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芝莹离开前看到二哥含笑的眼,她心跳加快,转往前院店铺的路上慢慢调适呼息。
她身后的晓春脑子里还想着稍早的谈话,突然贼兮兮的走到主子身边问:“二少爷的眼光肯定很高,去了那么多地方,一定看过很多美人,居然没一个看上眼,这肯定是心里上有人啊,对不对,姑娘?”
“怎么那么多话。”晓彤将她拉了一下。
吕芝莹一愣,心上人吗?她突然想起几年前姜岱阳的告白,又想起当初离开前,他要她等他。
难道……不不不,她觉得不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跟二哥在一起时,她肯定会不自在,放不开。
何况那么多的书信里可没有一句男女情感,她别想岔了。
正当吕芝莹因为晓春那一句话而胡乱纠结时,前面的店铺来了一个老客人,还起了争执。
这一早来客就不少,更甭提茶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燕掌柜好声好气的想将文老爷请到雅室,但文老爷就是个粗人,觉得拉进小房间是想私了,他就要在大庭广众下说清楚。
文老爷嗓门大,一个甫来茶行干活的年轻茶师忍不住怒了,“文老爷,我们家的茶绝对没问题,若有问题,肯定是泡茶的人的问题。”
他刚刚听另一名茶师说了,这是几年前搬来穆城的暴发户,只知道越贵的茶越好,可他真喝得出什么吗?真是浪费好茶了。
“刚泡好的茶不适合入口,到了大概可以大口喝时的温度,方是最佳的品尝时间,这我学会了,莹姑娘特别教我了,此时茶韵与回甘是最饱满的。她还说配茶考验茶师的功夫,混掺的茶若不好,第一泡还能喝,第二泡就难喝了。”文老爷越说越激动,“外面也说,要买品质优良的好茶就来晨光茶行买,因为这里以诚信为本,童叟无欺,可我买的茶就是有问题。”
他十分生气,他知道有的茶商做生意不老实,偷斤减两不说,还会好茶混充劣茶高价售出,他来穆城五年,前几年茶叶都还好,但最近一年来买,茶叶的品质直直落。他想着吕芝莹一个小姑娘那么认真的教自己品茶,对于茶叶品质差一点点就不计较了,没想到一次比一次差,这次更离谱,根本难以入口,他就想了,一定是有人在搞鬼,以为他不懂茶就想混水摸鱼,也许也骗了吕芝莹,他自然要来替她抓出这条害虫。“这装茶的密封罐的确是方家所出,不过内容物绝对不是。”年轻茶师又说。
这指控可直白了,茶被调包,这是说他来诈骗,文老爷火冒三丈的咆哮,“去打听打听,我这个人从不占人便宜,更不欺诈——”这是污辱他的人品,他怎么能忍受,“告官,一定要告官!”
吵吵闹闹间,一个清丽嗓音陡起,“这是怎么回事?”
“莹姑娘来了!”
吕芝莹从后堂走进店面,看到店内外挤满人,文老爷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
“来找碛的,说我们的茶叶混了劣质茶,那是姑娘亲手配的茶品,销售极好,从没听过出什么问题。”年轻茶师气呼呼的道。
文老爷看到吕芝莹也不生气了,直接将那罐茶交到她手上。
她一打开便是一愣,自家茶行所配的茶品皆以春茶跟冬茶为基底,春茶是三月中至四月底采收,味浓醇厚,喉韵足;冬茶约在十月底至十一月底采收,产量是一年中最少的,但清香滑顺不涩。
两者相比,冬茶的茶菁不若春茶肥厚,因而制程上走水太快,滋味便淡薄了,是喝不到细腻香气的。
但这两款各有拥戴者,而以此基准配出的茶销路就更好了,每一回都能泡到三泡以上,算是极耐泡的茶品。
这罐劣质茶根本不是晨光茶行的茶,茶叶碎裂,梗多,还有虫咬的痕迹,只是她与文老爷这些年也成了忘年之交,他不可能拿劣茶来找碴。
“二少爷来了。”
燕掌柜松了口气,文老爷过来闹,他连忙唤人去找东家,二少爷来了也好。
姜岱阳一来,四周显得更吵了,店外也聚集更多人了。
“二哥,你怎么——”吕芝莹以为他还在跟父亲说话。
“茶行有事,爹叫我过来帮忙处理。”
那名来通知的茶师将事情大概跟他提了,他直接拿过她手里的茶罐,一看,眉头一皱。
这几年他虽不钻营茶的生意,但也知道配茶得懂每一样茶,而茶业依产地、采摘季节、制茶方法的不同皆有不同风味,要配好茶,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茶行竞争多,崭露头角的新茶也不少,在配茶上更是得依季节推陈出新,搭配不同的花或葯材。
吕芝莹总要求自己比他人更早一步推出独特茶品,这中间的心力与时间耗费难以对外人言,但他与她青梅竹马,她有多努力,他都看在眼里。
竟然有人拿劣品来污蔑她的努力,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贵茶行卖给我的茶,姑娘,我真没骗人。”文老爷看他鄙夷的表情,心里的火又燃烧起来,大声嚷嚷,“报官,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姜岱阳远在他乡,日日习惯喝吕芝莹亲手调配的茶品,每一款茶水皆清香持久,留有余韵,他既为她感到骄傲,也为她感到心疼,这一听,他也赞同,“好,报官。”
陪同文老爷来的文家总管脸上却发青发白,“老、老爷……”本以为晨光茶行会顾及商誉,息事宁人,可能赔茶叶又赔银两,也是帮老爷赚上一笔,可如今怎么要闹大?这情况不对啊,“不能报官。”
“为什么不——杜总管,你怎么额冒冷汗啊?”文老爷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姜岱阳看着杜总管闪烁不安的眼神,蹙眉开口问:“文家派人来这里买茶,是直接交到文老爷手中,还是中间又转了几手?”
闻言,杜总管脸上血色尽褪,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是我的错,老爷,是夫人,是夫人啊!”他觉得不对,又转个方向,跪着文老爷。
“夫人怎么了?”文老爷都懵了。
杜总管浑身哆哆嗦嗦,冷汗直流的将事情说出来。
原来文夫人觉得丈夫是莽夫,喝茶这种风雅事他哪里懂,偏偏又要砸钱买贵的,于是杜总管前脚买回来茶叶,后脚她就让人卖了,另外买了三等茶叶了事,她的私房钱还借此赚饱饱。
她哪知道丈夫这泥腿子这几年出外交际,好茶喝了不少,慢慢也养刁了舌头,这一罐贵得令人咋舌的上好茶品变得苦涩难以入喉,他岂会喝不出来,这不抓狂来闹上一场?
文老爷被闹了个没脸,拼命的向吕芝莹、姜岱阳道歉,为了表示最大的歉意,他又买了好多斤茶叶,才脸上无光的离开。
事情结束,群众看了场好戏,也不得不散场离去。
姜岱阳、吕芝莹回到她的专属茶室,泡了壶茶,“其实我可以应付的。”
姜岱阳微笑,“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做得很好,二哥只是想出手,让大家知道我这养子虽然有自己的商行,但仍然是方家人。”
他当然想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保护,为她遮风挡雨,可他更清楚,她并不需要,所以他不会自以为是的要她不用在茶行主事,反之,他要支持她想做的事。
他那双黑眸看她看得太专注,她脸红起来,“呃,也是,对了,二哥怎么一看就知道问题出在杜总管身上?”
“见多了人,一些细微表现就能看出问题,何况茶行这里父亲几乎都放给你主事,你做事最是尽责,怎么可能会出这么大的娄子?”
“怎么办,二哥对我这么有信心,我都感动了。”
“你是感动,不是害怕?”姜岱阳轻声的说。
竟然被看穿了!她连忙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也掩饰发烫烧红的脸颊。
“你担心自己处理不好,会影响到茶行的商誉。”他声音比刚刚更轻了。
吕芝莹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微酸的心。
突然,她的头被他轻轻的揉了揉,“你做得很好了,饶过自己,乖。”
她点点头。
“我回爹那里,还有些事没说完。”
吕芝莹又点点头,直到门开了又被轻轻关上,她才抬起头来,摸摸自己狂跳的心。有生以来,她似乎不曾如此脆弱过,父母离世时她还太小,来到方家,一年年过去,她也知道自己的责任,曾经对二哥动心又止步,如今又小小动心了吗?
每年时序一入夏,茶行生意稍淡,方辰堂总会趁此出远门,去外地绕绕,挖掘新茶品或采买茶苗,这一去大约一个月,今年就算姜岱阳回来,他也还是要出去一趟,但最多一个月就得赶回来与参加斗茶的吕芝莹交接,他得留在茶行为之后的中秋礼品开始接单备货,也是忙忙碌碌。
姜岱阳的洋行“寻宝坊”则在筹备月余后盛大开张,店址位于宝庆三街主干道的街角,门庭宽阔,是得天独厚的好位置,与闻名的茶街只有两条街之隔,这条街上多是酒楼、客栈、金银 首饰坊、织 衣布坊、古董店及文墨纸笔店铺,相当热闹。
上一世因姜岱阳有心结,行商脚步不曾踏进穆城,也是经历一世,他更懂得落叶归根四字的意涵,他在乎的、珍惜的人都在穆城,他更想在这里扎根。
寻宝坊的当家是穆城的传奇,因此一开新店,姜岱阳的事又被老百姓拿来当成茶余饭后嚼舌根的题材,说他如何被亲父转手抵债,又说方老板仁善,把他当养子栽培,不然哪能如此风光的一日云云。
寻宝坊里头的摆设布置自是奢华,且充满洋气,玻璃镜、水晶吊灯、洋娃娃、西洋瓷器、壁炉等等,贩售的是从远洋运回来的奇珍异宝,一个比一个新鲜、特别,分布在一至三楼,楼层越高的货品就越是矜贵。
新开幕当天,方辰堂远行未归,孙嘉欣、吕芝莹自然是座上宾。
她们在前一天就逛了寻宝坊,在姜岱阳的坚持下,两人都收获不少免费的洋玩意儿。
姜岱阳应景的聘人来舞龙舞狮,开幕吉时一到便点燃震耳的鞭炮,熟识的、不熟识的来客进进出出,几乎售出近半货品,掌柜当天忙着结帐,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却是笑眼眯眯。
一连半个月过去,这热度才稍微减退些。
由于先前姜岱阳大半心思都在筹备新店上,其他地方的生意都交由各地管事坐镇,再排好时间让他们依规定过来穆城报帐,因而一连几日有好几名掌柜来送帐本。
寻宝坊后方的议事厅中,姜岱阳正要接见最后两名掌柜。
见他坐在长桌后态度从容的翻开帐本,刘管事神情有些慌,悄悄抬袖擦拭额上渗出的冷汗,“成州的晨光镖局接了门生意,还没上工就有人打上来,刀剑无眼,几个镖师受了伤,事情虽和解处理,但从下个月接的单看来,成州的人力不足。”
姜岱阳放下帐册,略微思索,“受伤的镖师让他们好好休息,养好伤再上工,另外,直接从魏州的镖局调些人给你,往东北那条运河近月有水匪作乱,不少客户改成陆运,有多的人手可用。”
他下了简单指示,没有一句苛责便让刘管事退下去。
一身蓝 衣的刘掌柜暗暗松了口气,退了出去。接着,走进厅堂的是要见的最后一名船行潘管事。
晨光船行行驶海外,也走国内大小运河,船队不少,又有自家镖局,安全性算高,不少商行有货要托运都找他们。
虽然姜岱阳这几年才崭露头角,但交际圈广,结交的人三教九流皆有,心思缜密,武艺不凡,最主要的是他挑的人,尤其负责各店的管事对他心悦诚服,相当效忠,有不少人想挖墙角都动不了。
在他手下做事并不难,只要尽力,他就给予最大的尊重及权力,就是再繁杂的事务困难,向他询问,他总能轻易解决。
潘管事报告完这季营收后,见东家正随意翻看帐册,他低头又报告起另一件事,“上一次姜爷吩咐要小的评量三个副管事,挑一个到穆城来帮姜爷,人选出来了,是冯国胜。”
果然是他!姜岱阳食指轻敲桌面,还是那只老狐狸,他亲生父亲养的一只狗!
上一世的帐,这一世总算可以算算,也不枉他先前的布局。
他点点头,“这一趟你回去就吩咐他过来穆城。”
潘管事离开后,姜岱阳捏捏鼻梁,终于忙完了,他吐了口长气,看向一直在旁侍候的梁汉、梁风,“第几天了?”
“十八天。”两人异口同声,主子天天问,他们天天数呢。
“收拾收拾,我回方家去。”
两人相视一笑,主子远行回来穆城后,可尚未这么多日没回方家,虽然两个地方只隔了两条长街,但主子要处理的事跟要见的人实在太多,再加上夏家茶山那边的事,他又要亲自去盯着,那可是最耗时间的。
忙虽忙,夏家茶山总算一切顺利,那可是主子准备了近一年给大小姐的及笄礼,算一算已经迟了一年,也难怪主子要自己盯着。
吕芝莹从晨光茶行后堂返回湘南阁,就见躺在紫藤树下沉睡的姜岱阳。
梁汉一脸尬尴的上,刖要喊人,她摇摇头。
她听说这阵子从各地来见二哥的管事就有十多位,他得看帐问营收状况,也许还得下指导棋,她半个多月没见到他,连娘亲都忍不住叨念——
“这不就隔两条街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隔道海洋呢,十多天也没踏回来一步。”
她知道养母这是担心二哥太忙伤了身,只是她也忙,养父不在,要处理的事务更多,她只管理一家茶行便如此,二哥肯定更累了。
“你们注意点,别扰了二少爷安眠。”她轻声交代。
吕芝莹目光再度落在阖眼沉睡的姜岱阳身上,只见他浓密的睫毛下划出一道扇形,鼻梁隆起,菱形唇瓣薄而饱满。
她一直知道他生得极好的,不禁看得有些失神。
于是,在姜岱阳睁开眼凝睇吕芝莹时,就见到她还怔怔打量。
那双狭长凤眸染上笑意,轻声说着,“好看吗?”
“好看。”她想也没想的就答。
“噗哧!”
耳边传来晓春忍俊不住的笑声时,吕芝莹才恍然回神,粉脸飞快泛红,半个字都吭不出来。
好在姜岱阳心善,没有揪着这事不放,只是笑眼眯眯的坐起身,跟她说:“我有事要跟你说,不过有个东西我忘了拿,你得跟我去一趟我的院子。”
吕芝莹太糗了,忙不迭点头,跟在他身后时,忍不住伸手在脸颊旁轻轻拇了拇。
晓春快步上来,拿了小圆扇替她搧风。
她更窘迫,但又不好瞪着自家好心的丫鬟,只好这样一路走到柏轩院。
姜岱阳带着她直接进书房,两个丫鬟很自觉的与梁汉兄弟留在门口。
窗明几净的书房,并没有太多家饰,吕芝莹往里面走,看到一只与她书房内一样的雕花黑木箱,木箱半开,她好奇的探看,就见到熟悉的信封。
她走过去将木箱打开,里面居然都是她的回信,她拿起并打开一封,信封上的折叠痕迹可以看出来是看了多回,她里头写的只是一些日常琐事,比他写的少很多,但她一手簪花小楷还是挺好看的。
“那三年最快乐的时刻就是收到莹儿的信,没收到信时的牵肠挂肚,及收到信时的欣喜若狂,你可能无法想像。”姜岱阳低沉微哑的嗓音突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