鼎沸的热闹声音过后,周围突然阒寂无声。
大家面面相觑,郝嘉懊丧瞑眩。
像是一堂刚得知考试分数,成绩极差,又没完成作业的物理课,她不敢抬头看,生怕与老师对视,每当这时,老师总是点到她的名字,起来回答问题,周围齐刷刷的目光看向她,她在失语中挨过漫长的一分钟,挨到老师点名其他同学,回答她回答不出的问题,她只能站立受罚。
像是一次没完成业绩的公司会议,轮到她汇报工作进度,全是未完成,等结果,没成绩。
老板不怒自威,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她无法向老板交代,更无法面对自己。
郝嘉想赶紧离开这个令人浑身不适,对她处处考核的“考场”,又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使尽浑身力气,却被捆绑得愈发紧张。
她突然想到金驰在这里,她掏出手机,想向金驰呼救,请他佯装有事把自己拉走。
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准确掌握手机按键,她不知道是眼睛模糊看不清楚,还是手指僵硬不听使唤。
在手眼失灵的恐惧中,郝嘉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郝嘉满头是汗,心里暗自庆幸。
“怎么会那么真实?和现实的感觉那么像?”郝嘉起身,确实是午后睡得不实,思绪高速运转的噩梦。
她翻出手机,要马上告知余梦柔晚上不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还没等她发消息,先接到余梦柔的消息,她说,避免集聚,聚会取消。
虚惊一场,郝嘉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白白做了一场噩梦。
郝嘉仔细浏览聊天记录,从来没有一条提到“我家饭店”,金驰出现在梦中,像是噩梦里的一道微光。
转而,她又回想了一下,金驰本人并没出现,她掌控不了手机,没有发出“求救”消息。
快到晚饭时间,噩梦初醒的郝嘉头疼欲裂,她跟刘香说:“刘姨,别做我的饭了,我晚上有事出去一趟。”
说罢,郝嘉马上穿戴整齐出门,去哪里还没想好,先走出去再说。
反正包裹严实,戴着口罩,沿街漫无目的的走,没人认得出她来。
冬日傍晚,落日余晖消融在萧瑟的街头。
郝嘉想想,是什么样的压力让她做出那样真实的梦,和现实的情绪有些许应照,但并不完全。
一种无声的精神内耗笼罩着她,她怀疑这是不是一种病灶。
虽然行走没方向,但人总是能趋利避害的向着光的方向走。
不远处一束微光,郝嘉走过去,原来是卖烤红薯的小摊。
热气腾腾的味道在冷夜格外香甜,郝嘉问道:“大爷,多少钱一个?”
“十块钱。”
“我要一个。”郝嘉准备扫码付款。
大爷说道:“姑娘你有现金吗?天太冷手机关机了。”
郝嘉面露难色的摇摇头,她身无分文,没有带现金。
她想,大爷手机没电,无法从自己手机上确认收款信息,怕不保险,也能理解,只能遗憾不吃了。
正当郝嘉转身要走时,听到有人说:“我这有现金。”
郝嘉抬头一看,金驰递给大爷十块钱,买了一个烤红薯。
他把一个外皮紧皱,内里金黄的烤红薯递给郝嘉。
郝嘉接过来,喜出望外的说:“谢谢,这么巧,你也在这里。”金驰回头一指,说道:“我饭店门口。”
郝嘉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这里。
两人默契的同道而行。
郝嘉捧着烤红薯,边吃边走,金驰走在她的外面,帮她掩护着。
“今天才初五,饭店开张了?”郝嘉问。
“嗯,本来有人预定了今晚的包间,取消了。
现在提倡不要聚集。”金驰说。
又是巧了,发生在梦里的事不会照进现实了吧?不会啊,余梦柔没有发过聚会的地点。
郝嘉心里嘀咕。
金驰看出郝嘉走神,问道:“想什么呢?”
“特别巧,我们今晚同学聚会,也是临时取消了。”郝嘉解释。
“不会是我家店吧?说有十几二十个人。
余女士订的。”金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