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以为,这日的一番话是将李见素点醒了,却没想到,第二日她又跑到青山观,还是没去白渠寻李湛。
“罢了,道法自然,她自有她的道,勉强不得。”长公主也不再相劝。
这几日天明显变得更寒,晌午李见素出城的时候,坐在马车里都要抱着手炉,采苓都劝她多歇几日再去,她却依旧坚持,每日都要往青山观来。
许是天寒更容易生病,眼看义诊的队伍越来越长,终于有人耐不下性子,愿意跑到李见素这边来问诊。
这其中就有那日喊着头痛的妇人。
这次看到李见素,她不好意思地耷拉着眼皮,“那日你与净玄道长说得话相似,我回去后就按照你们说得去做,晚上倒是能睡着了,可白日里醒来,头还是疼啊。”
李见素道:“恐怕得施针,你可还愿意?”
妇人点了点头。
李见素让采苓合了门窗,又拉上帘子,妇人以为是要扎在头顶,得知要扎在心口处,吓得又想打退堂鼓,可瞧着李见素动作娴熟,整个人都有着一股淡定平静的气质,她干脆一咬牙,闭着眼不再理会。
等她再度睁眼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李见素已经在她身上插了许多针,这些针看着可怕,却一点也不痛。
妇人松了口气,只片刻功夫,她便觉得头不痛了,且心口也不再发紧。
“神医!这是神医呐!”妇人离开的时候,对着外面的人不住夸赞。
有几个和她相熟的,听了她这番话,赶忙就跑来排队。
从质疑到信任,李见素用了将近一月的时间。
在看过诸多病患之后,她心中有一人还是放心不下,终于,又是在她打算回城之前,那个她心中牵挂的人来寻她了。
烟罗走进屋,坐在椅子上,搁着帷帽看向李见素。
“小腹可还在痛?”李见素轻声询问。
烟罗摇摇头。
“那疹子可退下了?”李见素又问。
烟罗沉默地点了点头。
觉出她今日情绪低落,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李见素不好去问,便从药箱中拿出药膏,推到她面前,“你肤色浅白,容易留下印记,涂抹这个可以祛除。”
烟罗还是没有说话,只用力掐着掌心,看向面前药瓶。
见她没有去接,李见素便解释道:“这药中加了珍珠粉与山栀子,还有一些桂花,你每日早晚各涂一次,按至吸收后,只会留下花香,没有其他异味的。”
似是怕她不信,李见素打开药瓶,又递到她面前,“你试试看。”
烟罗红着眼尾,手指微颤地接过药膏,她用指尖轻点了一些,缓缓涂抹在手背上,全如李见素所说,这个药她可以用,用完后不会让她受妈妈任何责骂,也不会让客人心有疑虑……
烟罗深吸一口气,将药膏放回桌上。
她今日早早便来了,她没有上前,便又是躲在暗处去看李见素,就像一个做坏事的人,害怕自己受良心的谴责,所以一定要给自己寻个借口。
可她看到的李见素,极具耐心,心善温和,医术高绝……她越看,内心越觉得愧疚。
“谢谢你,方士。”这是烟罗今日与李见素说得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见她尾音似是带着颤抖,李见素又耐下心温道:“是哪里还不舒服吗?”
这声温柔的询问,让烟罗久忍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没有拿药膏,也没有与李见素道别,而是直接起身,提着裙摆小跑而出。
李见素看着她仓皇而出的身影,又望向桌上的药膏,最后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寒衣节的前一日,李湛终是回到了王府。
两人已经将近二十多日未曾见面。
人前,李湛举手投足还是那般温润俊雅,李见素也还是淡然平静。
至于人后,李见素没有看到,因李湛一直在书房,或是带着王佑外出不见人影,等他入夜回府后,她已早早躺在贵妃榻上。
她合着眼,背对外面。
听见脚步声朝寝屋走去,快至门槛处,却又停了下来,随后朝她走来,李见素眼睫微颤,在快至她身后的地方,脚步声终是停下。
“明日与我出去走走。”李湛道。
寒衣节不论大小官员,皆要休沐七日,这几日的长安街道最是热闹。
如果是之前的李见素,约摸听到这句话后,心中会喜悦,可现在的李见素却没有半分欢喜,因她知道,正如长公主所说的那样,是好是坏,皆是演给外人看的。
李湛久不回府,坊间自然会有传言,所以他此番回来,便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演给外人看。
李见素合上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翌日醒来,李湛又是没了影踪,直到将近酉时,他才回来。
他今日头戴白玉发冠,一身紫衣,与鹅黄长裙的她极为相称,两人在街上并肩而行,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他想去牵她的手,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掩唇轻咳,躲了过去。
他搓了搓扳指,没有再向她伸手,她的手也自然而然地交叠在腰间,端庄又贵气。
路过平康坊时,李见素脚步微顿,她又想起了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她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她在何处生活,只从她诉说病情的只言片语中,能够猜出,她应是在这坊中。
阿翁曾经给这样的女子治过病,他与她说,旁人瞧不起她们,可她们又做错了什么,若能选择,她们也想生在皇城。
就如她自己,若不是阿翁捡到了她,她那日可能会被冻死,也可能被旁人捡去,可若是捡她之人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她与那寻她看病的女子,又有何不同?
见她忽然顿住脚步,李湛也跟着停下,顺着她目光朝里面看去。
街道两旁灯火璀璨,歌声不绝,酒香与脂粉味融合在一起,随着风充斥在整座坊内。
“啊――”
一声女子尖利的叫喊,周遭的一切仿若瞬间凝结。
拥挤的人群顷刻弹开,让出一片空地,一位女子身着罗衣,伏地不起,口中是汩汩而出的鲜血。
“藏香阁有人坠楼啦!”
不知又是何人的一声叫喊,划破了这份凝结。
第19章 第十九章
“我瞧见了,这女子是被人推下来的!”
“啧啧啧,看着是没气了啊!”
“天爷呐,那是不是郑家公子包下的厢房……”
“快别说了,那姓郑的来头大着呢……”
平康坊本就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坊市之一,今日又是授衣节,坊市内不仅有坊卫,还有巡逻的金吾卫。
不到片刻,藏香阁外便被团团围住,郑盘被两名金吾卫架着从楼中拖了出来,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整个人满面通红,脚步虚软,只嘴里还在叫嚷着自己身份。
郑太后,郑光,今上……
他们被他一一道出,人群中议论之人,似也被唬住一般,不敢再高声探讨,随着坊卫的疏散,很快,歌舞升平,欢笑不断。
似是无人在意,血泊中的女子是何时没的气息,约摸是坠楼时就没了,也可能是吐着鲜血时没的,又或者是被一张草席卷走时没的……
总之,骂她活该的也有,说她晦气的也有,怜她福薄的也有,为她落泪的……也有。
“你认得她?”
李湛的声音似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飘进了李见素耳中。
她怔懵地抬起眼,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是何时落下的,也不知为何方才人头攒动的藏香阁外,为何忽然变得空旷敞亮,而那片血泊,也不知是在何时被人用水冲散到几乎不在。
这一切太快,快到她如梦初醒。
“你认得她?”李湛又问一声。
李见素没有回答,只望着那片空地,沙哑着声道:“我想回府……”
今夜好冷,冷到她钻在被褥中,还在不停发颤,她望着屋角的黑暗,不敢合眼,因一合眼,就看见那女子撩开帷帽,紧张地垂着眉眼,对她道:“方士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是医者,自然会尽全力救你。”
她话音刚一落下,女子便倏然换了一身装束,趴在血泊中,朝她伸手,“方士……方士……我不想死……救救我吧……”
鲜血染红了她的唇角,染红了她的衣裙,染红了她的手,也染红了她的帷帽,她的羞涩,她的紧张,她的难堪,她的庆幸,她的感激……
还有她的沉默,她欲言又止,她的仓皇逃离……
若那日她再次寻来时,她将她叫住,问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有没有一丝可能,会改变她今日的结局?
李见素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的身影便越是拼了命的往她脑海中钻。
她咬着被褥失声痛哭,哭到最后失了全部力气,晕睡过去。
寝屋帘后,待李见素呼吸声彻底沉缓下来,李湛才缓缓合眼,许久后,他猛然睁开,昏暗中那双黑眸,泛着幽冷的光亮。
京兆府内,郑盘酒醒。
他一开始道,是烟罗醉酒失足,坠楼而亡。
仵作却道,烟罗并未醉酒,身上酒气不足以失足。
郑盘又道,是她染了花柳,不想活了,他在一旁好言相劝。
仵作又说,烟罗没有染病,只身上几处有过出疹的疤痕。
郑盘再次改口,说烟罗求他赎身,他不同意,烟罗便以死相逼,不慎跌落。
审到第五日,京兆府终是下了结案。
藏香阁女妓烟罗,酒后倚栏窗歌舞,不慎坠亡。
屋中除郑盘,还有烟罗的婢女可以作证,当时二人均想去救,却苦于事发突然,没能拉住。
此乃意外,绝非人祸。
听着采苓的转述,李见素木然地喝着粥,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嗯”了一声。
白芨与采苓互看一眼,皆以为李见素只是目睹了一场血案,而惊吓过度,却不知当中详情,便只能讨了安神的汤药,端来给李见素喝。
李见素倒也没有拒绝,喝完后就靠在贵妃椅上出神。
当日下午,李湛便回了白渠。
采苓忍不住同白芨叨念,“世子怎么回事,明知道公主受了惊吓,也不好生陪着,还未到上值的日子,就急哄哄走了!”
白芨叹了一声,算着还有半月,便是太子的生辰日,到时东宫肯定要来下帖子,等到了那时,她定要将这两月府中之事,如实说予张贵妃。
入夜,一辆马车离开城门,朝着南边飞奔而去。
在一处僻静的山间,马车夫忽然勒马而下,车中女子连忙掀帘询问,却见马车夫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令她下车。
女子抱着包袱,哭着求饶,眼看被逼至崖边,再退一步便要粉身碎骨。
那马车夫忽然身影一僵,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
林中走出一人,黑纱遮面,来到女子面前。
女子慌忙跪地,痛哭求饶。
“安州,应山县,刘建,王翠,刘知。”男子念道此处,女子哭声倏然顿住,遂又连连磕头,“不要,不要伤我家人,我保证不说出去,我什么都不说!”
黑暗中,男子身影被拉得极长,他垂眸望着女子,道:“你若不说,你与你家中之人,皆会如今夜一般,命丧黄泉,你若说出,可为自己与家人博出一条生路。”
深秋夜晚山间的寒风,让女子蓦地打了个激灵,她虽惧怕,思绪却已逐渐清明。
不必来人再说,她也反应过来,所谓送她回乡,重金封口,皆是唬她之词,实则她根本活不过今晚,而面前之人,才能救她。
女子又一叩首,颤着声道:“我、我说……我说……”
翌日,天将微亮,阙门之外,重重三生登闻鼓,惊起一片鸟雀。
此为今上登基以来,头一次听到登闻鼓声,此时文武百官上朝之时,皆看到一瘦弱女子,击鼓鸣冤。
圣上自也闻得此事,直接喊来受状御史,将喊冤者带入殿中。
女子伏地而跪,金色砖瓦让她心中惊颤,周围百官更是让她口舌打结。
她颤颤巍巍举起诉状,被使者接走,拿到皇帝面前。
众官员不知所谓何事,只屏气等待皇帝开口,却不料片刻后,今上神色未变,只将诉状压在手边,朝御史略一挥手,将女子带出大殿。
仿若何事都未发生,只待散朝后,留了京兆尹与节度使郑光。
“去将那名为烟罗的女子,坠亡一事的案宗,交于朕。”皇帝与二人道。
郑光面上镇定,京兆尹却以冒出冷汗。
翻看过卷宗,又看手中诉状,皇帝大掌一落,终是面露怒色,“你这是要动朕的江山啊!”
郑光没想到皇帝一开口,便是如此大的罪行,他也是心中一震,慌忙跪地,“今上明察,此女以钱财要挟,胁迫不成,才敲那登闻鼓……”
皇帝不待他说完,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念及你我舅甥一场,朕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尔等非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你可知你将手伸到了何处?”
“那是京兆府!”皇帝愤然起身,桌上奏折推散一地,“要不要将这皇位也给你郑家?”
殿外匆忙赶来的郑太后,登时顿住脚步。
她原地怔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扶着额角,险些晕倒,被身后嬷嬷赶忙扶住,回了寝殿。
三日后,节度使郑光因为政浅薄,免去职务,留于京中任右羽林统军,实为散官,并无兵权。
京兆尹亦是免去官职,由翰林院韦澳,任命京兆尹,彻查妓女坠亡一案。
此案原本是秘审,不知从何处泄露,整座长安城皆知,那日敲响登闻鼓者,为烟罗婢女,见主子喊冤而死,状告权贵,为主子翻案,而罪魁祸首,竟是那郑太后的侄孙,郑盘。
今上念于情面,说郑家无能,降了官职,实则为官官相护,暗中勾结,惹了圣怒。
李F得知此事,对皇帝道:“若此事为真,还望阿耶能于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扬我大中公允治国。”
皇帝如何不愿,可郑太后抱恙在身,当初尚未登基时装傻保命,郑家也在暗中帮扶不少,当着要他撕开脸面,也着实为难。
“阿耶曾教导我们,皇室之子与民不分贵贱,如今众目之下,若有违此理,后世如何书笔?”李F坚决道。
皇帝合上眼,用力压着眉心,许久后,他长叹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赦。”
如此,藏香阁女子坠亡一事,彻底结案。
郑盘饮酒过多,失手推至烟罗坠亡,即日起流放岭南。
今日风大,天色阴沉,估摸夜里又要落雨。
采苓又添一盏灯,坐在李见素身边,此时屋中就他们二人,她也不在拘束,给自己倒了盏茶,呷了一口,骂道:“人贱自有天收,那郑盘往日里作威作福,这次终是让今上给收拾了,只是可惜那女子,平白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