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还记得她靠在他身上睡着,小小一团,眼睫下的黑影衬得那张粉嫩脸庞更为精致。
两人在马车上回忆年少种种,气氛明显轻松不少,姜岱阳也感觉到她自在许多。
马车出了城,话题也转换到茶事上。
晨光茶行这几年稳定发展,在其他地方设有分铺,因为晨光自己的制茶所要供应几家分铺明显供不应求,若遇上过年等大节日,更会遇到无货可卖的窘境,于是找了几家商誉好的制茶所签约合作,自家制茶所也是一再扩厂。
春润茶园就是其一,位在穆城近郊,最初方辰堂创业赚了钱,只想买地种茶,而后又有钱,就买了整片坡度较小的山头,重新翻土整理,如今满山坡的茶树皆雇专人管理。
此时,姜岱阳等一行人下了马车。
碧蓝天空下,满山翠绿,还有几座长屋,茶园管事已经带着几名小管事过来招呼,老管事是个两鬓斑白、十分慈祥的五旬老者。
面对吕芝莹这个时不时来巡园的大小姐,他及茶园所有茶师、奴仆都战战竞竞,这看来十多岁的小姑娘,东家可全都放权给她了。
吕芝莹看来稚嫩,但懂得很多,这茶园每个行距、株距及多少茶树分枝揷植等定苗的数量都有讲究、计算。这些年来,这里出产的茶叶在穆城占一席之地,隐隐有取代过去号称第一茶行的悦客茶楼。
穆城的老百姓都说,方家是好心有好报,吕芝莹的身世不是秘密,她是茶农的孩子,到方家后,被东家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看着人种茶,之后学会炒茶、茶艺、精茶道,还练得一手配茶的好功夫。
这几年来,方泓逸深居简出,茶园里见过他的人可说是没有,但吕芝莹这未来的当家主母,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都觉得东家的眼光就是好,童养媳收得好、养得好,而养子更是厉害。
外面将姜岱阳的传奇说得沸沸扬扬,连在近郊的他们都听说了,因此一看到吕芝莹带着姜岱阳过来巡视,每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带着崇拜,又不好直看,都是看一眼,点个头,低下头忙活儿,但又忍不住抬头再看,尤其是女眷,不分年龄,一双双眼睛可都要黏在他身上,像拔不下似的。
他们都知道大少爷身子不好,长年喝葯,也没余力管茶行,而姜岱阳这个二少爷有经商头脑,他们的未来有可能是要靠他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这对出色的兄妹身上,一个一身玄青色团花锦袍,一个着茶白色的月华裙装,两人走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对璧人。
姜岱阳扬了好看的眉,“我们往另一边走吧。”他在外行走,自是不怕人看,但有些人看得忘了干活就不好了。
吕芝莹也看到他们控制不住想看他的表情,她倒是能体谅,边走边打量他,一身玄青色宽袖长袍,举手投足皆见文雅,不知身分的恐以为是哪里来的大家公子呢。
“这些年,穆城有关二哥的传言太多,他们是好奇。”她说。
他看着她,突然笑了,“我比较喜欢你对我的好奇。”
吕芝莹粉脸微红,“二哥捎信不间断,很多事我都知晓了,哪需要好奇?”
“书信里写的不过一小部分,接下来的日子,我慢慢说给你听,可好?”
他目光很温柔,话有点撩,攻势很凶啊,身后随行的两名小厮低头憋笑。
二少爷对主子的心思,晓春、晓彤也是明白的,可童养媳的身分让姑娘考量得更多,虽然轩格院那里也是暧昧不明的。
吕芝莹也听出他话中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脸颊有些烧红,连忙指着另一边,“二哥,那一区是炒茶的厂房。”
两人走进右边的大厂房,并没有感觉到温度变高,这代表通风做得极好。
姜岱阳看了这宽敞的空间,听着吕芝莹细声说着这里主事的多是老师傅,两人向几个老师傅颔首,也不忘示意他们忙自己手边的活儿便好。
老茶师单手翻炒,手起茶落,速度也够,对茶锅的温度都拿捏得极好,一口大炒锅的温度皆是先高后低,炒好的茶叶依序放到畚箕翻晾散热,之后还得揉茶,另一边,有老师傅带着新手手把手的教授。
吕芝莹抓了一把茶叶边揉边抖畚箕,揉起茶来,这靠的就是经验。
她揉捻动作俐落,与老师傅的动作丝毫不差。
姜岱阳静静的凝睇,在人前,她清丽沉静,在与家人同处时,她更为鲜活,一双明眸带着狡黠,相当灵动,他更喜欢卸下心房的后者。
“妹妹的揉茶功夫真好。”他说。
一旁陪同过来的老管事忍不住开口,“二少爷,莹姑娘一手炒茶功夫是这里最厉害的呢。”
“是啊,二少爷,大小姐眼睛可利了,观茶色就知道要起锅。”另一名老师傅也忍不住开口。
姜岱阳笑看着吕芝莹,话却是对其他人说的,“嗯,她对茶的一切事物是再认真不过的。”
“二少爷大概不知道,某次东家出远门,南方一家茶商钻空子,送来次等茶交货,殊不知大小姐的鉴茶功夫也是一等,当下挑出有问题的茶叶,有劣茶也有虫伤或病芽的,那茶商最后落荒而逃呢。”
这件事姜岱阳其实知情,虽然远行在外,但他一直派人关注她的动向并向他报告,对她经历的事可是如数家珍。
那名茶商被揭了短,死不承认,还污蔑她泼脏水,事后又想甩袖离去。
吕芝莹虽年少,却霸气直言,“欺我年幼,想蒙混过关,事不成,又恼羞成怒诬我晨光商誉,请燕掌柜去报官,咱们让公家来公断。”
也是这件事,让年仅十四岁的吕芝莹一战成名。
当年她是被惹怒才呈现霸气一面,这两年她可是以沉静形象示人,眼下掀起当年事,她粉脸羞红,连忙带着姜岱阳前往烘茶区参观。
一路来到最后的东区,这里规划了一间间茶院,有一等茶师专用的制茶处,都是名贵的茶品,身边有二等茶师辅助,这些二等茶师是从茶徒们之中提拔上来的,茶徒人数都有上百名,显见晨光是有计划的在栽培人才。
两人绕了一圈下来,姜岱阳看时间仍早,就往茶园走去,示意跟着的小厮丫鬟都别跟着,他好久没跟她独处。
夏日的风在山间清凉许多,两人慢慢走在茶园间,大多是姜岱阳在说着这些年在外的见识。
吕芝莹想到被她拿来当库房使用的东耳房里,大半以上都是他游历在外派人送来的奇珍好玩,她也拿了一两样,与他闲聊,两人谈得越发热络,没注意到云层厚重,像是要下雨了。
夏日天气说变就变,待发现天空灰了,两人已走到茶山边坡,此时再往下走是来不及走到厂区的,只能转而先往亭子去。
两人甫走入凉亭,大雨便哗啦哗啦的下起来,偌大茶园顿时变得雾茫茫一片,两人彷佛独立于世。
微风拂来,带着点凉意,姜岱阳望着吕芝莹,站在亭里的她如国画里走出的仕女,黑发如瀑,简单的扎了半头,用一珍珠钗系住,粉念桃红的脸上,一双杏眼盈盈。她真的长成大女孩了,可惜她的及笄礼他终究还是来不及赶回来。
“二哥回来后老是这样目不转睛的看人,怪难为情的。”吕芝莹被看得脸红心跳,反正这会儿也只有两人,索性说个明白。
她显现的嬌俏让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头,“看你长大了,成了大女孩了。”
“是啊,都十六岁了,二哥都二十了,认真说,二哥变化更大。”他的外貌更成熟,尤其眼神,深邃中带着几许微光,像黑夜星辰,好看得能勾人魂魄。
“二哥想变成更好的人——”他顿了一下,已在喉间的一句“你可喜欢这样的二哥”却出不了口,他不想吓到她。
三年不见,虽书信不断,但他想再做更多的努力,让她愿意跟他在一起。
“二哥已经很好了,三年便赶上爹爹这么多年的成就,爹爹也许没在二哥面前说,可在外人面前,爹爹提到你可骄傲了。”
“你才是他最大的骄傲,在外面都听说晨光茶行的大小姐待人接物一流,参与茶事、出入应酬皆不输男儿。”姜岱阳说到这里,眼里浮现心疼,“二哥可以想像到你私下有多努力,从未懈怠。这次贡茶竞选,家里对你期待高,你尽力就好,你手边的事实在太多——”
“不会太多,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你信里不是写了吗?三个月后的斗茶大赛。”
吕芝莹嫣然一笑,“我有信心,那不算事。”
他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头,“知道你心大,也知道你的能耐,但再多的荣耀都比不上健康的身体,你太要求自己,爹娘看了会心疼的。”其实他更心疼,却没提自己,也是不想逼迫她接受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的,不过我做的是喜欢的事,有时的确会忘了时间,我会注意的。”她眨了眨眼,这话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太过,也是情有可原。
姜岱阳又好气又好笑,“你啊,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爱逞强。”他语气突然一顿,眸光也变了,“其实我懂你,我们两个都不是方家人。”
吕芝莹在意识到他的明白指的是什么后,她的心陡地一揪,眼眶泛红。
她掩藏在内心的倔强,他是经历一世后才明白的。
大哥早产,体弱多病,养父母总担心缠绵病榻的他早夭。
吕芝莹以童养媳的名义进入方家,小时候懵懂,不过随着岁月流转,聪敏的她明白了。
日后她得扛起方家,即使视大哥为亲大哥,但扶养的恩情,在婚事上,她不敢也不能有其他想法。
之后意识到叶瑜成了大哥的心上人,她明白大哥不会娶自己,那么在方家她的存在就变得尴尬,她只能努力再努力,不让自己变成多余的人。
所以,她习惯了什么都要做到更好,习惯要求自己达到完美。
她曾碰到瓶颈,也曾因数月配不出一道好茶而沮丧,养父母都看出来了,要她别太逼自己,但她就想让茶行的生意更好。
那时撑过来了,却没想到眼下他轻声的一句话,就让她喉头哽结,庆幸的是他没再说话,只静静陪伴。
这场西北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茶山风景如名家手下的水墨画,两人各有心思,静静欣赏,直到小厮丫鬟寻过来。
雨后濕地行走,裙摆鞋袜都沾了泥淖,一行人直接上马车回去方家。
第五章 迟来的及笄礼
穆城商界很快得知姜岱阳回来的消息,他趁海贸发达飞黄腾达,正是风光无限,还是不少人家眼中的乘龙快婿,因而送来拜帖及邀帖的人就多,晨光茶行前车水马龙,挤得水泄不通。
姜岱阳目前旗下的船行、车行及寻宝坊都设在穆城外的几大城市,因此也有其他相关商行带着第二代或第三代来取经,毕竟到外地做生意风险多,又知他交友满天下,其中不乏有权势背景的达官贵人,若能交好,还怕没机会扩展生意?
于是,店铺内外都是黑压压的人潮。
姜岱阳经历一世后,更知人情重要,因而有些人,得空他便见了,某些人,例如胡彬彬则可以无视。
翻看邀请函,多数都是商家,他没端架子,一一安排时间赴约,再加上寻宝坊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因此甫回来的一个多月,他忙忙碌碌,频繁交际,外面也传出好声名,说他今非昔比,年少有为,待人接物极好相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日一早,吕芝莹一如过往打扮好,便往沧水院去向养父母请安。
粉色绸帘外站着两个大丫头,一见她过来便屈膝一福,随即打了帘子。
吕芝莹提裙跨过门槛,进入屋子与养父母道安。
黄花梨木圆桌上已备好早膳碗筷,小笼包、馒头、豆浆、稀饭及几样小菜。
一家三口净手上桌,正吃着,就有丫鬟进来屈膝说:“二少爷过来了。”
闻言,吕芝莹抓着筷子的手一紧,莫名的有些不自在。
茶园那日过后,姜岱阳受邀的聚会极多,两人的院落隔了一大段距离,已多日未见。
姜岱阳走进来,还没打完招呼,方辰堂就示意他先用膳。
他坐下来,丫鬟立即上前摆上碗筷,一看他们已吃了大半,他主动加快用餐速度,但动作仍是优雅。
方辰堂边打量边点头,小子衣着不至于华丽,不过布料及绣功都好,属于低调的奢华,如今气质收敛,更见大气。
见他放下碗筷,才开口问他近日的事。
姜岱阳直言该见的人都见了,再来的日子总算可以稍微清闲些。
“怎么娘亲听说还有一大叠邀帖。”孙嘉欣得到的消息可不是这么说的。
“母亲,那些我没打算过去,那些大多都是——”他表情有些无奈,不想多言。
方辰堂这阵子因为这出色的养子,应酬也变多,当下了然,直言,“你这儿子,外界对他的评价极高,被不少人惦记着呢。”
“我也听说了,常来闲聊的几个夫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小子跟人谈生意时,面对几个商场笑面虎,大有初生之犊的气势,丝毫不落下风,因而几个商界大老都有意结亲,但这小子很有主意,说要立业再成家。”孙嘉欣柳眉一挑,“不过,你出去三年,真没半个看上眼的姑娘?那些夫人也想见见你呢。”
吕芝莹一直静静聆听,此时好奇心也被勾起来。
姜岱阳捎回的信中可从未有过男欢女爱的风花雪月,可就算是形象严谨的养父,在外也有无法推却的应酬,且地方就在满是莺莺燕燕的烟花之地。
姜岱阳回答问题前先看了一眼吕芝莹,见她翦水瞳眸中明显的好奇,他嘴角一勾,“当真没看上半个。”
多少回,他面对一屋子嬌色,一双凤眼却没在谁的身上停驻过,如此作为自是心里早已有一抹白月光,却不承想,此举反而为他赢来更多的好感。
在那些宴会中,多少嫡女言谈有度、温婉典雅,有的嬌俏可人,但他一个也没看上,还被好友开口便损究竟是想找什么国色天香?
“你有貌有才,在外三年,一些特殊场合总得应酬,就算你没拈花惹草,也肯定能招蜂引蝶,你一个都没看上,那些人若是见自家的掌上嬌花也被你拒了,难道没有人为此与你结怨或发火?”孙嘉欣不愧是人精,这问题可是一针见血。
他笑得坦然,“母亲说得没错,拒绝自然会引来一些麻烦,不过这几年在外,我在应对进退上更趋圆融,多少浅交的友人也想引我为知己,在生意上更成了一大助力。其实只要利人利己,有些怨慰或火气就没那么重要了。”
谁都没看上,不会是想为某人守身吧?孙嘉欣这么想,若有若无的笑看吕芝莹一眼。吕芝莹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
方辰堂对养子的回答倒给予高度肯定,但也不忘叮嘱立业成家的重要。
孙嘉欣看时间差不多,让父子俩聊,她处理中馈,还得去看看长子。
吕芝莹先行告辞。
方辰堂的话题已被姜岱阳转到海贸的部分,这一块他经商多年从未碰触,因为朝禁海贸,养子倒也幸运,赶上了第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