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恒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之色。
萧承祉接着表明心意:“顾允恒,你从前虽然是太子伴读,但与朕也曾是同窗,如果你也能如同待萧承禛一般地待朕,朕也会像他一样珍惜你这个好兄弟的……”
听闻此言,顾允恒终于双膝跪了下来:“臣叩谢隆恩!”
萧承祉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倒有些吃惊:“顾允恒,你当真想好了?”
顾允恒恭顺地道:“臣此番入宫,不过是为了自己寻个出路,众人皆知,太子殿下待我犹如手足,只有太子殿下继承大统,才能保臣终身安稳。”
他的话的确没错,萧承祉早也想到了这一层,顾允恒定是担心除了萧承禛以外的任何人坐上皇位,自己那个北玄王的地位未必能保得住,看看先前的老北玄王便可知。
“而如今,陛下既已金口玉言,臣便放心,又何须以下犯上,铤而走险?”顾允恒的分析有理有据,“陛下与臣曾是旧时同窗,所以一直以来,臣也一直以礼相待,并未僭越过半分。今日之举,不过是自保而已。”
萧承祉想起年初顾允恒给自己筹措积善堂的机会,觉得他好像确实对自己也有几分善意。
此时的顾允恒没有一丝桀骜的模样,萧承祉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梁太傅以前总说,你与萧承禛是最般配的一对,现在看来,顾允恒,你与朕其实倒是更像!”
萧承祉没有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的波云诡谲,顺势而为,在这个从来浪荡不羁的小北玄王身上,倒是一样运用得如鱼得水。
即便人人口中清风霁月、心地醇正的萧承禛又怎样,如今,还不是一样被自己踩在脚下。
墙倒众人推,如此浅显的道理,聪明如斯的顾允恒不会不懂得。
顾允恒前来逼宫,不过是想借着替萧承禛鸣不公的借口,为自己谋一个周全的未来罢了。有这样一个借口,他便能既保全了自己,又留下为世人仰羡的太子情谊。
史书中,从来都是胜者王败者寇,到头来,谁又会计较顾允恒今日的以下犯上之举是一场不恭的谋反呢?
好一个一箭双雕!
不亏是自幼聪颖深得太子喜爱的顾允恒,原来,他从小便会抓住最有权势之人,直到如今也是。
“梁太傅总说整个文华殿里,只有你和萧承禛最聪明。朕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只是要看那个聪明人是不是真正的聪明而已。”萧承祉的语气里,满是对萧承禛的厌恶和不满。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幼不会说话的一个人,有朝一日会突然开口,他想不通,为什么萧承禛开口了,便会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自己的父皇咸平帝,他们的眼中仿佛觉得整个大周只有这一位皇子。
同样是皇子,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得不到?!
如今,萧承禛的女人是自己的,他的好兄弟也要是自己的了,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朕怎么会不成全呢?
顾允恒仍旧躬身跪着:“臣不聪明,臣只知道,无论如何,要好好地活下去。”
“哈哈哈!好!”萧承祉笑得开怀,因为他在顾允恒的眼中看见了说这句话时的诚恳。
他挑起唇角,眼神充满了试探:“可是,你要怎么样向朕证明你的诚意呢?”
第96章 原来,他要的是江山
只见顾允恒将左手置于右手之上,拱手于前,将头深深叩至地面,久久未曾抬起。
他如此端正而恭敬地向萧承祉行了五体投地的稽首大礼,声音低沉而坚定:“陛下仁慈宽厚,德才兼备,臣愿誓死追随,臣之忠心,可昭日月,愿以毕生之力,回报隆恩。”
说着,他缓缓起身,渐渐直立起半个身体。
殿内的侍卫们见状,纷纷紧握手中佩剑,神情紧张。然而,萧承祉望着顾允恒那双深邃而平静的双眸,轻轻摆了摆手,侍卫们这才放下堪堪蓄发的手势。
虽然殿内有侍卫、有内官、有侍女,但顾允恒却恍若未见,丝毫不在乎他们会如何看他。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以膝代步,一步步地向着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挪去。
看着眼前的一幕,萧承祉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甚至比当初他得到叶笙歌时的喜悦还要来得强烈,还要让他感到身心的满足。
萧承祉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隐忍和委屈,就如同顾允恒此刻跪行的每一步,朝着大周至尊的宝座而来,每一步都算数,掷地有声。
终于有个人比自己更卑微、更低贱、更不顾廉耻和尊严。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大殿之内,“顾允恒,没想到,骄矜自傲的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不过,朕喜欢,朕很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哈——”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笑声戛然而止,一道寒光蓦地闪现,长风剑那锋利的一侧已紧抵在了他的脖颈之间。
兵贵神速,顾允恒的身手疾如雷电,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剑刃闪烁的森冷寒光,映照在萧承祉惊魂未定的半侧脸庞之上,衬得他的表情更加狰狞扭曲。
“让他们都退下!”顾允恒声音并不大,却透着不怒自威的凛然。
侍卫们都曾听闻过顾允恒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威名,也能看出此刻他发白的指骨间能让人一剑封喉的力度,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顾允恒又将剑身往萧承祉的脖上抵了抵,眸光警惕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们都退下……”萧承祉知道,自己落入他的剑下,是没有机会与之抗衡的。
他看得出来,顾允恒并不想杀他,否则自己早已一命呜呼了。
他挟持着自己,必是还有话要说。
“退下!”萧承祉又怒喊一声,所有人这才缓缓退出殿外。
“顾允恒,你若是真的敢对朕下手,以为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吗?”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萧承祉直接把话说明,“大殿之外的禁军不会放你活着出去。”
顾允恒冷笑一声:“就凭这些禁军?”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殿外,仿佛那些身披铠甲的士兵在他的眼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你以为他们能拦住我?你可知我的剑上为何会有这些痕迹?这都是斩下一个个敌人的头颅留下的印记,它是长风的辉煌,也是大周的骄傲!”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与霸气,萧承祉面色已变,他知道顾允恒的实力,更知道他的野心,但在这紧要关头,他不能示弱,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顾允恒,你不要太自负了。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朕的手中只有兵部的郭齐瑞吗?”萧承祉努力保持着镇定,试图以自己手中的权势来压制顾允恒的气势,“太后外戚一族所掌的五军都尉府早就是朕的人了,只要朕有恙,他们便会剿平叛乱,踏平北疆。”
然而,顾允恒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根本没有将萧承祉的话放在心上:“那也要看看我十万立安军同不同意!”
“立安军……”萧承祉小声重复着顾允恒统领的部队。萧承祉从未带过兵,也从未听过这支胄甲军的名字,但只单单听到这三个字从顾允恒的口中说出,便有了一股气吞山河的气势,这种力量,自己从来不曾拥有。
原来,他要的是江山。
北疆造反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没了老北玄王,还有小北玄王,萧承祉心中冷笑,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手足情深,鸾凤和鸣,不过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顾允恒放下手中之剑,与萧承祉对视而望,萧承祉紧悬的心稍稍放下一些,这时,他才听见,殿外的远处早就厮杀声一片。
“你们……你的立安军,竟然已经……已经进了宫……”萧承祉的声音倏而又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与震惊,他从未想过,这由重重禁军围守的大周宫,竟然会被顾允恒的队伍如此轻而易举地攻破。
是啊,顾允恒怎么可能只是自己一个人前来,这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从无败绩的小北玄王,怎么可能真的愚蠢到只身一人闯入虎狼之地。
然而,面对萧承祉的惊愕,顾允恒却只是浅浅地笑着。他的笑容中,既没有得意,也没有嘲讽,只是冷静得如同深潭之渊,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件极其稀松平常之事。
“并没有。”顾允恒轻启薄唇,面色平静,“只是,你也说了,你有五军都尉府的安排,我怎么可能不有所防备?他们不过只是先行入宫的几个人而已,是你的禁军太不能敌了。”
顾允恒脸上的笑容太过恣意,就像从前儿时在文华殿里,每每第一个回答上太傅问题时的得意和张狂。
他从未试图掩饰自己的自信,即便已经跨过了弱冠之年,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潇洒不羁,仍旧如同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
萧承祉咽了咽口水,声音中带着些许悲凉:“你……你究竟要朕怎么做?”
“亲下诏书,自愿让位东宫。”顾允恒的话,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他的话音落下,整个宫殿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萧承祉的脸色瞬间苍白,他无法置信地望着顾允恒,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真的是为了萧承禛,只是为了萧承禛!
顾允恒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答复。他知道,这一步对于萧承祉来说并不容易,但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
只有这样,顾允恒才能彻底放心。他那清风霁月的好兄弟,必须名正言顺,这种鸡鸣狗盗之事,他做就可以了,绝不可沾染萧承禛。只要他好,便好。
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萧承祉艰难地开口:“绝不可能!”
第97章 这天下还有一条路、还有一个人值得你回头…
从萧承祉挣扎的瞳孔中,顾允恒能看出,他这一句“绝不可能”带着多大的勇气和决心,哪怕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萧承祉可以败给顾允恒,因为对方实在是个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况且他的手中握着训练有序的十万北疆之军,绝不是自己这个久居深宫之中,从不为人所重视的皇子所能比。
如今,萧承祉虽然登上了皇位,但在他的心里,依然觉得自己远比不上顾允恒。这颗从幼时就在心中种下的自卑的种子,从来不会因为表面的光鲜而有所改变,有些东西,早已根深蒂固,哪怕被所有人忽略,也依旧骗不过自己的内心。
但是,萧承禛就不一样了。
同样是皇子,同样都是被规矩礼教束缚在这庙堂之上,他能得到和拥有的,凭什么自己不可以?
萧承祉没有办法释怀,哪怕他在心中对自己劝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依旧咽不下这口气。
就算顾允恒的剑抵在自己的面前,萧承祉还是不能与之妥协。
让位东宫,不就意味着他这么多年来所有的蛰伏和谋划功亏一篑,付诸东流了吗?
他不甘!不愿!不能!
气氛僵持,顾允恒的眸中没有一丝宽容的神色。
萧承祉紧拧双拳,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但是,若这一劫注定必将来到,他宁愿将皇位被顾允恒抢夺,也好过自己亲手递给萧承禛。
他要这天下有何用,到头来,不过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口气而已。
从曹贵人打入冷宫的那一日起,在小小的萧承祉眼中,这富丽堂皇的大周宫早就死寂得如同一座清冷的坟墓,所有的喧嚣和热闹,一切的繁华和盛景,都与自己无关。
他在乎的,只是父皇吝啬的关切目光,他想要的,也只是父皇能陪陪自己和母亲,似个寻常百姓家一家三口的团圆而已。
可是,这样的心愿对于一个皇子来说,是何等的奢侈和无望,更何况,他还是从来不得势的那一个。
心头的恨,就像东宫里满院的山楂树,一眼望不到头,苍白的花瓣,殷红的果,每一个,都狠狠地刺在心头。
萧承祉还记得,当初在那条漆黑的甬道中,云海棠曾经告诉他,山楂叶能助血强心,或许它强助的就是萧承禛吧!既然,萧承禛能得天地庇佑,哪怕失语也能复原,那么就让他亲手来摧毁这一切!
云怀远当年的那一场征战,不仅收获了大宛数千的俘虏,还带回了西域各种珍奇之物。其中,便有后来被太医院珍藏研究的龙结草。
此草之毒,世上无人能解,即便郭院判带领众御医悉心研究,也终未能得其因果,甚至将此草换了面目,连此毒也无法被察觉出。
龙结草之毒,便是萧承祉送给他这个天下最在乎的皇兄太子的最无懈可击的礼物。
大殿外,厮杀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看来,顾允恒的精兵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殿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尔。”
“鸿泥师太……”萧承祉没有想到,鸿泥师太竟然此刻进宫,在他的印象中,这位最与世无争的先妃,自从削发为尼后,甚少踏足宫中。
鸿泥师太手中轻捻佛珠,朝向萧承祉微微行礼:“贫尼参见陛下!阿弥陀佛!”
说话间,她的眼神却落在一旁手执长剑气宇轩昂的顾允恒身上。
大殿内外,气氛均异常紧张,鸿泥师太却淡定自若,她微微笑道:“陛下曾年年来时思庵尊敬香,是众多皇子中最位虔诚的一个,不知今日,可否能容贫尼说几句话?”
萧承祉不自觉地望了一眼顾允恒,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两人眉宇间竟那般相似。
一个气势渊渟岳峙,眸中却清淡明朗,一个面上和善可亲,双目却英气逼人,两个人好似一双明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尚未反应过来应答,鸿泥师太已经开了口:“三界之中,以心为主。真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能观者,究竟沉沦。殿下心有迷雾,所以铸成错果,然因果循环,不可逃脱。”
说着,她走向萧承祉的身旁,轻声说道:“陛下篡改先帝遗诏,有悖于天道常伦,心之所绊,纠绕无休,即便得到亦是空许,不如放下,方得自在。”
萧承祉站在那里,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被震惊撕裂,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颤栗,如同寒冷的冬风穿过这一身金龙朝服,直刺骨髓。
她怎么会知道?
萧承祉的心中生出无尽的恐惧,面前口中说着阿弥陀佛的仁慈师太,竟然比太后更加深不可测。
鸿泥师太分明已经离开了大周宫那么久,却依然对这里的一举一动洞察秋毫。萧承祉以为自己做得干脆利落,所有牵连此事之人皆已被灭口,这世上定无人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今却被鸿泥师太一语点破。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贫尼不说,陛下觉得是否真的能瞒过自己的心呢?”鸿泥师太依旧捻着佛珠,好似从前与他在庵里说话时一般的神色,“贫尼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什么心性,贫尼是知道的,只望陛下不要一步错,步步错,终生错。”
萧承祉的唇角微微抽动,他的双手伸向空中,什么都没有抓住:“可是,朕什么都没有了,朕没有了父皇,没有了母妃,甚至以后也不会再有皇祖母了,连郭钰的心也并不属于朕,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