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新年快乐。”声音含沙般。
她闷了几秒,隔着房门:“林凉,新年快乐。”
晚上要看新年联欢晚会,宋轻轻也不好一直避开林凉,听邻居说,小区今天下午开门了,为了方便吃年夜饭的家人们团聚,也只有今天下午。
他们要分开了。
下午,她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他准备的一切,又看了看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低下头,吃着橘子,酸着鼻子,又轻轻地抽离情绪。
一阵铃声响过,是林凉的手机。
她偏头看了看。
路柔。
离婚了还和前妻有着联系。
她不应该这样想,可偏偏要这样去想……
她拿起手机,递到他面前,声音冷淡:“路柔的电话。”
“对了。”他接过的一瞬间,她说,“小区的门……开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林凉深深看着她,良久,按下了挂机键:“轻轻,路柔只是工作伙伴。”
她沉着,为自己不应该的心思且被他戳穿后,一时难堪。
她抿着嘴低下头,却没转身离开。
“轻轻……”他捧起她的脸,弯下腰,声音柔得像水般,“我支开徐嬷,不要脸地住在这儿,给你做饭洗衣,不再对你冷漠,做你喜欢的温柔的林凉,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轻轻,我不相信你不明白……”
明白?
宋轻轻的泪一下便落了,摇着头:“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抬起眸子,眼睛里都是水,“林凉,你是不是一直都嫌弃我?你说,你很现实。你说,我只能被你包养……我不是路柔……”
我没有这个女孩子好。
好多人都觉得她住的地方脏,所以也嫌弃她脏。只有林玄榆说她脏时,她才有了反应。
因她发现,她在意林凉心里她是不是干净的宋轻轻。
成见是座大山,林凉……也会觉得我低下吗?
没有男人不介意。
他让她看窗外为防疫需要而摆在路中间的一块巨石。
他问她:“这是什么。”
宋轻轻回答:“石头。“
“你觉得它怎么样?”
她想了想:“它很硬,很重,长得很丑。”
他摸着她的头发,他说:“可石头不知道人们给了它这么多的标签。它只是块石头。”
“轻轻,你是个人。你从来都不脏。脏的是人看人的眼睛。”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再温柔地吻去她的泪:“轻轻,就算你跟别人做了。只要我们在一起,那每一次都是第一次。我承认我会有男人的嫉妒和世俗的想法。可是我会……更心疼你。”
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再如生命般紧紧抱着她,“傻姑娘。你要挣钱出国找我,你知道我在哪个国家吗?你知道怎么坐飞机吗?就算到了你要怎么联系我,你就没好好想过吗?你就没有想过你的未来吗?为什么非要傻乎乎地等我。”说着说着,他的身子竟忍不住地颤抖,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只得把她抱得更紧。
“所以轻轻,对不起。我说了很多让你伤心的话。”他的衣服被她的眼泪弄湿了,“你等我八年,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事,也是最坏的事……你总是让我不省心,没了我,你总要干傻事……”
他心疼她,同八年前一样。别人只看见伤疤的丑陋,他看见的是她背后的痛。
“所以……”他放开她,眼睛对视着她水眸,“我要看好你,知道吗?”
她的泪没有流完,她的声音哑得很:“可是,林凉,为什么……八年前我找你,你为什么要出国……”
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
他轻叹一声,拿过茶几上的那袋酸奶,放在她眼前,手指点了点出品商的品牌标志。
“你看上面写了什么……”
她抹抹眼,一字一字念出:“林氏集团。”
“轻轻。三年前我就收购了这家酸奶企业。”他抬眸,笑着,杂着一点苦涩的意味,“我们的心愿,我早完成了。”
“现在,我要讲一个关于我的。”
“八年前开始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短。
6
烫水被雪深埋,凉白开里,曾有过的滚热胸膛与热忱,只与寥寥两字“往事”拉钩。
林先生爱烟。他说,烟,是个好东西。
雪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吃了他的眼睛,吃了曾为一个人永敞的温柔。
她平静地说,不爱。
事业的失败低沉,处境的卑微苟且,断指的失意难挨,爱人不吃醋的患得患失,车祸病痛的折磨。一重一重叠加。
最后两个字,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像个钻孔机,心脏被她搅得稀巴烂,烂成泥巴。
她真的没来。他等了四天。每天练习下地,碰地的腿骨像有无数根铁钉被锤子狠力敲打般,死咬着唇忍着疼,还要找她。
最后他死了。
死在雪地里,死在过去。
只能抓住虚无的回忆,用尽一生力气吊唁。
他相信了,宋轻轻说的,她不爱他。这句话,够铭肌镂骨,百挠穿心。
醒来,已经被他父母自作主张地送到国外,他睁着眼躺在病床,看着窗外陌生的景,看了一天一夜。
食指后遗症的割疼,逼得他面目狰狞,闭着眼咬着被子,度过日夜。
真疼。
林家夫妇不让他回国,安排他就读于一个私立大学,每日定量给他打钱,买了栋别墅,雇了个老婆子照顾他起居。
许玉月说:“她和她哥过得很好,比跟着你生活条件好多了。看开点。”
他接受了软弱无能的自己。
嗯。
谁对她更好谁才是她的选择,对于一个不辨情理的孩子来讲,无可厚非。没离家前他更胜一筹,所以才赖着他。她是个傻子,那些年他老是忘记。傻子怎么懂爱,不过一个七岁的小孩,却老是奢望她像成人一样会爱人。
我在徒劳什么?
他挂了电话。
失败的信息流进耳朵,有人重整旗鼓,新欢良药。
有人,用最激烈的方式耗尽一生,祭奠死亡,麻木浑噩行尸走骨地活着。
活着,是多么忍辱负重、奄奄一息的伟大事业。
“林凉哥哥……”
声如柔丝般绞窒脖颈,他的手附上她柔软的发顶,沙哑着声:
“轻轻妹妹……”
长发缠绕指尖的摩擦,咸湿的眼泪落进他的眼睛,脸颊蹭着手背的嫩意,他闭着眼,醉昏地搂紧人儿,缠绵缱绻。
她的背部中央有个胎记,淡淡粉色,几厘米的长宽,像个“木”字。双木为林的木,他的手指描绘它的一笔一画。
上辈子他给她留下的记号,是让他这辈子要找到她。
她爱哭,眼泪总像洪水般冲垮他的防线,得吃掉她的泪,哄得这个小朋友露出酒窝,瘫在他的怀中,喃喃地说:“林凉哥哥……你要永远哄我好不好……”
“好。”虚声的话贴近她的耳朵,“永远,永远。”
永远有多远,长久有多久,一生、一辈子,到底有多长。
他的大梦醒了。他不想再梦见她,徒增烦恼。
“不要来了。”梦中醒来,点了一根烟,望着玻璃外的月。
“别来了。”第二次加重语气,抽了三根烟。
“我告诉你!别来了!”二十次后的气急败坏,杯子台灯狠狠摔在地上,一片狼藉后颓然地倒在地上,任玻璃扎破他的肉,血色一片。
“求求你……宋轻轻,放过我……”无数次的挣扎痛苦,烟也挥不去,他个战败的奴隶。
月光照着他的影子,黑墙微光,烟火点点。
“宋轻轻,当初是你自己离开,你有什么资格在我的梦里……你凭什么?”
凭什么让我不得好活,不得安生,要存心让我难受。
他开始失眠,不愿入睡。
长期的失眠引发健忘,踏上楼梯的下一秒便会忘却自己要干什么。白天总精神不振,头昏脑涨。后来终于睡着一次,头磕在地上晕了。
医生说,睡眠不足会刺激胃腺,容易引发胃病和癌症,可以试试喝点酒。
逃课,不去上学,林先生整日酗酒。
他说,酒也是个好东西。
怅惘如月,燥沸如火。人间百味从舌苔里渗入,昏天黑地到忘人、忘事、忘现在、忘过去,忘全部。如果酒是孟婆汤,忘记一件事要忘记所有,他不在意。
酗酒使他上瘾,四肢常时乏力又头痛,大量的酒精抑制着脑部的呼吸中枢,有时呼吸停滞濒临死亡的苍白吓坏了家里的保姆,送他好几次去医院。
却治好了他的失眠。
他的身体好像坏了,总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从酒吧里歪着身子走出,几步后便瘫在地上,难以起身。
有时横跨马路,竟一下腿软地摔在地上,一辆大卡车呼啸从他腿侧仅五厘米的距离擦过,司机破口大骂,他还昏着头眯着眼埋着头,仿若真的死了。
酒精助长了他原本的暴躁、阴郁。
他瘫在墙边,歪着头,笑着看着路过的一群人,出声:“小子,你的脸丑到我了。”
领头的人不善地盯着这个醉鬼:“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他妈丑!”手中酒瓶摔碎在地,酒意渲染着莫名的暴躁脾气,“长那么矮?”
或许是很久没打架了,总想动动拳头。只不过他还未抬手,便被一脚踢中肩膀,肚腹也被踢好几脚,倒在地上有些狼狈,胡子未刮,眼睛里都是血丝,口腔里的血有些腥。
“醉鬼一个。”那群人骂着走了。
他倒在地上哈哈大笑。
医生让他好好休息,不准喝酒。许玉月不再给他打钱,只给保姆打饭钱,又无数次劝他别这样活。
酒,他喝得少了。
放荡的他,脏话随口便来,动不动便打架,身上都是青紫和血疤,这三四年放肆阴暗凉薄的本性释放,不愿做以前的林凉,他叛逆偏执强横锋芒。
温柔、善解人意。曾因一张白纸有过的装模作样。白纸没了,浊黑的音符释露。使他坏脾性藏匿的人没了,哪儿来的韧性包容。
谁惹他,就得有勇气受住他的睚眦必报。
打了耳钉。不痛,挺新奇的感受,穿黑色衬衫解开三颗纽扣,露出瓷白肌肤。混迹在酒吧,安静地用兼职来的小钱偶尔喝酒,越来越恶心女人,比少年期更甚,擦过衣角都要病态地换掉,做一个女人们不敢轻易搭讪的儿郎。
这一生,好像就这样草草过了。
不需要另一个人,不需要被痛苦和绝望蒸煮,不再对谁期待,不再把心给人踩坏。
一个人,一个人就好。
林先生说,人能有一次掏心掏肺就够了,够缅怀了。
两年后,因为长期逃课,不参加考试,被学校强制退学了。
林盛把他打得半死,他闭着眼倒在冰冷的地上,舔掉嘴上的血,手脚被打得无力。
听着林盛愤怒的喘气声,他无所谓地轻笑:“打死我吧。就这样,不碍你眼,我也好过了。”
许玉月不由得仔细打量地上的人——面容肌瘦,破皮流血的唇,艰难地呼吸着,嘴角却笑着。
一个放弃自己,然后归于尘土的活死人。
她第一次拦住发怒打骂的林盛,抹着泪:“林凉,你别说这种气话。”
“其他人是怎么还有勇气活的……”他睁睁眼,眼里没有光,“我有点不想活了。”
许玉月蹲在地上,红着眼,指尖抹去他眼角的一滴泪。
“你放下宋轻轻吧……你放下她就不会有这种念头了……”
“妈。”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帮我从兜里拿根烟。”
宋玉月迟疑着,一分钟后,给他点上,放在他嘴中。
“或许吧。”他艰难地移动着右手,摸了摸戒指,苦涩地笑,吸了口,呛在喉咙里。
“我想放下,真的。”
他重新进行了一次手术,接好了食指,左手食指因医生精湛的技术和良好的恢复后已变得正常,能够活动弯曲。
林盛开始逼迫他接手公司,每天派人守着他高强度地学习经济知识和商业管理,关他在屋子里将近一年,只有一两天能出去看看别的天色。
进公司早期不被人看好,说他不过靠爹,高中学历,混子一个。后来他的天赋和认真使他在前景设想和商业模式上别出心裁。高瞻远瞩的眼光,使公司转型很好地顺应时代发展。人们才开始刮目相看这个只有高中文凭的男人。
做上总经理花了三年的时间。工作的烦杂充斥了他的头脑,他沉浸于事业的拼搏,三点一线的生活使他麻木、重复地度过这一年又一年。
他没再梦见过那个人。
也不会再抖落她的名字。
后来在异国他乡,他的同事分了他一包草莓酸奶,五个月后,他收购了生产这种酸奶的公司。
他说,酸奶挺好喝的。
再不谈起其他。
偶时憋坏的阴郁焦躁,他便会去打地下拳击,一开始,被打得一拳便眼冒金星、血液暂停,全身僵硬并刺痛着。被站在台上的人嘲讽,骂他不自量力。
他倒在地上,抹去血,眼里滔天巨浪,盯着对方,笑,言辞豪放:“我来这儿,就是来拿第一。”
那人说,夜郎自大。
一个个的挑战,一点点经验的积累,一层层伤疤的覆盖,对自己的残忍训练,与野兽搏斗,倒了再起,血的堆积将他推向王冠,他把战败的人踩在脚下,弯下腰,露出温雅的笑意。
“好可惜。你没我强,也没我狠。”
冠军杯被他扔在角落,得胜让他好强的心得了一点满足,满足退却,心又同往日般,空了。
右臂上花藤的文身是第二天弄上的,他随意选了个图案,越明显越好,不过是在提醒自己不再是十八岁,软弱窝囊的林凉,被人踩在脚下毫无招架。
他现在荣华一身,呼天唤雨。他有时竟会想:
宋轻轻,你后悔去吧。
如果,她回头,他还会不会接纳她。
应该不会了。他低低眸。
湖边的芦苇摇晃,沉黑的夜静谧而安详,他坐在泥土上,望着月亮,吸着烟,火点颤动。
宋轻轻,我有新生活了。
烟头落入水里,像一个句点。
林先生回归了精英生活,八年的时光,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冰已融化蒸发。
两年前遇见路柔,这个被人渣伤过的女人,厌恶男人,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成为结婚对象。
八年后提前回国,完成定下的婚约。
回国后,遇见那个人在所难免,年岁沉淀的他坚信自己,不为所动,无动于衷。自命认知,了无牵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