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这门亲事不是圣上指婚,也不是张贵妃的意思,更与太子无关,而是她李见素亲自选的。
是她选了他。
这一次,顿住的人是李湛,然而在李见素碰到他的手,想要查验伤势时,他倏然回神,迅速将手移开。
李见素无奈道:“即便是婢子,也该帮世子上药的,不是么?”
李湛没有说话,沉着脸起身,走向屋角,那里常备着一盆清水。
“洗过后还是要上药的,掌心的伤口难愈合,世子身为都尉,是要领兵的。”望着那颀长背影,李见素再次劝道。
“都尉?”昏暗的屋角传来一声嗤笑,“从开宝年间起,折冲府便形同虚设,所谓都尉,不过虚职。”
洗完手,李湛转过身来,一面擦拭着右手掌中还在渗血的伤口,一面弯唇,用那戏谑的语气道:“这只手连笔杆都握不稳,还妄想领兵?”
“嗤――”昏暗中他掀起眼皮,望向早已怔住的李见素,“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茂王世子六年前便已是废人一个。”
第5章 第五章
半年前李见素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嫁去岭南,然很快她便从太子口中得知,原来不久前圣上便已下了调令,李湛即将回京任职。
李见素不懂朝政,只知折冲都尉一职为武官,手中握有兵马,且还在关中道,想来是因为圣上看重李湛,才会给他此等职位。
那时她以为他的光芒已经得到了圣上的认可,以为他已经逐渐迈进了年少时期的愿景。
她为他高兴的时候,还会时常想起两人曾说过的话。
“等我日后当了将军,就请你做我的军医,若我受伤,你来给我医治,若我战死……”
“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少年愣愣地看着她,等她收回手,他便挠头傻笑。
然此时此刻,他却告诉她,他没有得到圣上的认可,他不能再朝自己的梦想迈进,他与她年少时说过的那些话,永远也无法实现。
“不。”李见素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口时竟带了哭腔,“不会的,你知道我阿翁最擅接骨愈筋,我得他亲传,可以帮你医治……”
“凭你?”李湛冷笑道,“长达六年的手筋断裂,手骨错位而长,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李见素唇瓣颤动,迟迟未曾再出声。
因为她知道李湛没有说错,骨位相错,兴许还能医治,但那筋脉……
李见素眸中禽泪,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维持平静,“我们可以先将骨位矫正,至于筋脉……”
“不必。”李湛冷冷打断了她的话,“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医治,而是想要告诉你……”
他话音忽然顿住,提步朝她走来,待站到了她的面前,才用那冷嘲热讽的语气继续道:“你选错人了,我这般废物之身,如何配得上尊贵的唐阳公主?”
李见素没有看他,而是还在盯着那只手,低低问他,“你……你怨我?”
他是该怨她,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救她,他不会生生用手挡住那把利刃。
“怨?”李湛倏然抬手,与昨晚一样,他再次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他直视,可这一次,传入鼻腔的不是酒气,而是来自他掌心的血腥味,“六年前我酒后练剑,误伤了自己的手,与你何干?”
他眸光中不再是沉冷,而是锐利的警告,就好似此刻只要李见素开口说出不同的话,他便会让她死在这屋中。
“你……”她刚一开口,下巴便被捏得生疼,她立即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湛眸光凌厉,一字一句道:“我方才所说,你可记住了?”
如果不是李湛此刻的这番话,李见素也许某一日会与他说起那晚的事,可事到如今,她如何听不明白。
原来李湛也知道那晚她认出了他,可为保茂王府安危,他不得不寻了这样一个借口,而当年的真相,不该再被提起,而是应该沉入湖底,永生都不得浮出水面。
其实他不必这样怕她说出真相,哪怕有人以命要挟,她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世子。”泪水从李见素眼尾垂落,她望向他,郑重地同他保证,“我记住了。”
泪珠划过脸颊,落在掌中,那突如其来的温热,仿佛灼烧着他的伤口。
他终是移开目光,松了手。
“出去。”他低低道。
成婚第二日夜里,李见素抱着被褥,再一次宿在外间的贵妃榻上,可这一晚,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她是亲眼看着天刚擦亮,李湛披着薄衫,撩开帘子,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推门而出。
她又是静默了片刻,收拾好贵妃榻,才唤人进屋。
梳妆时采苓看到她眼下泛着乌青,吓了一跳。李见素只道,是因为要入宫,紧张地不能安眠。
采苓笑她,“你现在是公主,与从前不同,入宫时不必紧张兮兮的。”
李见素轻轻弯唇,“习惯了。”
永昌坊就在皇城北侧,入宫的确便利,从茂王府来到宫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侍者将他们引至一座庭院,通常要入宫中面圣者,皆是在此等候。
李见素规矩坐在屋中,身后站着采苓与白芨。
李湛入宫没有带人,他坐在李见素身旁,神色温润,却与她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坐了片刻,便起身去了院中。
院子里种着一颗粗壮的柳树,一看便知年岁久已,在初秋的长安,依然开得翠绿。
李湛立于树下,抬眸望着那根根繁茂的枝条。
身后的廊上,忽地传来一声嬉笑,“呦呵?”
李湛没有回头,似是未曾听到一般,继续抬眼望着枝条。
脚步声从廊上下来,径直走到他身后。
“这是哪位勋贵子弟啊?”来人语调轻浮,带着不屑。
李湛终是敛眸,慢慢转过身来。
郑盘愣似是没有料到面前男子竟生得这般一副好样貌,他当即愣住,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故意问道:“吾乃郑盘,千牛卫副率,你是何人,见面不知行礼?”
李湛高出郑盘一头,他垂眸望着眼前衣着鲜亮的男人,脸上的笑容谦和温善,“我是茂王世子李湛。”
“哦,我想起来了,今日是唐阳公主回门之日,你在此是等着今上召见吧?”郑盘道。
李湛颔首,没有追究郑盘的无礼。
郑盘似也根本不在意他,扯起一边唇角,笑道:“巧了,我今日是入宫陪太后的。”
郑盘是郑太后的侄孙,也就是当今圣上亲舅舅郑光的孙子,仗着郑太后对他的宠爱,向来肆无忌惮。
“世子离京二十余载,有些事可能不知,今日是我人好,多说几句提醒你,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要说些什么难听话。”郑盘一面说着,一面朝那合着门窗的屋中看去,他自然知道里面坐着谁,今日赶早入宫,便是特意要说给那人听的。
他忽然抬高语调,大声道:“这长安城肚子里冒坏水的人可多了,万一某天世子听到那些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些人说来说去,顶多就说你是个废物,顶着个茂王世子的名号,却是连我这千牛卫副率都不如。”
引路的侍者早已退至廊上,知道郑盘有意为之,便侧身不看院中,生怕给自己添了麻烦。
郑盘见李湛不知还口,只站在那里望着他,便更加想要激怒他,“我听闻当初圣上下旨,令茂王送子嗣回京任职,怎么王爷挑来选去,将堂堂世子送了回来?不应该啊,我记得旁的王爷送的都是府中庶子,怎么就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李湛还是没有气恼,面容依旧朗润。
这让郑盘更觉窝火,手中折扇摇得快要飞起,面上却故作思量地蹙眉道,“总不能是世子在王爷心中,连个庶子都不如?啧啧啧……这不就如同弃子了吗?”
说着,他一边叹气,一边又道:“不过你莫要伤心,好歹如今你是娶了公主,这份福气那等庶子如何能有,你可要好好待咱们这位唐阳公主,哦对了……”
郑盘话音顿住,忽地一下又沉了语调,用那只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不瞒你说,我与见素也是旧相识,我曾求娶过她,结果太后得知,将我好一通责骂,说有些东西可以玩,但不能认真,更不能领回家中,也怪我那时年少不经事,稍一被人撩拨就动了心,如今……”
他朗声一笑,话音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语,只转身离开之时,朝那房门冷冷瞥了一眼。
世子又如何,不就是个废人。
公主又怎样,不照样得听他羞辱。
郑盘迎着一阵秋风,无不得意地朝廊上而去,可就在他抬腿将要跨上廊时,腿根倏然一软,整个人瞬时倒地,脸颊重重砸在了石阶上。
内侍的惊呼与郑盘的惨叫同时而出。
他疼得呲牙咧嘴,狼狈地趴在地上,被内侍搀了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他在脚下寻了一圈,没觉出有何异样,不由纳罕,莫不是这几日在平康坊泄欲过度,软了腿脚?
“副率没事吧?”内侍抹了把额上的汗,关切道。
“这院里的人怎么做事的,连块石板都清扫不干净?”郑盘故作淡定地冷哼一声,强挺直腰背,丢下这句训责的话便离开了。
院中,晌午的日光穿过柳树的枝丫,行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束,李湛的身影拢在这片树荫当中,一阵秋风疾疾而过,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人瞧不出他的神色,只知他正在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左手指尖,而那双温润的眸子,此刻似如琉璃般明亮摄人。
第6章 第六章
郑盘在院中所言,字字句句传进屋中,采苓早已气得脸色涨红,却什么也不敢说,毕竟此处不似王府,屋里还有旁的侍者。
白芨神情未恼,脸色却是平日里还要冷。
只李见素,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一直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盏茶,垂眸看不出神色。
她与郑盘的确认识,却不相熟。
两年前,郑盘依仗着郑太后,谋得千牛卫副率这一职务,如今整个南衙都大不如前,与折冲都尉一般,形同虚职。
郑盘早就听闻太子在东宫藏了一个女子,他好奇得紧,就是未曾见过,如今职务的关系,出入东宫比从前更加方便,他便时不时去东宫寻太子,只可惜太子从不当着人面让李见素出现,他直到半年后,才寻到一个机会,在某个小园里拦了李见素去路。
那时李见素身边还跟着采苓,见有人在,郑盘收敛许多,装作寻常侍卫般查问了一番,却句句都在问李见素,连采苓看都未曾看一眼。
之后,此事传入太子耳中,太子便不允郑盘再入东宫。
郑盘干脆求到郑太后面前,郑太后一直催着他成婚,他便说看上了李见素,郑太后虽宠他,但也知道李见素于太子而言,并不一般。最后只道,让他去求张贵妃,只要张贵妃允了,旁的都不是问题。
郑盘还当真去求了,求的时候还把郑太后搬了出来,张贵妃到底是看了太后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李见素年纪还小,且再等等。
郑盘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他就不明白了,区区一个孤女,怎就这般难求,到底她有多大魅力,能让表兄一点面子不给他,能让太后和贵妃也犹犹豫豫。
可若是她能耐高,表兄怎就一直让她无名无分?
越是好奇,越是想要得到,郑盘还非她李见素不可了。
再后来,圣上寻来礼部,要收李见素为义女,这样一来,太子便不能将李见素继续留在身侧,郑盘以为时机成熟,再一次寻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说,这次要问李见素的意思。
那小遗孤成了公主,架子还是得摆上的,不过郑盘有这个自信,他模样生得不差,又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权贵,李见素便是瞎了眼,也定要选他,他只管等着便是。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就在郑盘快要失去耐性时,赐婚的消息传了出来,这贱人竟然选了李湛――那个被茂王当做弃子送回京的废物。
郑盘的脸面犹如被李见素踩进了泥里,他给了她机会,她既是不知道珍惜,那便怪不得他。
李见素并不知晓当中还出了这么多事,她只知两年前太子训过郑盘,却不知郑盘直到现在,还会心怀怨气,竟会当着李湛的面,羞辱她,还折辱了他。
院中内侍传召,皇上与张贵妃现在蓬莱殿。
李见素从屋中出来,李湛还在那柳树下,两人相视,李湛温和一笑,上前与她并肩上廊,仿佛郑盘没曾来过,那些入不得耳的话,也从未听过。
她也一样,看不出喜怒,可当李湛握住她手的时候,那汗津津的手心,出卖了她。
李见素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内侍,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咬唇道:“对不起。”
“是真还是假?”李湛声音同样很低。
“自然是假的。”李见素如实的回答,却得到李湛一声低嗤,“既是假,何必道歉?”
“他……他是因为我才折辱你的。”李见素声音更低,几乎要听不清楚。
李湛又是一声嗤笑,似在自嘲,“他说我的那些,算不得折辱。”
因为郑盘说得没错,皇上下令让各地藩王送子嗣回京,表面上给出职位,似是重用,实则皆是虚职,挂个名号在长安充当质子罢了,可谁也没想到,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李见素唇瓣微动,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宽慰的话。
两人就这样默声走了许久,快至蓬莱殿时,李湛又忽然开口:“他可知道这些?”
李见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太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一些,但郑盘性子就是如此,我不理会他的。”
李湛扬起一边唇角,这一次嗤笑的对象明显是李见素,“他便是如此护你的?看来传言也不过如此。”
李见素还要解释,却是已经来到殿前。
两人走入殿内,朝上首恭敬行礼,赐座后,皇上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对一旁的张贵妃道:“你快瞧瞧,朕没说错吧,湛儿比画像中还要英朗,与你那见素是相配至极。”
身后婢女与内侍皆是抿嘴乐,张贵妃也跟着笑了,但还是不忘用胳膊肘朝皇上戳了一下,提醒道:“陛下这话说的,什么叫我那见素,这孩子可是唐阳公主,名字都是你自己取的。”
皇上朗声一笑,看向殿下颇有些局促的二人道:“湛儿,你可要好好待唐阳,若是敢怠慢半分,唐阳你便入宫与朕相说,朕为你做主。”
李见素忙站起身,朝上首屈腿,还未开口,就听皇上啧了一声,“站起来作甚,快坐下说话,不然你阿娘又要怪朕吓到你了。”
见李见素重新坐回椅上,皇上又提醒她,“叫朕阿耶。”
李见素匀了一口气,才道,“世子待我极好,阿耶阿娘不必挂心。”
张贵妃缓缓点头,“这便好,你们二人夫妻相合,我们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