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素自打寒衣节那日回府之后,便一直没有去青山观,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魂不守舍,直到前日那案子彻底了结,郑盘被押送出京,她气色才看着渐渐好转。
可即便如此,她整个人都还是瘦了一圈。
“只是流放……”李见素望着手中医书,低叹一声。
采苓也跟着叹气,“一命抵一命自然是最好,可毕竟……”
毕竟郑盘是皇亲国戚,而烟罗只是一个妓女,两人的命如何相抵。
李见素彻底合上医书,轻轻顺着心口。
知她觉得窒闷,采苓便提议道:“这会儿虽然有风,日头却正好,不如咱们去园子里逛逛?”
看李见素似是有些不远出门,采苓又道:“你从前不是总说,要多去晒日光,这样才对身子有益吗?”
的确,总拘在屋中,人的情绪只会更加郁郁。
李见素长出一口气,点头应下,她与采苓来到西边园子。
这个时节,长安之人多是赏菊,李见素还未仔细逛过西园,今日在西园四处闲逛,竟让她看到了一片映月萱草。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家丁正在翻土,见到李见素,他赶忙起身行礼。
李见素唤他起身,纳罕道:“我记得萱草常见于南方,府中怎会有呢?”
家丁笑着点头,“公主所言极是,这映月萱草原就是南方的花草,老奴也是安南人,今年年初才被世子调来长安,专门就是为了种着萱草的。”
“年初?我记得府中大小事宜,不是皆为崔家娘子打理的吗?”采苓疑惑道。
家丁朝她摆手,“其他事宜许是崔娘子在管,可独独这西园的花草,是世子自己安排下来的,原本是打算将这一处全部种成萱草的,可到底水土不同,那边的还是没能长成,不过公主放心。”
家丁冲李见素拍了拍胸部,保证道:“老奴已经将长安水土摸透了,待明年这个时候,保准让公主能看到满园的映月萱草……”
李见素神色微怔,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浮上心头。
“你为何总盯着这花看?”年少的李湛蹲在她身侧,伸手就要将她面前的映月萱草折下。
“阿湛阿兄,不要折断它。”李见素赶忙将他拉住,“这是萱草,我阿翁说了,它不止长得好看,还能入药,不论内服,还是外用,都可以的,是不是很厉害?”
望着她明亮的目光,李湛笑着问她,“你很喜欢啊?”
李见素连连点头,“可喜欢了,这花的味道我也喜欢,有种淡淡的香味,一点也不浓烈。”
李湛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两下,“你要是喜欢,那我以后就种一园子的萱草给你,好不好?”
“好!”
那时她一口应下,笑着朝他点头。
从前的那些画面,恍若隔世,李见素有时自己也不记得了,若不是今日碰巧遇见这家丁,她怕是已经忘了,她与李湛曾还有过这样一场对话。
那时她常看有关花草的医书,便对一切花草感兴趣,萱草只是其中之一,芍药与蒲公英她也曾喜欢过,只是李湛并不知晓。
“见素啊,你喜欢萱草吗?”家丁离开后,采苓终是忍不住好奇询问。
李见素点了点头,“喜欢过。”
采苓更觉惊讶,“哦,那是巧合,还是世子提前知道了啊,不然他怎么专门找人种了这么多萱草?”
李见素没再回答,只坐在竹椅上,望着这片萱草出神。
一时间园中静若无人。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一旁的镂空石墙后。
“我可当真是没想到,恩国公府居然下了帖子给我。”说话之人正是崔宝英,她语气中是安耐不住的惊喜。
“这是夫人应得的,谁不知道,整个茂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夫人劳心劳力在打理,人家要宴请,自得是将帖子递到夫人手中啊。”一旁附和的便是赵妈妈。
崔宝英想起之前装病的委屈,如今在看眼前这片萱草,不免心里得意,“清和院那个毕竟是公主,阿湛再是不喜欢她,也不敢做得太直白,只得委屈自己,日日躲在那白渠,连王府都不敢回。”
“夫人莫要忧心,”赵妈妈宽慰道,“白渠那边虽然荒凉,但好在世子身旁有贴己之人,不会让他受苦的。”
崔宝英拿帕子点着眼角,与赵妈妈继续朝廊道那边走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皆是李湛过得如何不顺,她心中如何心疼,仿佛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李见素。
直到两人声音彻底不见,采苓才结结巴巴对李见素道:“她们方才那意思……是、是说世子养了……”
外室那两个字,采苓实在难以道出,可言下之意也再明显不过。
她此刻也终是明白过来,白芨那日为何会劝李见素去白渠寻李湛,许是她早就看出了端倪,却不好直说。
“公主,我、我们要不要……”采苓都快急哭了,可李见素却没有露出半分急色,只盯着眼前这片萱草,平静到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听到。
采苓不敢再开口,只静静地陪着她坐在此处。
许久后,日头渐落,李见素紧了紧衣领,起身道:“回去吧。”
从西园走到清和院,平日只需一盏茶的工夫,李见素却觉得今日她走了许久,都还没有走到。
待终于踏进清和院时,她却又忽然顿住脚步,抬眼看向采苓,“我要去白渠。”
“啊?”采苓愣住,下意识就想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可当她对上李见素的那双眼睛时,骤然间什么都懂了,“好,我这就叫人去备马车!”
采苓跑着离开,李见素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抬眼看着夕阳渐落。
第20章 第二十章
戌时,天已暗下。
折冲府外,王佑牵着马匹,等了片刻,府门拉开,李湛一席紫衣,翻身而上,他与王佑叮嘱一番,策马而去。
他觉出不远处似是有人在跟,他没有理会,直至长安城外以北的一处院子,才翻身下马,轻叩门栓。
院子外点着两盏大红灯笼,将他俊美的面容映得添了分魅惑。
开门的是一位女子,身材姣好,面容娇媚,正是李见素与李湛成婚第二日,去瑞和院时,崔宝英想送去清和院的那位,名为如意的婢女。
“等等,有人盯梢。”
原本如意开了门便想退开,可李湛低沉地道了一句,让她顿时明白过来,她上前一步,面带娇羞的朝他嗔怪道:“世子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李湛笑着温声哄道:“我的过,不该让你久等的。”
说着,他轻轻撩开挡在如意额前的一缕青丝,又问:“可备了热水?”
如意红着脸颊点了点头,二人终是合了院门,朝屋中走去。
待走进屋,如意很快便将门窗合紧,推开书柜后的暗门,李湛走了进去,如意又将暗门合上,随后她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是男子低笑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女子娇柔的叫喊……
长安城外七十里地的一处驿站。
郑盘抬脚踩在椅子上,胳膊搭在膝盖处,仰头喝了口酒,与那押送他的解差道:“那婊子染了花柳,你可知是谁给她治好的,便是那青山观里给人义诊的方士。”
说罢,他捏起一粒花生扔入口中,“那方士你可知实则为谁?”
解差忙给他又添一碗酒,“郎君快说说,到底何人这般能耐?”
他口中的能耐,不光是指医术高绝,更是指何人如此胆大,竟敢亲自去治,也不怕被传了那病。
郑盘嘿嘿一笑,压身俯到他耳旁念出一个名字。
解差登时愣住。
见他似是不信,郑盘冷笑,仰头又是一碗酒,“那贱人知道太子只是玩玩她,给不了她名分,在宫里遇见我以后,就死了命的勾我,眼看勾我不成,也不知耍了什么心机,这才封了个公主……”
他打着酒嗝儿道:“你放心,我姑母太后怎么可能看我在岭南受苦,待翻过年后,我随意立个功绩,还是得回京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孝的!”
说着,他晃晃悠悠拿出一块玉佩,按在解差手中,向他保证,“你我日后便是兄弟,待我回京,自是少不了你好处!还有你兄长叫什么来着?待我一到岭南,便书信一封给我阿翁……”
夜阑将晚,狂风骤起,深秋的黑云沉沉压下。
郑盘哼着小曲儿,被解差扶上了二楼客房,他歪在榻上,朝解差挥了挥手,解差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郑盘方才酒后的那番允诺,并非狂言,而是早在他出城前,郑家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此番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游历,待到了岭南,没了长安的拘束,他郑盘只会更加自在快活,可到底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明明那贱人按照他的指使,四处去传,待传言流出,他不信李湛心中不膈应,不信今上和张贵妃不觉得丢脸,不信太子还愿给李见素撑腰……
到时,无人护她,她便只能来求他。
可这死贱人非要与他作对,说什么也不肯去传,他只是气不过蹬她几脚,却没想她命中该死,竟从栏窗翻了过去,晦气不说,还害得他也跟着遭罪。
郑盘迷迷瞪瞪打了个冷颤,他出声咒骂,“哪个该死的没把窗子关好?”
说罢,他沉沉抬眼,朝钻风的那处眯眼看去。
夜色下,一个身影赫然出现在窗后,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谁?”郑盘脑袋发胀,看不清楚,他半撑身子甩了甩头。
待身影彻底停在榻边,他眯着眼盯了片刻,才猛然惊道:“李、李湛?”
李湛没有遮面,一身黑衣站在他面前。
郑盘不知是因为深秋夜寒,还是因为他饮酒的缘故,那模样生得极好的李湛,为何此刻让他觉得十分可怖,仿若地府黑煞,让人心里生出一阵森冷寒意。
郑盘心里一横,不就是个废人,有什么可怕,他抬手就朝李湛脸上指,“你怎么在这儿?”
李湛没有说话,只袖中倏然落下一柄匕首。
郑盘不知,强梗着脖子朝他开骂,“你个废……”
一道寒光闪过,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血腥味,郑盘愣了一瞬,随即面露惊惧,双手捂在唇上,支支吾吾似在叫嚷,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见那鲜血从指缝溢出,面前的被褥上,落着半截舌头,似还在轻轻蠕动。
“嗦。”李湛抽出帕子,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
郑盘疼得倒在床榻上,浑身不住颤抖,到底也是郑家人,骨子里的血性还是有的,他忍着剧痛,竟强撑着爬起身来,他愤恨地扑向李湛,李湛却是一个闪身,躲避的同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抬脚便朝他腿骨处用力踩去,随着骨头断裂的两次声响,郑盘彻底如同废人一般,整个身子朝下跌去。
李湛还未松手,将直接拖至窗边,让他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只要他此刻丢手,郑盘便会从这驿站的三楼窗口,直直砸向地面。
可李湛却是将他死死拽着,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断腿与断舌的剧痛,再加上即将坠亡的惊惧,将郑盘早已吓到失禁,他此生从未如此害怕过,也从未如此狼狈过,这一刻,他当真是后悔了……可一切都晚了。
半晌过后,郑盘似是晕过去了,李湛拿出匕首,在他后背处扎了一刀,一声闷哼,郑盘再次睁眼,迎着呼啸的寒风,他又开始痛哭地扭动着身躯,妄图挣脱。
“她哭了两个时辰。”
头顶上方,李湛冰冷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可莫要死了,待两个时辰后,我再送你上路。”
狂风与雷电共同悲鸣,遮去了今晚一切声响。
无人知晓,郑盘究竟何时坠楼而亡,也无人知晓,他生前究竟被折磨到何等地步,死状竟会如此惨烈。
疾风骤雨倾盆而下,李湛没有勒马躲避,而是扬起马鞭,在雨中疾驰。
他脸颊与手指在寒风中冻得几乎要失了知觉,他却依旧不停,机械般驾马奔腾。
今晚雷雨交加,无人陪在她身侧,她定是又要缩成一团,哭到泣不成声。
阿素别怕,是他错从前做错了,他不该那般苛待她的。
他以为那些人予她亲人之名,便会真心待她,为她出头,护她周全,可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是真心护她,在利益与她之间,饶是那给了她五百封邑的太子,也无法选她。
既是如此,他何必再去将她推开。
他此生第一次任性,是为了护她。
他此生第二次任性,也还是要为了她。
在寒衣节那晚,他看见她失神落魄回到王府,蜷缩在贵妃榻上,哭到失声的那一刻起,他便下此决心,不再将她推开。
他要将一切都告诉她。
至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皆由他李湛来背负。
七十里路,行至长安城外,晨光微露。
他昨晚离开驿站前,换了衣衫,可一夜风雨让他衣衫尽湿,满身泥泞。
回到府中,他先去净房洗漱,重新换了干净衣裳,梳好发冠,来到正房外,问采苓,“公主可醒了?”
采苓垂着眼,语气颇有几分冷硬,“醒了。”
李湛没有再说什么,只眉心微蹙了一下,推门而入。
屋中右侧的屏风后,又身影坐在书案旁,李湛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许久未见,她更加清瘦,许是因为昨晚雷雨的缘故,她眼下泛着乌黑,显然一宿未曾睡好。
她知道他进来了,但什么也没说,正在一张纸上认真写着东西。
怕打扰到她,他没在上前,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半分不移地望着她。
片刻后,她终于停笔,轻轻吹了吹墨迹,抬起眼看向李湛。
他依旧穿着紫衣,虽与昨晚红灯笼下那件不同,样式却极为相似,他似乎自从去了折冲府之后,便时常身着紫衣,可是因为如意喜欢?
李见素有一瞬的怔然,但很快便平静地收回目光。
罢了,不重要了。
她将面前纸张朝李湛面前推了过去,用那异常淡然的语气,开口道:“世子,我们和离吧。”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赐婚前,李见素曾问过李F,李湛可有婚约,或是已有心仪之人,如果他有,她不会择他为婿。
李F当时对她说,能呈画像过来之人,他皆已暗中寻人调查清楚了,让她大可放心。
他不会让李见素走了万寿公主与郑颢的老路。
当初高中状元的郑颢,被万寿公主一眼相中,今上宠爱长女,很快便下旨赐婚。
可郑颢在赴京赶考之前,便已在家乡订了婚事,一道赐婚的圣旨,让他做了那背信弃义之人,丢下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最终不得不与万寿公主成婚。
成婚后,郑颢对万寿公主极其尊重,却也只是尊重,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不纳妾,不收通房,不留恋花丛,可即便如此,万寿公主还是觉得,郑颢明明就在她眼前,却好似离她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