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卿的手落在顾桑乌黑滑顺的长发,爱不释手地轻抚,乌发掠过他的指尖,他抬手将鎏金如意簪斜插入发髻,一字字道,“年已及笄,可许嫁。”
一顿,又道:“祝妹妹如意吉祥。”
顾桑展颜一笑,明媚如娇花:“谢大姐姐。”
眼前忽的一黑。
眼睛被一道软滑的绸布覆盖,无法实物,她看不见顾九卿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手正在她脑后打结。
她不解:“大姐姐要做什么?”
顾九卿附耳轻道:“接下来,才是我送给妹妹的大礼。”
顾桑心尖一颤。
耳旁的温热呼吸骤然离去,他已经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踏出船舱。
待她站稳,遮蔽双眼的绸缎被一只冰凉的手解开。
下一瞬,顾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眸底满是震撼与惊喜,犹似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美景。
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莲花灯,万千花灯荡漾湖面,汇聚成一片灯海。
不止湖中漫布花灯,就连夜空也被无数缓缓升起的孔明灯照亮,盛景如织。
天上地下皆是灯海铺陈,仿若置身仙境。
灯光璀璨,灿烂如星。
这一幕美的太过震撼。
她敢说,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风景,世间万物都在这片璀璨灯光中黯然失了色。
她没想到顾九卿补给她的及笄礼,竟是这样美到令人心惊的灯火星海。
顾桑看着如星灯海,顾九卿看着她比灯光骤亮的眸眼:“喜欢吗?”
顾桑激动道:“喜欢,太喜欢了,太漂亮了!大姐姐送与我的灯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莹白如玉的小脸被灯光映得绯色如霞,那般鲜活生动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
“喜欢就好。”
顾九卿低笑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紧紧地拥抱住她,手臂寸寸收紧:“妹妹……”
一语未落,在顾桑乍然惊颤的眸光下,他低头吻住那片柔软娇嫩的嘴唇。
唇齿相触,他轻喃,“再见了。”
不过瞬息间,顾桑尚未从顾九卿突然吻她的震愕中反应过来,就被顾九卿一把推出去。
身子在空中呈抛物线下坠,落入掬满灯海的湖水。
顾九卿站在船头,站在漫天灯海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沉入水中……
第95章
如星灯海, 照得亮漆黑如墨的夜空,却照不亮血肉底下那颗寂寂无光、如坠黑暗深渊的心。
顾九卿负手而立,他清晰地看见顾桑急遽放大的瞳孔, 前一刻浸润欢喜的澄亮杏眸,下一刻唯余始料未及的错愕, 翩跹的身姿如蝴蝶展翅般坠落,水花四溅,浇熄几盏莲花灯。
然而,这点微末的涟漪不足以撼动整片灯海。
灯色美景掩映之下,谁也没发现有人落水。
许是震惊到极致以至于顾桑连本能的求生都忘记了, 没有呼救,也没有挣扎,就那么任由湖水漫过她的衣裙, 浸过她的脖颈,淹没头顶,直至最后一缕黑发彻底消失于湖面。
她仿佛认命般,被他淹死。
认命吗?
顾九卿面色无波无澜地盯着灯盏荡漾的湖面,犹似无动于衷,然而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平静。
那一瞬间,宛若剜心割肉之痛。他的心口像是被刀子生生剖开,掩埋在皮肉之下的心脏早已是鲜血淋漓。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拥抱过她,又亲手推开她的双手,低语:“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来雍州?为什么不老实呆在麓州?”
若她不出现,他便不会做出为她挡刀的疯狂之举, 他也就不会更加确信自己对她的心……他对她的感情竟已比海深,深到任由她成了他的软肋。
而他, 不该有软肋。
一个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人,也不能有软肋。
所以,他选择亲手拔出自己的软肋。
哪怕她已在他心上扎了根发了芽,不知不觉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根须早已渗透进他的血肉筋骨,他也要将她剔除。
他可以喜她,可以爱她,可以纵容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以为她受伤,唯独一件事绝不可以,绝不可以为她枉顾性命。
他的命何其重要,承载了太多鲜血和人命,方有他的苟活于世。
不能,也不许,只为一人而轻践这条命。
凉薄的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死死地捂住痛如刀绞的胸口,无声地动了动唇:“桑桑,再见了。愿你下辈子如意吉祥,长乐无极!”
如果他不是薛文烬,不是司马文烬……
可惜,没有如果。
掌下白衣几欲被他揉碎,顾九卿茫茫然地看着璀璨如星的灯光,想到天上地下再也没有顾桑,碧落黄泉难寻觅,直冲喉咙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
噗。
一口鲜血喷出,两眼一黑,顿时晕死了过去。
陌花陌上脸色一变,立时从暗处现身,将顾九卿扶进船舱,谁也没发现莲花灯遮映的湖面下,微光点点。
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顾九卿,陌花陌上对视一眼,就连他们也没料到主子最后那一手。
陌花道:“何苦来哉?还不如将三姑娘嫁出去,眼不见为净。”
陌上叹一声:“你不懂!让三姑娘嫁人,还不如杀了她?”
这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
陌花狠狠地剜了陌上一眼。
……
湖岸边,聚集着诸多引颈观望灯景的行人,甚为热闹。
雍州百姓被吕康叛乱吓得龟缩在家,若非必要甚少出门,城内比寻常冷清寥落了许多。哪怕是前段时日的乞巧节,都无多少人出门过节。要知道往年旧例,男男女女都要放花灯,逛姻缘庙祈福,或于鹊桥相会,或游湖赏景,或猜字谜……
初时,只是寥寥几人瞧见湖里灯光盛景,一传十十传百,周遭的百姓全都闻风而动。
难得见此盛况,乞巧节的花灯都没这般漂亮。
尤其是怀春思慕的姑娘们更是心潮澎湃,忍不住捧脸艳羡。
“哇,满湖的莲花灯,漫天的孔明灯,要是谁给我放这么多花灯,此生死而无憾。”
“不知这位幸运的姑娘是谁?要是我就好了。”
一艘精美的画舫穿梭在灯海间,往远处驶去。
“如此大手笔,也不知是城内哪家富贵公子?”
众人皆以为是哪位富家公子,有此闲情雅趣哄佳人芳心。毕竟,这种花活惯来是公子哥儿赢得美人心的拿手好戏。
“哎,不知事的小姑娘哟,可别被这些花把式迷了眼,要是愿意哄一辈子还好,只哄一次可就惨了。”
包着巾帕的已婚妇人不忘给年轻姑娘泼冷水,但不影响自己兴奋地欣赏美景。
“男人爱你容色好时,自然愿意费点心思,耍些小手段。”
众人一边赏花灯,一边感叹议论。
殊不知众人嘴里的佳人,此刻跟个落水狗一样,哼哧哼哧泅水逃生。
顾桑手里抓着发光的夜明珠,以一种难看的狗爬式泳姿,艰难地往岸边游去。但她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而是寻着人少又黑的地方上岸。
心中早已将顾九卿骂了千百遍,什么国粹,什么狗东西,什么祖宗十八代,荤素不忌全往顾九卿头上招呼。若非担心呛水,非破口大骂不可。
她属实是吓懵了。
原主被女主推入井中,落得个沉井而死的结局,而她被女主推入湖中,还真是一样被淹死的命运?
原主不会水,但她会游泳。
当初学游泳的初衷,就是担心日后谈恋爱,男朋友遇到女朋友和妈落水先救谁的千古难题,她比较有忧患意识,觉得与其让男朋友选择救谁,还不如自救。
果然,靠谁不如靠己,男男女女谁都靠不住。
所以,她才能死里逃生。
落水之后,因为太过震悚,差点都忘了自己会水的事。要不是喝了几口冰凉的湖水,脑子还是一团浆糊。
任谁想得到――
顾九卿陪她游湖泛舟,为她准备喜爱的美食,亲手为她簪发,送她一片美丽的灯海,甚至吻她……所有的美好,只是为了送她赴死。
他以这种方式,给了她致命一击,他想让她死在最欢喜的时刻。
简直可笑!
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快要将女主完全攻略,没想到他杀死她的决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以往,她能敏锐地感知出顾九卿对她的杀心,察觉端倪,从而应对化解。这回,或许她也感知到了,只要她不愿往那方面想,企图麻痹自己。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顾九卿从苏醒后,状态明显就不对,他看她的眼神,他说过的话,每一件都似乎另有深意。他将杀心隐藏在眼神话语之下,甚至还表露出对她的不舍。
他为她挡刀子的震撼,掩盖了这些反常的细节。
毕竟,她是做不出来,前脚不惜以命相救,后脚就能毫不眨眼地杀你。
救她,是他;杀她,亦是他。
她不明白,她为何非死不可?他分明连伤都不想让她受,为何狠得下心要她死?
她没有像原主那般作死,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炮灰,不会影响女主的复仇大计,也不会成为阻挡女主登基称帝的拦路石,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了?
脑中灵光一现。
如果她没猜错,就是救她这件事,让他决定舍弃她。
顾桑体力逐渐虚脱,即将力竭时,手脚并用地爬到远离人群的湖边草地,浑身近乎脱力地靠在树上。
整个人藏在树影之下。
她抬眸看了一眼消失在湖面的画舫,心中最后一点渺茫的希冀荡然无存。
顾九卿没有任何救她的意思,没有一点悔意。哪怕是说服自己‘他只是失手推了自己’的借口,也没了。
湿透的衣裳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又冷又难受。但更冷的,是她的心,可谓心寒。
顾桑歇了片刻,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总算低骂出声:“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
骂出声也不痛快,她眼角酸涩,抬手摸了一把水,分不清脸上的湿润究竟是泪水还是湖水。
比起满心悲寒,前路更是一片迷茫。
曾经坚定抱女主大腿的信念,顷刻间崩塌。
一道森冷的寒光倏地闪过,她猛地睁大眼睛,吓得魂飞魄散,以毕生最快的速度堪堪躲过致命一击。
方才背靠过的树干,赫然扎进一把锋利的匕首,入木三分,只余刀鞘露在外面。
一个蒙面男子忽然出现,见匕首没有击中顾桑,纵身跃起,五指成爪,迅速朝她脖颈抓去。
顾桑眼疾手快将夜明珠砸了过去,乍然刺目的光亮为她赢取瞬息生机。
她提起湿沉的裙裾,惊骇失色地往人群方向跑去。
一边奋力逃命,一边尖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此处人烟稀少,夜色昏暗,树影婆娑。
远处人影憧憧,喧嚣嘈杂。
她的求救声无人听见。
顾桑拼命往前跑,身后蒙面人如风而至,她心中绝望,还是逃不掉吗?
一辆马车突然从旁侧小道快速行驶过来。
顾桑眼睛一亮,仿若身处濒临死境的干涸沙漠突然看见了希望的绿洲。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道:“六皇子,救命!快救我!”
此刻,司马睿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男主有主角光环,只要愿意,定能救下她。
早已在水中散开的头发猛地被蒙面人一把拽住,疼的顾桑到抽一口凉气,头皮几欲被扯掉,她反手抓住头发试图减缓拽扯的力道。
无异于杯水车薪,头皮依旧被拽的剧痛无比,她惊叫一声,身子急速往后倒去。
就在蒙面人的利爪即将扼住她的脖颈之际,眼前一道剑光闪过,她的头发被锋利的剑刃生生切断,近身的蒙面人也被瞬间逼退。
顾桑因惯性跌倒在地,怔愣地看着空中飘散的头发,她抬手摸了摸发尾,一头齐腰长发已经变成齐肩短发。
“抓住他,留活口!”
马车内探出司马睿的脑袋。
顾桑没心情惋惜自己失去的头发,跌跌撞撞地跑到刘尚身后,目光警惕地盯着蒙面人。
蒙面人好似不欲同司马睿对上,在刘尚手下虚晃两招,转身就逃得无影无踪。
刘尚收起剑,尴尬地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乌黑头发,眼睛避嫌似地看向别处:“三姑娘,实在对不住,追杀你的人出手狠辣,若不断发求生,恐怕就被贼人扭断脖子。”
刘尚虽看不惯顾桑,但也知道姑娘家最是爱美。
“多谢刘侍卫。”顾桑道过谢,无所谓道,“头发没了就没了。”
比起头发,小命更重要。
顾桑转头看向司马睿,女主杀她,男主却救了她,还真是讽刺。
心有戚戚,面上无比真诚道:“承蒙六皇子出手相救,顾桑感激不尽。”
男主不讨喜,却没害过她,反而救了她一命。
司马睿对顾桑的厌恶根深蒂固,并不领情,冷哼道:“我不过是看在你是顾九卿妹妹的份上,勉为其难施以援手。”
顾桑没说话。
此刻的顾桑着实狼狈不堪,披头散发,发簪早已遗落,浑身湿透,连头发丝都渗着水,绵薄的衣裳紧贴着身体曲线,好在湖面上空的灯光照不到此处,光线沉暗,倒也瞧不清楚。
司马睿看了一眼又惨又可怜的顾桑,本不欲管她,又怕这个可恶的女人背地里在顾九卿面前编排他坏话,他是不可能将自己的衣服脱给她遮掩,遂吩咐刘尚道:
“将你的衣服脱下来给她。”
“是,殿下。”
刘尚一愣,抬手将外衣脱下来递给顾桑。
顾桑也不矫情,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直接将衣服披在身上,再次道了声谢。
司马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问:“顾九卿在哪儿?你遇到危险,她是不是也被人追杀?”
顾桑小脸惨白,近乎咬牙切齿道:“她好的很,怎么可能被追杀?”
司马睿拍了拍胸口,悬起的心霎时落回肚里:“那就好,只要她无事便好。”
第96章
司马睿向来看不惯顾桑, 确定顾九卿安全后,摆出惯常办案审讯犯人的姿态,开始盘问顾桑故意为难:“为何单独出现在湖边?为何落了水?又为何被人追杀?”
顾桑闷声道:“不知道。”
要她说什么, 说她被顾九卿追杀,男主会信吗?
女主还真是铁了心要她死, 见她没被淹死,又派了名杀手斩草除根。蒙面人发现救她的人是司马睿,才不得不放弃追杀她,这也让她确信了,蒙面杀手就是女主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