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桑看了一眼顾九卿,偏头问道:“二伯父运了多少粮食去雍州?”
常氏想了想,不确定道:“数万石?具体数额待郎君回家,问过方知。”
常氏没有经商的头脑,除了她的嫁妆铺子,家里的一切商铺生意都是顾家两父子共同打理,她也就是听顾明崇念叨了几句。
数万石与朝廷下发的五万石救灾粮相差无几,果然财富和粮食都是攥在少数人手里。
顾显武运了粮食去雍州,却未返回,而是写信让顾明崇筹措粮食,本身就很反常。
雍州的形势……
顾桑意识到不对劲儿,顾九卿自然也想到了:“堂嫂可知朝廷的救济粮也不过五万石而已?顾家的这位老主顾是不是以远高于米市价格购入?如果是的话,待堂兄归家,让他不要急着将粮食运往雍州。”
常氏疑惑不解:“大妹妹是何意?”
顾九卿淡声道:“转告堂兄即可。”
顾桑解释道:“城外流民聚集,如果被流民发现,麓州有大量粮食运去雍州,流民岂不是闹翻天了,说不定还会疯抢粮食。”
常氏看向顾九卿:“大妹妹,是这样吗?”
顾九卿没有理常氏。
恰在此时,钱氏搀扶着老夫人过来了。
老夫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身上染有佛香,一看就是常年礼佛的主儿。
顾家二房的内宅是常氏这个年轻媳妇掌家,婆母钱氏是个不爱管事的清闲性子,老夫人年纪大了,更不爱过问家宅内的琐事。
顾显武和顾明崇两父子在外经商,经常不在家,钱氏也是为人儿媳,便替顾显武在老夫人跟前尽孝,陪着说话解闷。因为老夫人牙口不好,饮食要清淡软烂易消化,与年轻人吃不到一处,平时都是在院中单独用膳。
除非逢年过节等重大节日,老夫人才会同家人一道在膳堂用膳。
今日娇客上门,家有喜事,老夫人便过来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众人起身,给老夫人和钱氏问好。
顾桑和顾九卿自也对着老夫人施了一礼,身姿仪态,在一众女眷中,尤为打眼。
尤其是,一袭白衣的顾九卿,无人可夺其光芒。哪怕是老夫人老眼昏花,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顾九卿。
老夫人走过来,面目慈和地看向顾九卿:“好孩子,多年未见,都出落的这般水灵。祖母还记得当年离开燕京时,你还是个两三岁的奶团子。你都不知道你母亲有多稀罕你,那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整日抱着你,唤你囡囡。”
原本的顾九卿有个小名囡囡,偷了身份的顾九卿不喜欢这种亲昵称呼,施氏便再也没唤过了。
“来,坐在祖母身边。”老夫人去牵顾九卿的手,却被顾九卿不着痕迹拂开了。
顾桑眼眸轻动,偏了偏头,笑眯眯地握住老夫人落空的手,语气尽显亲昵娇俏:“祖母,你记得大姐姐,可还记得我呀。”
老夫人自然不记得,但是来的路上,钱氏已经告诉过她,来的是大姑娘和三姑娘。
看着面前软糯清甜的小姑娘,老夫人笑呵呵道:“当然记得,当年你还是个吃奶的奶娃娃呢。”
顾桑比顾九卿小两岁,两三岁减去两岁,可不就是吃奶的年纪么。
顾桑莞尔一笑:“祖母记忆力真好。”
不论是老夫人,还是婆母钱氏,亦或是常氏,她们心里其实更重视顾九卿这位嫡女,但是顾九卿真的好冷,真的太难亲近。
反而是,顾桑相处起来更贴心,不会让她们觉得不适。
顾九卿以女相示人,并非真的女子,面对无利可图的情况下,他真的不耐烦同女人们虚与委蛇,能维持表面的祥和已是他最大的良善。
一顿饭下来,顾桑同二房明显更为亲近,至少表面上如此。
大家族都擅长演出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戏码。
不过,她能感觉出,顾显武的后宅是真的比顾显宗的内宅安宁多了。
顾显武有一妻一妾,妾室生下顾静没几年去世,便再未纳妾。二房两父子只对经商赚钱感兴趣,家里女眷也没生事的,内院简单清静。
老夫人当年在燕京看多了施氏和蒲姨娘的争斗,一直信奉家宅安宁有利于财运,只要不是搅家精,老夫人都不会插手。
当初,让钱氏将掌家权交给媳妇常氏,也是老夫人的提议。
钱氏送老夫人回屋后,忍不住感慨道:“三姑娘的性子真真是好,乖巧伶俐,惹人喜欢。大姑娘跟传闻中的一样,清冷孤傲,容貌惊人,只是难以接近。”
老夫人虽老,但没真的昏聩:“这孩子脾性是不错,你也不想想,她能在大房那种环境下讨生活,性子能不好吗?不说施氏如今看重她,就是我与她说上几句话,心里都熨帖。”
“哎,囡囡这孩子小时还同我亲近,如今大了,倒是……”老夫人眼前浮现出顾九卿幼年时的模样,说道,“你不知道,囡囡以前在我跟前撒欢,可乖可黏人了。”
钱氏道:“大姑娘不是早年遭过难么,性子怕就是那个时候变了。”
老夫人叹气:“还不是妻妾不宁闹的,就是苦了囡囡,半大的孩子流落在外,也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懵懂天真的孩子一去不回,性子变得寡淡凉薄。
钱氏见老夫人伤怀,遂转移话题道:“我瞧着大姑娘对三姑娘却是姐妹情深,三姑娘够不到的菜,大姑娘甚至帮忙夹,旁人可没这种待遇。”
老夫人说:“或许,这也是施氏喜欢三姑娘的原因。”
有个交心的姐妹,以顾九卿这种近乎薄凉的性子来说,属实不易。这也说明三姑娘不单单是性情取胜的原因,或还有其它本事。
毕竟,燕京那般迷人眼的地方,好性情的姑娘可不少。
第81章
凉爽舒适的软榻, 比马车比客栈舒服多了,也没有赶路的紧迫,直到日上三竿, 顾桑方才睡醒。
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华丽的帷幔绣着繁复的云纹,缀以光泽如玉的珠翠装饰, 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轻荡的帷幔,映衬着圆润的小珠子好似在发光。
她盯着珠翠发了会呆,打了个哈欠,伸手拨开帷幔。
刚探出脑袋,梅沁便凑了过来:“姑娘醒了?”
梅沁顺手将帷幔拨向两端, 屋子顿时亮堂起来,光线强的有些刺眼,顾桑抬手遮了遮眼, 扭头看向窗外高挂天空的日头。
顾桑迷迷瞪瞪的:“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没叫我起床?”
梅沁解释道:“奴婢原打算早点唤姑娘起床,但是林嬷嬷说少夫人吩咐过,两位姑娘风尘赶路,早上谁都不许打扰两位姑娘。奴婢见姑娘实在睡得沉,就没忍心唤醒姑娘。”
说罢,外面便传来林嬷嬷宏亮的声音:“三姑娘可是醒了?”
梅沁应了声:“是的,嬷嬷。”
下一刻, 房门便被推开,林嬷嬷带着捧着铜盆巾帕等物的丫鬟们鱼贯而入。
顾桑就像是提线木偶般,被丫鬟们有条不紊地梳洗穿衣。
一切收拾妥帖,早膳也随之摆上桌, 足有十几道小菜,什么燕窝银耳粥、山药野鸡羹、烩银丝、银葵小菜、蒸糕等, 量少且精致,花样繁多,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
顾桑眼眸瞪圆。
这可比燕京顾家的伙食好太多。
这要是投生二房这边,那也是吃香的喝辣的享之不尽啊。
如果将二房的人攻略,岂不也是美哉,要什么女主?当然,念头只是这么一转,二房之所以对她热情款待,沾的还是燕京顾家的光。
顾显宗的官职爵位在显贵云集的燕京不够看,但在麓州,二房可算得上朝中有人,嫡亲兄弟当大官,地方官员自不会想要得罪京官。要不然,当官的要搞你一个商户,可太容易了。
去年买了顾皎的李家人,也是这般想法,凭借着姻亲关系跟燕京的官员攀上关系。不论是改换门庭,还是扩展商业版图,皆有利。
吃完早膳,林嬷嬷命人将残羹剩菜撤了下去。
顾桑抿了两口消食的山楂水,就见顾静带着几名捧着绫罗绸缎的绣娘踏进屋子。
顾静抬头看了看顾桑,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指了指身后的绣娘:“三妹妹,她们是吉祥成衣铺的制衣师傅,我一早请她们过来给三妹妹和大姐姐量尺寸。”
长幼有序,照理应该先给顾九卿量,但她害怕同那位大姐姐说话,就先来了顾桑这边。
顾桑眼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即放下水杯,不好意思地笑道:“昨日才提及的事,堂姐今日就将人带了过来,这也太快了吧?累堂姐跑一趟,是我给堂姐添麻烦了。”
昨儿就是找个由头同顾静搭话,没想到顾静效率如此高。
当然,背后也有常氏的授意。常氏将招待顾桑游玩的重任交给了顾静,一边让她学着待客之道,一边让她多跟顾桑相处,学学顾桑伶俐的性子。
“三妹妹,不麻烦的。最近天气越来越热,我想三妹妹早日穿上轻薄透气的夏衣。”
顾静小脸泛红,摆摆手道。
顾桑亲亲热热地拉着顾静坐下:“堂姐的好意,妹妹领受了。先坐下歇一歇,喝些茶水。”
立时有丫鬟端上茶果点心。
顾静双手捧着茶盏,抿了一小口,小声道:“这都是我该做的。”
“大姐姐已经量尺寸了吗?”顾桑问完,才想起顾九卿大概不会让人给他量身。
顾静一顿,面色顿时无措起来:“还、还没。”
顾桑笑盈盈地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先去找大姐姐,让师傅们先给大姐姐量一量。”
退而求其次,想来问个尺寸总不难。
顾静感激地点头:“好。”
顾桑拉着顾静,一起转去隔壁。
房门紧闭,似乎无人。
顾桑眸子陡然一紧,抬手直接推开房门,里面确实空无一人。
“大姐姐呢?”
一个浇花的丫鬟上前回道:“大姑娘好像出门了。”
“走了多久?”
“大半时辰。”
顾桑一愣,也顾不得一头雾水的顾静,转身就往外跑去。
可恶!顾九卿竟真的丢下她,独自去了雍州。
她以为,他要解决麓州流民的安置问题才会去雍州,是她大意了。
雍州大量买入粮食,说明情势不容乐观……
顾桑只想快点追上顾九卿,宅院太大绕来绕去,越急越找不到出府的路,慌不择路之下,脚下打滑,就在她即将扑腾到地上时,一只冰凉的手及时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被扯得脚步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
顾桑仰头,惊喜地望着顾九卿。
顾九卿拧眉:“跑什么?”
顾桑可怜兮兮地说:“大姐姐,我以为……以为……你走了。”
澄澈朦胧的杏眸隐约浮出一丝水雾,瞧着真是我见犹怜。
顾九卿啧了一声:“我就是去了一趟太守府。”
顾桑愣愣的:“去太守府干什么?”
顾九卿睨她一眼:“你说呢?”
与流民有关?
顾桑瞬间反应过来:“可大姐姐也该告知我一声,害得我……”
顾九卿抬脚,逼近了两步:“害得妹妹怎么了?”
他站在她面前,近到两人的衣裙缱绻交织,空气里似有暧/昧流转,急速升温。
天时本就热,顾桑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没、没什么。”
她抬手擦汗,脚步不自觉后退,顾九卿面色不虞,刚要伸手触碰她的衣袖,眼眸余光不经意瞥过一抹影子,顺势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三妹妹,你怎么突然跑了,发生了何事?”顾静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旁边的白衣身影,顿时愣了愣,口齿不甚伶俐地唤了声,“大、大姐姐。”
顾九卿凉凉地扫了顾静一眼。
顾静只觉得脊背生寒,下意识就想逃。
大姐姐果然好可怕。
只一眼就承受不住。
顾桑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就是担心女主雍州遇险,送到她手里的从龙之功都保不住,岂不亏大发了。
顾桑眼神飘忽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打破自己的尴尬:“大姐姐,堂姐带了绣娘过来给我们量体裁衣,大姐姐嫌麻烦的话,可将尺寸……”
话还没说完,顾九卿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不必,我的那份交与妹妹,给妹妹多做两身。”
顾静看了看顾九卿的背影,又看了看顾桑:“这……”
顾桑揉了揉鼻子,哼唧道:“大姐姐衣裳多的穿不完,下回再做吧。”
……
太守府。
陆太守瘫坐在太师椅,久久无法缓过神。
一个年轻女子竟有如此骇人的气势,那种恍似凌驾于世间万物的气势和压迫感让他不得不臣服,甚至让他觉得不寒而栗。陆太守好歹也是一州太守,混迹官场十几年,其官威气势竟盖不住一个年轻女子,这让他着实觉得丢脸。
林功曹坐了半天冷板凳,见陆太守着实反常,便试探性地开口:“方才离开的女子是何人?”
林功曹来找陆太守议事,恰遇陆太守见客,便在书房外等了片刻,待门打开,林功曹发现陆太守接见的竟是一名年轻女子,而陆太守自那女子离开,就一直不对劲儿。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就在林功曹以为陆太守不会搭理时,陆太守总算回过魂儿,心有余悸道:“顾侍郎之女,顾九卿。”
“可是燕京那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顾九卿?”林功曹道,“下官听说顾九卿来麓州探亲,路上反杀了一批凶残的悍匪,百姓对其赞誉有加。”
“哦?怎么回事?”陆太守忙着流民安置事宜,哪有心思关注悍匪。
“好像是途径祁县,被一伙悍匪劫杀,反被顾九卿的护卫所杀,听说一整座匪寨都被其瓦解了。”
陆太守皱眉:“整座匪寨?”
林功曹点头:“传闻是这样,也许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陆太守面色异常凝重:“此女倒真是个人物。”
林功曹倒了杯茶,递给陆太守,顺势问道:“不知顾九卿一个闺阁女子找大人所为何事?”
陆太守看了林功曹一眼,直接道:“为流民安置问题。”
说罢,便将顾九卿提出的建议一一告知。
当然,略过了一些谈判的细节。
顾九卿对陆太守奉行的是先礼后兵,虽然陆太守觉得顾九卿的举措不错,可以帮他解决眼下流民的困境,但被一个女子指点政务,让他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冒犯,也让他觉得自己无能。
虽然,陆太守确实为流民的事焦头烂额,但不承认自己以及手下官员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