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桑眯眼一笑:“小孩子纯阳之体,倒是不怕冻。”
“要不是被这小祖宗闹得心烦,谁愿出来受这罪?”宋大娘埋怨归埋怨,眼里却满是慈母的宠溺,想到眼前的小姑娘是独居于此,宋大娘又道,“妹子一个人过年吗?”
顾桑说:“应该是吧。”
如果没有‘保镖’跟着,她定不会实话实说。
宋大娘热情道:“一个人过年哪有意思,不如跟我们一起过也热闹不是。”
“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不便打扰。如果是平日,倒也罢了。”顾桑婉言拒绝。
一个雪球突然就朝顾桑砸了过来。
宋家小儿调皮顽劣,她一边同宋大娘寒暄,一边关注着小男孩的举动,及时躲了过去。
顾桑朝始作俑者一笑:“嘿,没打着。”
“不许动,我这回肯定打中你。”小男孩一边大喊,一边撅着屁股继续团雪球。
宋大娘脸一黑。
“妹子,让你看笑话了。”宋大娘不好意思地冲顾桑笑笑,三两步上前,一巴掌将小男孩手里的雪球打落,骂道,“小混蛋羔子,信不信老娘打烂你的皮,你一个男子汉欺负姑娘家算什么?”
小男孩不服气道:“算什么?”
宋大娘嗓门十足:“孬种!”
哇地一声,宋家小儿哭了起来,坐在雪地上撒泼打滚。
“我不是孬种,不是不是,你才是,你才是……”
宋大娘也不惯着儿子,一把将鬼哭狼嚎的儿子扯进了屋。
是慈母,也是严母。
顾桑眯了眯眼,慢慢地晃悠到集市,见有人摆摊写春联,也不挑写的什么,随便买了两副,打算过年应应景。
还没逛两圈,肚子就饿了,顾桑先去吃饭,等她吃完饭,忽闻街上传来一阵喝叱声。
“站住!别跑!”
“臭娘们,敢逃,信不信本差爷打死你!”
顾桑抻长脖子望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容貌脏污的女子正被几名官差穷追不舍,女子衣着单薄,只穿了一双破洞的单布鞋,双脚怕是早就生了冻疮。
顾桑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被追赶的女子似乎是杨靖儿。
杨靖儿跑的踉踉跄跄,一路打翻了几家摊贩,看着眼前陌生的街巷,压根就不知该往哪里逃,就在杨靖儿绝望时,忽的被人一把扯进一条小巷。
“嘘,别说话。”
还没等她看清是谁,就被人按着躲进破烂的箩筐里。
顾桑快速将雪地上的脚印抹去,站在巷子外的街上,拿出对联边走边看。
临近过年,街上置办年货的百姓颇多,单凭雪地上杂乱繁多的脚印,无从判断流犯的逃跑方向。
顾桑慢悠悠地卷起对联,官差就追了过来,没有看见那名女流犯的身影,指着她问道:“喂,有没有看见一个女流犯?”
“流犯?”顾桑佯装诧异,随即指了指相反的方向,“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等几名官差消失不见,顾桑回到方才的巷子,对着箩筐的人说道:
“出来吧,官差已经走远了。”
箩筐里的人没动。
顾桑抬手掀开箩筐,随即蹙起眉头。
曾经圆润发胖的杨五姑娘,瘦得生生脱了形,面黄憔悴,圆脸盘也瘦成了长脸庞,足可见流放的日子有多难捱。
不用问,顾桑也知道杨靖儿的遭遇。
太子逼宫谋反,杨清雅身为太子妃,杨家自然脱不了干系,阖族流放至苦寒之地。
杨靖儿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双手红肿满是冻疮,眼里蓄满泪水和惊惧。
杨靖儿僵硬地抬头,发现救她的人竟是自己最讨厌的顾桑。
见她落难,不是该落井下石吗?
曾经跟她最要好的黄嫣和柳翩翩,就是这样做的。在杨家获罪后,立刻跟她断绝往来,甚至狠狠地奚落羞辱了她一顿。
见杨靖儿不言不语,顾桑道:“此地不宜久留,官差找不到人定会折返,先离开。”
杨靖儿默默地跟在顾桑身后,一路无话。
如果是以前的杨靖儿,不消顾桑开口,就要挑衅生事找存在感。
顾桑看了一眼杨靖儿破了洞的鞋,杨靖儿察觉到顾桑的目光,窘迫不已,想将生了冻疮的脚趾缩进去藏起来,却无果。
“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去就回。”
顾桑丢下一句,就走了。等她再次返回,带回一套棉袄和一双棉鞋。
款式老旧,不是杨靖儿曾经常穿的时兴样式,却是她此刻最需要的。
“先换上,可能会暖和一些。”顾桑将衣物和鞋递给杨靖儿,“你……你如今身份特殊,不能带你去铺子里试穿,也不知尺寸合适不?”
“谢……谢。”杨靖儿哽咽道。
顾桑转过身,给杨靖儿留了体面。
杨靖儿快速换上棉鞋和棉袄,棉鞋比她平时穿的大,但双脚肿胀生疮,穿上竟也将将好。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杨靖儿早已冻得麻木的身心奇迹般有了暖意,见顾桑又给她买了热腾腾的烙饼和伤药,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泛滥决堤的黄河。
杨靖儿咬着烙饼,大颗大颗眼泪狠狠地砸在饼上:“我们大房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受这无妄之灾?”
杨清雅分明是二房嫡女,参与谋反的也是二房的子弟,结果受难的却是大房。
因为,皇帝最喜欢搞连坐。
顾桑看了一眼杨靖儿,说:“约莫都是姓杨。二房出了个储妃,大房也得过利借过势,不是吗?”
杨靖儿可没少借太子妃的名声耀武扬威。
杨靖儿愣住,知道顾桑说的对,但心里就是恨,恨堂姐为何要嫁给太子,恨太子为何要造反,就算造谣说他不是皇帝的种,难道只能造反吗?
又恨二房的人为何不听父亲和祖父的话,非要东宫这趟浑水。
害得她……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大家小姐,如今却成了吃不饱饭穿不上衣的流犯。
杨家接到流放北地的圣旨,杨靖儿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根本不愿面对现实。
杨靖儿的怨恨不甘无处可发,只能泄愤似地吃完烙饼,相对吃饱穿暖了一些,方有心情问顾桑:“你为何在这里?”
顾桑说:“我来玩啊。”
“一个人?”
顾桑笑眯眯道:“对啊,有何不可?”
杨靖儿皱眉:“娘经常告诫我,燕京外的天地并不太平,姑娘家不宜出远门。”
“你现在不也出了门?”
“我是被逼的。”杨靖儿咬牙道。
顾桑问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
杨靖儿浑身一颤,悲从心起,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过过这种苦日子,我熬不下去的,肯定熬不下去的。一旦去了北地,我真的会死,会被他们打死,会被他们活吞了。你不知道,四姐姐就是被这些畜生给糟蹋了,就为了换一点吃的。如果我呆在那里,我也会被他们……如果不是娘和哥哥护着我,我肯定比四姐姐还惨。”
杨靖儿嘴里的畜生就是押送流放犯人的官差衙役。
杨靖儿长得圆胖,骄纵蛮横,性子不讨喜,面相本就有些刻薄。杨夫人刻意让她将脸色弄脏涂黑,对比之下,娇柔可人的杨四姑娘自然极为显眼。
杨夫人心知流放的女眷面对怎样的恶境,为了保住自己亲生的女儿,对庶女不闻不问,也是存了让庶女替杨靖儿挡灾的心思。
杨靖儿一向不太聪明,隐隐察觉出了杨夫人的意图,但她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问。
怕真是她想的那样,四姐姐的受害也有她一份。
顾桑与杨四姑娘仅有一面之缘,就是杨靖儿在醉饕找她麻烦那回,与杨靖儿一起的蓝衣小姑娘,十六七岁花儿般的年纪,却受此侮辱。
虽然,杨四姑娘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但同为女子,顾桑心里极度不适。
她轻声问道:“四姑娘现在如何?”
还活着吗?
第103章
“她……”
杨靖儿脸上浮现一抹似羞愤, 似难以启齿,好半晌才道,“好的很!四姐姐是我们大房最识时务的人。”
大雪封路, 官兵押送杨家等一众流犯途径青石镇,被困在客栈里。
官差们得闲, 没了赶路的疲累,喝酒划拳说荤话,自然就对流放队伍中的女眷起了花花心肠,恰逢杨四姑娘又冷又饿找官差换吃的,以为凭借着姿色, 不过像路上那般淫语调戏顶多被摸两把,哪知官差已不满足于此,直接撕碎了杨四姑娘的衣裙。
父亲杨慎和嫡兄杨旭听闻杨四姑娘的惨叫, 冲过去救人,却被狠狠地打了出去。
杨四姑娘第一次被糟蹋后,官差给了一些吃食和衣物,后面却是杨四姑娘主动送上门……
“四姐姐哭了两天,然后她就主动攀上了为首的官差大人,明知人家只是路上玩玩,到了北地就不会管她,可她还是……”
杨靖儿哭得断断续续道, “实在太可怕了,我怕自己也会变成这样,所以,我就跑了。”
饥饿和寒凉能瓦解人的意志, 摒弃人最基本的羞耻心,曾经深恶痛绝的事换一种境遇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完杨靖儿讲述杨四姑娘的遭遇, 顾桑蛾眉紧蹙,始终未曾舒展开。
忽然,杨靖儿听闻一阵惨叫,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犹豫片刻,着急跑了过去。
顾桑一把拉住杨靖儿,道:“干什么?”
杨靖儿白着脸道:“是我爹娘,他们在打我爹娘。”
顾桑顺着杨靖儿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家客栈门前,一对穿着破烂单薄的夫妇被官差当众鞭打。
正是杨靖儿的父母,杨慎和杨夫人。
官差没有找到杨靖儿,窝了一肚子火气,便将杨慎夫妇拖拽到雪地里鞭笞出气。
这对于出身于清贵世家的杨慎夫妇来说,无异于莫大的羞辱。
“说!是不是你们合谋将人放跑了?”
“人跑哪儿去了?快说!”
“还他娘的以为是燕京城里金尊位贵的皇亲贵胄,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尽给老子找事,不说就给老子抽死。”
杨慎夫妇惨叫连连,只说不知道,就算打死也不知道。
四周聚集了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指指点点。
为首的官差吼道:“看什么看?他们可是造反的逆臣贼子。”
“朝廷要犯啊,确实该打,不值得同情。”
“我们小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就是这些心肝烂透了的奸臣把朝堂搞的乌烟瘴气。”
甚至有百姓将烂菜叶子往杨慎夫妇身上扔去。
杨慎心中一片悲凉,想他也是清正之臣,却落得这般下场。
杨四姑娘缩在角落里,冷漠而麻木地看着被抽打的生父和嫡母,眼里没有一丝动容。
就在这时,杨旭戴着沉重的镣铐奔出来,直扑到二老身上,死死地护住身下的父母。
“要打就打死我。”
这一幕,深深地刺红了杨靖儿的眼。
“爹娘哥哥就要被他们打死了,这个家里最无用的就是我,该死的也是我。”
杨靖儿攥紧拳头,就要冲出去。
顾桑紧紧地拽住杨靖儿的手,认真道:“我知道,你要回去我不拦着你,但你不能这样回去。”
杨靖儿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顾桑拖去了就近的酒坊,买了几壶上等好酒,又让杨靖儿将换下的破衣裳套在新衣服外面。
顾桑抬眸看向瘦得不成人形的杨靖儿,将身上为数不多的碎银子塞给杨靖儿做打点用。
杨靖儿诧异地看着顾桑:“你?”
顾桑望了一眼被打的惨不忍睹的杨家人,略微纠结,又将自己仅剩的一张大额银票给了杨靖儿,低声叮嘱了几句,方才让杨靖儿回去。
杨靖儿红着眼睛,扭头对顾桑低声道:“对不起。如果有机会,有机会的话……”
话没说完,杨靖儿拔腿就跑了过去。
“大爷,天寒地冻的,我不过是见各位差爷辛苦,就去买了几壶酒,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官差冷喝道:“买酒?你当本官是三岁小孩?”
“大人息怒!”杨靖儿赔着笑脸伏低做小,将手上的酒壶递过去,顺势偷偷将银票塞了过去,“也不只是去打酒,当时离京匆忙,身上都没带什么银子。我祖父正好有个门生在青石镇当个小官,我想着大人这趟差事着实辛苦,便去借了一笔银子,回来孝敬差爷们改善生活。”
“算你识相。”为首的官差看了一眼杨靖儿,挥手,“行了,饶他们一命。”
见官差们收手,杨靖儿赶忙去扶爹娘兄长,看着亲人身上见血的鞭痕,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曾经鲜少哭泣的杨靖儿,流放路上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爹娘哥哥,都是我不好。”
杨靖儿抬头往顾桑的方向看去,人却早已离开。
等一家子伤残相互搀扶着回到客栈的通铺,杨夫人抹着眼泪,偷偷问杨靖儿:“你哪儿来的银子买酒?”
“是顾桑,顾家的三姑娘。”杨靖儿低声道,“不只是买酒的钱,她还给了我一笔贿赂官差的银子,足有五十两,爹娘哥哥才能逃过官差的毒打。”
五十两便买回了三条命。
杨家人的命曾经价值千金都难买。
杨夫人对顾桑的名字并不陌生,自家女儿几次在顾桑手上吃过亏,时常在她面前叫嚣着要让顾桑好看。
杨夫人默了默:“能助你于微时的姑娘,心地定是个极好的,日后有机会……”
一顿,杨夫人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日后。
杨靖儿拿出伤药和冻疮膏:“娘,哥哥伤的最重,先给哥哥擦药,这些都是顾桑给的。”
伤药和冻疮膏可是他们最需之物,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让人心头滚烫。
杨慎开口道:“想不到顾显宗的女儿被教的如此之好。”
杨慎向来看不上顾显宗这种投机取巧之人,却没想到顾显宗在两次乱局中屹立不倒。与康王有过婚约的嫡女出京探亲,而顾显宗则出京外出公干,全都躲过了这场政变清算。
等嫡女返京,机缘巧合,竟又成了秦王妃。
或许,是自己看人太过肤浅。
顾显宗比他想像的要聪明,更为深谋远虑。
康王和太子的权斗愈演愈烈,顾显宗早就暗中布局避祸,而杨家却仗着百年勋贵的底蕴,未能采取有效措施规避这场权力倾轧的风波。
生死危机,杨家竟还受了顾显宗另一女的大恩。
如果顾桑和顾九卿知晓杨慎的想法,只会嗤之以鼻。
“就这玩意儿,纯粹就是运道好。”
杨旭趴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疼的龇牙咧嘴,不忘插嘴道:“如今顾家嫡长女是秦王妃,秦王势起,听说齐王双腿也已经恢复康健,不知可会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