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轻烟翻身后跃,在离他七尺之遥的殿中大座前站定脚跟。
她挥手扬剑,挺着她雪般绵白而修细的颈项,昂起尖俏的下颚,眼神溢满着睨视群雄的骄傲,她朗声说道:
“莫非你是轻瞧了我?难道我这一教之主还不够资格与你这无名教派中的小子比试?抑或你不屑与我一个女流之辈动手,还是你压根儿心底就怯战了?”
水轻烟气势咄咄逼人,傲慢之甚,莫不教场中众人各以为怒。
“小子,你怕啥?若她手中的剑取了你的命,咱们场中的兄弟一定为你报仇!”
“打!打!将他们雪剑门杀个片甲不留!就从她这一教之主开始杀啦!”
“小子别怕,在场的所有弟兄全是你的靠山!握紧你的剑,为武林主持正义。你只要杀了这妖女,武林盟主之位就是你的啦!”
场中发起的哄声鼓噪全都针对水轻烟叫嚣发骂。
一时群起的激踊,引得雪剑门门下弟子人人面露恨怒,个个将手中俐器握的死紧,就待情势有个突变,便要发起一场浴血之战。
聒噪之声依旧吵嚷,而此时,却传响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娇笑。
甜如蜜糖似的笑声中,却有着不言可喻的傲漠与冰寒,在瞬时间竟令整个殿堂的人安静下来,独留那银铃般的清脆摇响。
是她!大座前昂然而立的水轻烟。
“哼!好一群仁义之辈,实则不过是群逞口舌的庸人,你们之中,又有谁能奈何我着?”
她效睨群雄,不瞬间便又侧回过脸,瞳眸中倏起一抹黯然,凝目向他。
“我雪剑门与江湖各教派的恩怨今日当有个完整了结。看是你们会有个活命的新盟主,抑或是我雪剑一门得出生天!”
袖手一挥,软剑遥指。
“恩怨是非,就此一战了结!”水轻烟震声一喝。
他仍是站定不动,脸面上净是懊恼的痛苦纠结。
这些是是非非、这些是是非非……他乱了!他脑子里只剩一片雾茫茫的混乱,他不知自己此时此刻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好啊?!
“你胆怯了吗?新盟主?”
水轻烟唇挑讥诮似的吐言嘲讽。
犹若点破一梦似的,他惊恍抬头,呆望住她。
“看剑!”水轻烟启齿清喝:“你再不动手,休怪我剑下不留情面!”莲足点跨,她红艳艳的身影登时朝他窜扑而去。
他一时惊措,仓促举剑以待。
可,望着她愁怨纠皱的眉睫,他却不自觉的连连后退。
水轻烟言出恫吓:
“向云飞,你拿命来吧!”
向云飞懊语喃喃:
“……轻烟?”
足尖初落,水轻烟软剑出手。
水轻烟软剑一出,再无容情,原本就如急风骤雨的伶利剑法此刻更是毫无保留的全朝向云飞身上招呼过去,掠他衣、乱他发,招招狠辣,当真不留情面。
向云飞见她眼神凄楚,又想自己背信忘义,没如自己所说的:一辈子疼她爱她,待她好、讨她欢喜,反而提着剑,莫名其妙的与她拿命搏杀,心中懊恼得恨不能索性就死在她剑下。可眼见她出手看似狠辣的剑法却只是将自己弄得狼狈、掠出几条血口,却半点没伤自己要害,他心中一奇,觉得事情有异,但想要出口询问,却又总让她手中软剑逼得仓忙还招,全然无隙可趁。
他嚅喃两声,本想向她问上一句:“你是不是恼恨我?”神思一晃,话没出口,颈上却让水轻烟破出长红,虽不伤及性命,却实在疼痛的难受。
水轻烟招使愈快,向云飞便只能还招更急。
他惦念着心里的疑问,与水轻烟满场游斗,手上使的全是防御的剑法,水轻烟一时急攻不下,忽然剑势一松,竟出起慢招来了。
向云飞心中一奇,手中短剑竟也跟着慢了下来。
他正以为逮着了可以问话的时机,却哪里知道水轻烟变招甚快,软剑一阵吟嗡清脆,竟比先前更快更猛地朝自己飞刺而来!
向云飞心下大骇,脸面一抬,短剑倏然出手格挡。
就只那么一瞬之间,他忽然在水轻烟娇美如昔的脸蛋上读出了两人平日相处时,她那一分无人可拟的甜蜜笑靥。向云飞蓦地心上一怔,还来不及转过心思弄清她脸上笑意,便听到一声“叮当”,而握了剑的掌上莫名一阵湿黏,眼前的水轻烟唇边含着甜甜笑意,踉跄两步,仰天倒下。
“小姐!”竹芽儿一声尖叫淹没在百来人的欢喜与惊讶声中,像一颗落进池塘里的水珠一般,霎时消灭了踪影。
“轻烟?轻烟?你你……你为什么……”眼见水轻烟忽然倒地,向云飞再无所顾忌的扑身过去,紧紧抱着她的身躯,侧目一望,才发觉原来在手中的短剑已然刺中了她的腰胁,手中那湿黏的感觉,原来是她热烫烫的鲜血!
“嘻嘻……”怀中的水轻烟忽尔笑了起来,她软弱无力的悄声说道:“大哥……你怎么躲我……都还是让我给骗了……”她猛地咳了两声,溅得向云飞衣上点点是血。
向云飞急道:
“你、你这是做什么?你、你为什么?”
水轻烟嘘了一声,压着嗓轻道:
“我要是……死了……他们、他们便不会逼……逼你,他们真讨……厌,讨厌得很哪……逼大哥做不喜欢的事……逼得大哥一直皱眉头……大哥别皱眉……头,我、我不喜欢……”
话听至此,向云飞这才晓得原来水轻烟剑招倏然转变,为的便是骗自己出剑,好让她往剑锋上撞,就像是他一剑刺中她一样。
水轻烟软软的笑了起来,淡声说道:
“大哥……你现在是武林……盟主了……要、要好好的照顾自己,还有……不要伤了我门下弟子,他们……不是坏人、他们不是……只要是武林盟主说的……他们就不会欺负他们……”
水轻烟话愈说愈是虚软无力,怵目的鲜血摊成一洼小池,向云飞心焦如炙,阻下她说话,连忙要将她抱起。
“别说话,我去找大夫、去找大夫……对!司马大夫,我们去找他……”
水轻烟未置可否,只是一径软软甜笑,自她唇角流出的血仿若是种染了色的蜜。
“……大哥……你会记得……我吗?会吗……会不会呢……我会记得你的……”水轻烟甜笑犹在,可沉重的眼皮却已缓缓合下,垂成两弯密密的帘,没再打开,那样子就像是睡了一般……
她不动了、她一动也不动了,是……是死了……死了吗?
“啊……啊……”向云飞自喉咙深处扯着声,终于,他承受不住,大声地叫了出来。“你怎么死掉了?你怎么死掉了?一辈子还没开始啊?!我我……”
他快手拾起水轻烟掉落在地的软剑,在她垂软的脸前懊悔的轻嚷一句:
“我、我要武林盟主做啥?做武林盟主有什么好?你死了我又有什么快活?”他倏地手腕一反。“我陪你。”软剑霎时刺入腹中,鲜血四溅,立刻倾倒在水轻烟身侧。
“公子爷!”竹芽儿又是一叫,两行热泪已然洒落。
“这是怎么回事?咱们的新盟主怎么……哎呀!怎么没火了?”
殿中百多人正为了眼前这怪异的情况困惑之际,忽然堂中火光全灭上阵妖异也似的阴风自门外卷了进来,殿外不知怎地,人声杂杳,像是涌进了千军万马一般。
“快点火、快点火!”吴全心中顿感事有蹊跷,立刻命人点燃火炬。
“不必点了,你要火,我四水堂为你送来了!”青冽冷声说道。
殿外一片火海也似的光亮,红烈烈的耀入大殿之中,雪剑门四水堂堂主此刻领兵赶到,将天刀帮领军的中原联盟已然团团围住。
中原联盟此际人人自危,原在正殿中的黄水堂门人这时欢声呼喝。
“啊!门主和那少年不见了!”
不知是哪个人忽然冒出了这句话,堂上所有目光尽数朝水轻烟与向云飞委倒之处放眼看去,果然只见到满地鲜红,再无他两人的踪影。
众人这时面面相觑,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状况。
青冽冷若寒冰一笑:
“吴帮主,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吗?”她压低眉眼,含怒说道:“先看顾好你的性命再说吧。”
第11章 >>
“你腹上的伤好了大半,可要好的完全,你可得听从老夫的安排,千万不可躁进,按时服药抹药,再过个十来天,自然痊愈。”
白发苍苍的老医者边将满桌的瓶瓶罐罐往大木箱子里收,边仔细的叮咛道。床上赤裸身子的少年微微颔首一应,轻声称谢。
老者拾掇完桌上所有药物,合上了木盖子,起身便走。
“司马大夫,您要去为她看伤了吗?”
司马大夫回过脸来向他和蔼一笑。
“是啊,你又要跟了?”
少年微笑点头。
他翻身下床,嘴角微微一扯,像是牵动了伤处,但他并不十分在意,挑指披了件衣衫,赤足滑进布鞋,身子尚未站定,便忙步跟着司马大夫走出房门,往隔壁房而去。
“其实你不需要每次都跟我过来帮我的忙。你多休息些时候,腰上剑伤好得也才会快些。”
司马大夫推门进屋,朝床边走去,拉了张圆凳便坐,翻起软香薄被,当即为床上睡容沉沉的少女搭脉诊治。
少年反手将门带上,较以往深沉了些的笑容之中却有三分无可掩抑的傻气。
“我知道我帮不上您什么忙,可我希望能多为她做些什么,也希望在她醒来的时候,知道我一直在她身边,从没有离开。”
司马大夫呵呵一笑。
少年又道:
“听赤大哥说,蔺前辈离开青水堂了?”
司马大夫松下了把脉的手,揭开药箱子,随手摸着药瓶一边同少年说道:
“自那日他将你们两人救来给我,自己又回去将劳什子中原联盟狠狠修理一顿。他总是来去匆匆,没功夫多陪老夫我多说几句。”
他顿了一声,掀开床上少女腰间衣物,准备为她上药。
“二小姐无心接管门务,推算下来,首选蔺文这总护法需得接扛门务。这当日儿他忙得偷不着闲也实在正常。”
少年走近床畔,帮着司马大夫为少女抹药包扎。
司马大夫手上不停,嘴上也续声说道:
“还好那日四水堂堂主与蔺文总算赶到,抢了船,回到总坛,要是再迟些时候,就算自负如我,也难与阎王抢必死之人。”
少年点了点头。
“等她醒了,我会找个时间向大家道谢。”
司马大夫呵呵一笑。
“也不必这么客气。只要大小姐醒后,你两人赶紧让大家伙有杯喜酒喝那就是了。”老大夫抹了抹手,为敷好药的地方里好长巾,盖上衣衫。“对啊,老夫听青冽那丫头说,你已经在看黄道吉日了不是吗?”
少年含笑点头。
“她若是今天醒了,那便是下个月的这日成亲;若是明天醒来,便是下个月的明日成婚。”
司马大夫又忙起手脚收拾一罐又一罐的药瓶。
他笑了两声,盖紧木箱,轻声说道:
“别忘了通知老夫一声。”
少年笑道:
“那是自然。”
“老夫到后头盯人煎药去,一会儿回来。”
他微一弯腰,旋即退出屋外。
少年揖手相送。
“嗯……好……疼……原来死……也好痛……”
安静的屋内忽然响起一声轻音呢喃,虽然听来细微,可却令少年心中大为震撼。
他回转过脸,两眼紧盯着床畔不放,双唇颤动了好几次,总算才吐出句话。
“你……醒了?”
床上少女猛地眨了眨眼,迷茫混乱的视线才慢慢收束了聚点。
“……大哥……?你……也死了吗?”她无力的摇了摇头。
少年笑开了脸,笑得满脸傻气,笑得他从不隐藏的心思更是毫无隐讳。
“你没死,我也没死。”他坐向床边,两掌小心翼翼握起她落在被外的手。
少女有些浑沌不解。
“你没死,我也没死?这是怎么回事?”她凝目问道。
“你睡着了,睡了五天,总算是醒了……”少年眉开眼笑,心中未曾化于言词的欢喜开心已然尽数表露在他眉宇间。
虽然不明就里,可她身子疼得厉害,而眼前的人也是清晰可辨,她总算是相信自己真是没死了。
“哎呀!”她忽然叫了一声。“五天?五天?那今儿个不是八月十五嘛?你怎么还在这儿?你该上英雄岭去才是啊!”
少年向她摇了摇头。
她缓下声息,迟疑地望了望他。
“你不去……你不要武林盟主了吗,大哥?”
少年仍旧摇头。
“不、不要。”
望着她疑惑不解的眸光,他续声说道:
“要武林盟主的是我师父,不是我,我不要。拿你命去换的,我都不要。”
他语音笃定,少女听闻着,不由得心头一暖,甜美的笑浅浅的绽了开来。他顿了一顿,随即又再开口。
“你恼我不恼?”
少女奇道:
“我恼你什么?就是那日你让旁人的话给弄迷糊了,我也没恼过你。我对大哥……对大哥,”她眼一法,瞧见了他颈上挂着的金链,伸手轻轻一握,续道:“我怎会恼你呢?”她脸上蓦飞神采,为苍白的神色妆点上一丝精神。
“那你快快养好身子,我们月后成亲好不?”他脸色胭腆地问道。
少女羞怯怯的红着脸蛋,没料着自己清醒未久,他竟然就向自己求亲了。她羞涩的偏下眼去,虽不知两人是如何躲过死厄,可心头上的情意一旦缱绻,心中的深深爱恋却又如何能不缠绵?
“你……你怎么都不说话……”见她安安静静,他心里可真是急了。
见他着急,她更是明白他的心意,欢喜之余,性子里原来的顽皮这时忽然闹起。
“我在想,该不该答应你?”她嬉闹地抬起眼皮看他。“你以后都会听我的话吗?”
“当然!”他一语承应,神色甚是笃定。
“那……你跟我说个好听的故事,我听得开心了,说不准就……就……”她红着脸蛋,软花轻颤似的又垂下眼去。
“说故事?什么故事?”他可迷糊了,有什么故事可说?
“说个……一对男女莫名其妙大难不死的故事……”她轻声提醒着。
他恍然大悟,傻傻的笑了两声。
“好、好,我说给你听……”原来她想知道两人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竹芽儿去哪了?”她问。
“在总坛帮蔺前辈的忙。”
“我们现在……”
“在青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