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安——李恩【完结】
时间:2024-05-17 23:06:54

第21章 .
  梅姨始终无法踏出那一步,就好像只要不进入停尸间那扇门,她的丈夫就还存在这个世上般。或者说,她不愿意接受昨晚还共枕的人,谈论着当下再正常不过的琐碎事务的人,忽然间天地一方永远隔绝的事实。
  李因逼迫自己久久地注视着他平和的睡容,他怕将来会后悔,在这个所有人都伤心的凌晨,没有多看他一眼。他怕以后年纪大了,梦里他出现了自己都不认得。
  直到所有人离开,他还站在他身旁,他突然间很害怕,这个一生强悍的男人的灵魂,如果此刻正在角落捂着脸痛哭,看着他的亲朋好友从这一刻起进入逐渐淡忘他的倒计时,那该多辛苦。
  “我会抵御时间的流逝…”他看向角落的一张木凳,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柔和得就像在念一首诗,“我会抵御时间的流逝,在往后的寂寞年华里,将你的所有铭记在心。”
  他抖动的手轻轻地握住他僵硬冰冷的手,“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告终时老人该燃烧、该狂怒;该怒斥、怒斥那光明的逐渐消歇……父亲啊,就在这最为悲痛的时刻,不要温顺地走进那安息的长夜,怒吼,即使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这是一首好诗,”李夏出现在门口,靠在墙壁上等着他,“需要再给你一些时间吗?”
  “是时候了…”他俯身拥抱着他没来得及叫一声父亲的男人,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道,“看着我吧,保佑我们。”
  “梅姨晕倒了,现在在病房里,可能是打击太大了。”
  “带我过去。”
  姐弟俩来到病房外时,阿福正在长椅前安慰小声抽泣的邱凯丽。看到他来了之后,她立即扑进他怀里。
  “妈,没事吧?”
  “她现在睡着了…”
  李因抚摸着邱凯丽的脑袋,看向阿福和李夏,“姐,你留下来帮忙照看一下她。阿福你去我那拿些我的衣服,顺便跟黛安说明一下情况,我一时半会可能抽不身回去陪她。另外,我想尽可能快的安葬他,你看能不能动用蔡叔关系,明天火化…”
  “行,那你们去哪?”阿福问道。
  “我们先回去收拾好我爸的东西,避免她醒来回去看到他的东西会更加崩溃。”他说着望向病房里安躺在病床上的人。
  “拿好,停在医院门口的,”李夏从包里拿出一把车钥匙塞进他手里,“本来就是准备送你的礼物,现在你刚好需要它。”
  “谢谢…”他轻拍着邱凯丽的后背,小声地询问道,“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点了点头。
  崭新的黑色轿车在夜幕的掩盖下缓缓行驶在寂静的城区道路上,晨曦到来之前的空气是一天里最为凉快的时候。邱凯丽夹着烟的手放在车窗外,任凭倒灌进来的风将头发吹乱,柔和的路灯打在她残留着泪水支离破碎的双眼上。
  李因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方向盘,压根没有心思去感受这辆车舒适的驾驶感。
  “对不起…”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要是我接那了通电话回趟一家,要是我顺着点他的意思,哪怕是假装。他都不会去借酒消愁…”
  “这不是你的错,他喝了酒就不应该开车。我想我们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讨论的必要。”
  “等葬礼结束,”他转动着方向盘,下个路口就到家了,“我打算收拾好那边的东西搬回来住。”
  “你担心我照顾不好我妈吗?”
  “爸的位置需要有人接替,家里需要一个男人照顾你们。”
  黑得发亮的轿车缓缓停在家门,李因和邱凯丽从车上下来,迈着沉重的步子推开前院大门。他们在杂物间翻出一堆平时梅姨存放着的纸箱,用透明胶重新贴起来,数十个装着邱正凯的个人物品,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小时――大到墨绿色的军大衣,小到牙刷和胡须刀片。
  邱凯丽一边收拾一边哭,鼻子吸了又吸,用纸巾擦了又擦,直到鼻尖通红,双眼肿胀。不过她仍然十分坚强地不停地收拾着,没有停顿哪怕一会,就好像尽可能快收拾好这些东西装起来藏进杂物间里――哀伤的情绪也会一同藏匿进去。
  远处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李因将最后一箱物品放进杂物间,抑制住浓稠的悲伤情绪缓缓将门关上。
  “要喝杯茶吗?”站在他身后的邱凯丽问道。
  “好,我打个电话回家先。”他向客厅放着座机的位置走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或者说他应对时过于专注,以至于他现在才想起,黛安或许会担心得睡不着觉。
  “喂?”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李因…你还好吗?”电话那头,黛安担忧地问道。
  “我不好…”他低着头,发现桌面下还放着一袋烟丝和一叠卷烟用的糯米纸,“我们刚收拾好他的东西,这两天可能要忙一下。”
  “我…可以去帮你的。”
  “我担心我妈会有抵触情绪,大家都在帮我忙,所以我应付得来,”他拿起那袋烟丝看了看,这是邱正凯从老家乡下带回来的,“不过葬礼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来,到时候我让阿福去接你。”
  “好,你要注意休息,不要过度劳累,记得吃饭知道吗?”电话那头温柔的叮嘱,让他感到心头一暖。
  “好,那你快休息吧,你还要上班的。”
  “好…那挂了噢。”
  “嗯。”
  他挂完电话,打开透明的塑料袋,在长方形的糯米纸上放入适量的烟丝,卷成一根,放在嘴边点着。浓烈的土烟吸入肺部时,眼角也留下一颗硕大的泪珠。
  他迅速擦了擦湿润的双眼,用力扇了自己两耳光后来到前院的茶几处。
  “家里有请假条吗?”
  “我没有带回来。”
  “那晚点,我回趟公司写两张请假条。”
  “我陪你去。”
  “不用,晚点你坐阿福的车去医院接妈回来。我去殡仪馆接爸回家。”
  “你怎么突然改口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我不想再留下遗憾了…”他端起邱正凯的茶杯。
  他们喝了两壶茶,天色越来越亮,阿福始终没有来。俩人从前院的茶几坐到屋里的沙发上,一夜没闭眼,倦意像浪潮般在体内不停地袭来,不知不觉俩人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直到阿福出现后把他们叫醒――带着刺眼的阳光。
  “几点了?”李因从沙发上坐起来,看了眼手表的时间,“这都九点多了…”
  “都在这里了,”阿福坐在另外一张沙发,点着烟,指了指桌面上一袋随意装着的衣服以及一双鞋子,“殡仪馆那边可以去了,人家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工作,最大限度满足你要求了。”
  “替我谢谢蔡叔,”他看了看旁边睁不开睡眼的邱凯丽,“你跟阿福去医院吧,我去趟公司就去殡仪馆。”
  “好…”
  大家纷纷起身向门外走去。
  “阿因,”阿福打开车门,在进入驾驶坐前,对另外一边准备关车门的李因喊道,“出发前,我有点事想跟你讲一下。”
  “晚点讲吧。”他关上车门,启动车子,向公路上开去。
  刚上班的阿雅还在前台一面吃着包子收拾前台桌面。
  “你怎么来这么早?”她拿起豆浆吸了一口,“凯丽呢?”
  “这两天恐怕暂时见不到我们了,”他走进前台,翻出请假条,迅速挥动着手里的笔,“我们请四天假,晚点你帮我们递交一下。”
  “这么突然?”她凑过来看到请假单上的请假事由,然后沉默了。
  “没错,”他把两张请假单推到她面前,“辛苦你了,顺便帮我跟小王说一下,他得直落几天了。”
  从前台出来后肚子开始咕咕叫,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进食。他打消了去买早餐的念头,点了根烟向影院旁的露天停车场走去。
  “李因是吧?”五个穿着花花短袖衬衫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其中一个手上缠着绑带,脑袋上还包着纱布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我。”他打量着他们,个个凶神恶煞的,大概率是来找麻烦的。而这段时间他得罪过的最可能报复他的人,是黛安的母亲,那个对外人彬彬有礼对自己小孩就化身为毒妇的女人。这个缠着绷带的男人,很明显就是她最近刚出过车祸的弟弟。
  “一个事,”黛安的弟弟往前一步,用没得商量的语气,仗着人数众多挺直肩膀,“你离开我姐,作为回报,我对你恐吓我母亲的事情一概不究。”
  “如果我说不呢?”李因从容地直视他的双眼,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恐惧,甚至想挨这顿毒打。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他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可能没有搞清楚状况,”李因说着不紧不慢地把手表解下来放进裤袋里,“首先你们不是本地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卸你们一人一条胳膊。其次我不会离开黛安,我也不会还手,因为你是她家人。最后替我转达伯母,上次是我态度不对….”
  “里八嗦!”他抬起腿踹在李因腹部,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一挥手怒吼道,“给我往死里打!”
  一群人像抢宝藏似的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对着李因一顿拳打脚踢,混乱和钝痛交织在一起像张巨大的网将他笼罩,没有死角没有喘息的机会,甚至反应不过来――像块湿润的烂布被一遍又一遍的蛮力砸在混凝土上。
  直到右手手臂关节传来断裂般尖锐的刺痛,他才注意到有个人举起一块比脑袋还大的石头砸在他手肘内侧――他惨叫着本能地护住手臂,换来的是数个尖头皮鞋穿透似地踢在他身上各处。
  “你一天不离开我姐就不要想有一天好日子过!”他们一伙人停手后,他走上前来吐了口唾沫在李因身上,“我不管你是什么地头蛇,压的就是你,走!”
  一行人迅速坐上货车向停车场外开去。
  李因躺在坚硬的水泥地身上像躺在床上般舒适地喘息着,他无视着疼得像被绞肉机撕咬一遍又吐出来的身体,活动着右手手指和手掌,断定最多是骨折之后,他费劲地将身体翻转过来,双膝与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支撑起摇摇晃晃的身体。
  “阿因!”小王的车刚开到停车场入口,看到他后立刻打开车门跑过来,“什么情况!?”
  “早啊…”李因裂开嘴笑了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搞根烟过来。”
  “谁打的?我刚才接到阿雅的电话就立刻赶过来…”小王仔细观察到他的伤势后,像天塌了般捂着额头急得原地打转,“先不说这个,我现在送你去医院,走走走。”
  “搞根烟过来啊,”李因甩开他伸过来的手,“我得先去殡仪馆接我爸回家。”
  “抽什么烟啊!你脑袋都破了,浑身都是血啊!”小王焦急地拉着他右手向自己的汽车走去。
  “松手!”右手关节处这一拉扯,疼得他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喊出声,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我有车。”
  “你发什么疯啊大哥!”小王被他无视自己受伤的任性模样气炸了,像口香糖一样使出浑身力气拦住他,“就算你现在有飞机都好,去医院处理好伤口再说其他的。”
  “松开!我要去接我爸啊…他还在等我…我现在赶过去…”李因声嘶力竭地不停地喊着,扯开嗓子像发泄怒气般嘶喊着,喊着喊着就跪倒在地一发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想他待在寒冷的柜子里…他是个受人敬重的医生…他跟我交代过他的葬礼不能过度的悲伤….我答应过他的….”
  “嘘……”小王红着眼抱紧他沉重的身体,像安抚受伤的猛兽般紧张不已。
第22章 .
  午后明媚阳光与倾盆大雨源源而来,人们聚集在客厅里,李因身穿黑色西服站在门前,脑袋因为缝了几针所以戴着鸭舌帽,打了石膏的右手被缠挂在胸前。
  大门外停满了车子,一度堵到外面大马路。
  他一面听着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面默默地注视着在地面溅起的水珠。
  一切都进行得很仓促,按照邱正凯生前跟他交代过的要求,葬礼一切从简,骨灰接回来后,大家简单的祭拜,之后便会送去骨灰楼。
  等开席后,大家吃完东西,一切就结束。
  “阿因…”阿福撑着伞从门外进来,伞下面还有一个穿着一袭黑裙的女人。
  “来了,”他走进雨幕,从阿福手里接过伞,“虽然时机不对,但是你这身很好看…”
  “你这…”她看了看他的手臂。
  “出了一点小意外,不过没什么大碍,”他空不出手,只好贴近她,温柔地笑道,“不用担心的。”
  “我担心!”她用手肘顶了一下他腹部,小声地警告道,“晚点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整天都受伤!”
  “你是真大胆!”尖锐又刺耳的嘶喊声从屋内传来,梅姨怒发冲冠地走出来,拿起门边的小板凳就砸过来,“谁给你脸的,居然敢来这里,你就是那个害死我丈夫的狐狸精吧!”
  李因手极眼快地压低伞才挡下横飞过来的小板凳,黛安顷刻间被吓得脸色惨白…
  “妈!”邱凯丽连忙跑过来拉住她,“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其他人都在看着呢!”
  其他客人都纷纷看向这边,低声讨论着。
  “我怎么不能!”她甩开邱凯丽的手,“要不是她勾引我儿子,我丈夫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吗?我儿子手会被打断吗?啊?”
  “这明明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赖人家好不好。”邱凯莉费劲地将梅姨拉回屋里。
  “你的手…”她听到梅姨最后那一句,表情像被针扎了般,立刻反应过来,“我妈指示的吗?”
  “没断…”他为难地看着她清澈透底的双眼,“只是骨折而已,过段时间就好了…”
  “你还想瞒我?”
  “我在等合适的时机。”
  “还不给我滚!”梅姨又从屋里出来,冲进伞下推搡着黛安,“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不要想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妈…”他无奈地伸出手拦住梅姨,这一举动反而让她更加亢奋。
  黛安抬头看了一眼李因,后者点了点头,将手里的伞传到她手里。
  她转身向门外走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大雨里。
  阿福拿着伞走了过来,他点头向阿福示意。
  他没有责备或抵抗梅姨的念头,这个节骨眼完全没有必要。丧宴如期进行,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客厅里足足摆里六桌,这是他吃过氛围最为沉重的一顿饭,没有热闹的欢声笑语,大家情绪低迷不振,唯有几个邱正凯的老友,喝了些许酒后开始感叹年轻时,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
  李因没有吃几口就进了自己以前住的房间,搬出去这么多年,梅姨依旧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好像他没有离开过,随时都可以用一样。除了部分的搬走时带走的东西之外,其他留下的仍然是原来的模样。
  他坐在床沿上,闭上眼睛深呼吸,仍然能闻到初进这个家门和生活在这里的气息。那些承载着相关记忆和画面的气味,就像芯片一样保存在大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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