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最后他转过身的一瞬间在想些什么,但少年向来冰冷的面容上,难能可贵地露那样少有的发自肺腑的笑,像春色里的一只蝶,终于等到了肯为他绽放的一朵花,而这朵花有着冰雪般的名字。
“阿雪,过来。”
少年笑望着她,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和煦。
他原本就生得惊绝俊美,平日里却总冷着一张脸阴沉沉的,如今他这样笑,林若雪才知道,他名字里的那个“淮”字有多衬他――
漫漫秦淮蜿蜒三百里,而他会心一笑时,便是江陵最灿漫的那道春光。
林若雪恍惚了半晌,下意识便向他奔去。
呼呼的风声在她耳边浅浅擦过,林若雪如今才知道,毫不犹豫地奔向一人时,心中是这般的热切。
她在玄衣少年身前站住。
抬眸浅笑望着他,“久等了,江小侯爷。”
话音未落,自己却被人勾着脖子扯进对方怀里,“我都听见了,阿雪。”
“什么?”她整个脑袋都贴着他胸前的衣料,呼吸不匀,回答得也瓮声瓮气。
“没什么。”
少年唇角勾出一个邪邪的笑来,“敢叫爷等这么久,必定要好好教训你。”
林若雪在他怀中呜呜挣扎,就听见脑袋上方江淮清冽的声色又响起。
“走。”
“咱们回家。”
*****
“人快来了吧!你下来别看了,该我看了!”
“急什么急,我还没看见人影呢!”安平侯烦躁地打开赵氏扯着他裤脚把他往下拽的手,“莫动我!方才你都观望了那么好一会儿了,这回怎么说也该我了!”
“反了你了?!”
赵氏后退半步,指着正苦苦扒着墙根儿往外探头探脑的安平侯就骂:
“江文举你老胳膊老腿儿的也不怕跌下来摔残了!就算咱儿子真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是我这做娘的该留心,你一大男人在这凑什么热闹!”
“那是别人吗,是别人吗!是普通的姑娘吗!”
安平侯手扒着府内的漆红墙檐倏地转过头来,激动得胡须上下乱颤,“那是雪儿!那不是别家的姑娘!”
“雪儿怎么啦!”
赵氏气势汹汹昂起头:“雪儿这姑娘我看着好得很,懂事乖巧生得也漂亮,她若能看上你儿子分明是你儿子的福分!”
“谁说雪儿不好了!”安平侯两只脚都站在石头上踮起,才堪堪从墙内露出半个脑袋。
“就是知道雪儿是实打实的好姑娘,我才更怕淮儿会欺负了她!”
“你放屁!我儿看着就是会疼人的模样,哪跟他爹似的。”
“拉倒吧你!”安平侯回头狠狠呛了她一句,“你儿一天到晚冷着个脸凶神恶煞的,搞得全学堂的人都怕他,还疼人?不揍人都不错了!”
“放你娘的屁!”赵氏急得破口大骂。
“好了,收声!收声!人过来了!”
安平侯猛得从石头上跳下来,差点跌出一个趄冽。
但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也不顾长袍上还沾着草屑,拉着赵氏一阵小跑,躲在了一棵矮树后面,连忙蹲下。
“嘘!嘘!”
眼看着两人走进来,急得安平侯拼命在嘴边给赵氏比划。
“嘘什么嘘,好好看!”赵氏嫌弃地拍了下他脑袋,给他把脑袋正了回去。
两人就缩头缩脑地蹲在矮树后,目不转睛地悄悄盯着并肩走近的少男少女。
“几日后,皇姑母宣我进宫,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两人在矮树前站住。
二人间的关系不同往日,讲话也就不像之前还用那样生疏的句子。江淮问她的时候,没用问询,也没有邀请,而是自然地直抒胸臆,反倒像是命令。
听得树后的赵氏恨恨地叹一口气,怎么儿子讲话还是这样冷冰冰的!哄几句劝几句都不会么!
却不料,林若雪站在那里,不假思索地朝他莞尔一笑,她说:“好。”
“那之后的操场猎宴,你也要同我去。”
依旧笑得清清浅浅:“好。”
“游园集会也…..”
“同往。”
“上元佳节……..”
“同往。”
“那天之涯海之角山之巅呢?”江淮唇角勾起一抹笑,漂亮眉目里星星点点。
“亦同往。”
林若雪扬起一张小脸,定定地望着他。
“可以了吗,江小侯爷――”
她刻意将最后几字尾音拉得很长,笑望着面前挺拔如竹的少年,眼中是藏不住的狡黠。
少年顿了半晌,反应过来就拽着少女的后领把人往自己怀里捞,“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臭丫头,胆敢戏弄本侯!”
“嘘!先别说话!”
林若雪跌入少年臂弯的一瞬间,忽然在耳边听到了什么异响,倏地停下来,向四周张望。
“怎么了?”江淮的动作也顿住,蹙眉扫视一圈,“兴许是什么鸟雀吧,府里草木多,风吹响动了也是寻常。”
林若雪缓缓点头,不经意地向那矮树望了一眼,转身拽他衣角,“走吧。”
望着两人的身影终于在长廊处消失不见,赵氏才猛地跌坐在地上,长长松了一口气。
“都怪你!一天笨手笨脚的,都躲树后了还不安生!”她恼怒地锤了一下同样跌坐一旁的安平侯,“若不是你发出声响,淮儿他们就不会走!”
“看都看完了,走就走吧!”
安平侯瘫坐在地上,用手掌作扇使劲儿扇着风,“万幸没被他两人发现就是了,若被发现躲在这偷听,我这张老脸可往哪里搁!”
二人互相嫌弃地对视一眼,刚准备一同站起,往旁边一瞟,却又猛地跌坐下来。
“您们二位怎么会在这树后?”
江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抱臂而立,正低头冷冷地觑着他们。
“啊这…….”安平侯只觉得两眼一黑。
但此时只能极力装作丝毫不尴尬地样子,“淮儿啊,我和你母亲正看风景呢,也是刚刚才到这里,路过而已!”
说着朝儿子伸出一只手:“来,拉为父起来!”
但江小侯就是江小侯,迂回婉转那套在他身上行不通。
少年冷着一张脸俯视着他的亲爹――
“别介,多坐会儿,地上凉快。”
第34章 枕膝
安平侯:………
他灰溜溜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毕竟, 偷听之举实属不义,任凭是谁做了这种事传出去了,都要被狠啐一句不君子不丈夫!
而他此番又被人家当事人逮了个正着。本就心虚,辩无可辩, 胳膊在空中停顿半晌, 自己只能略显尴尬地缩回手。
看得出儿子对他这个行为很是不悦, 此时依旧冷冷地觑着他二人。安平侯脑子一转, 岔开话题道:“淮儿啊, 你皇姑母吩咐了,让你这些天找些空子再去宫里一趟呢!”
见江淮依旧抱臂不为所动的样子, 安平侯急忙又接言道:“你姑母还专门吩咐了,叫你带上雪儿一起去呢!”
“哦?”
江淮果然来了兴致,眸色也跟着一亮。
“皇姑母叫了阿雪一同去?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十二万分的真!”
看来提雪儿的名字果然好使,安平侯望着儿子终于渐渐转暖的脸色,心中长吁一口气。
作爹的,当然也不是怕自己儿子。只是这个亲儿啊, 从小虽生得粉雕玉琢,性子却和别的小童都不一样。
千方百计逗他笑,他也难得真笑一回, 总是冷着个小脸不爱言语。可若他真是生了自己的气, 却真能十天半个月不搭理自己个儿,偶尔给他娘才露一回好脸色,很是难办!
久而久之,就成了今日这样, 本能地便不想叫他不高兴, 而他若高兴了,连带着他娘和自己一起高兴, 二人能连乐好几天。
江淮望着一脸真诚的安平侯和赵氏,若有所思。
谁都知道,皇后这样身份的人,若是亲自叫了他二人一同进宫,那便是在面子上首肯了他和林若雪的关系,此等意义非同凡响。
“你呀也真是,有了相好还要瞒着爹和娘,若不是你上皇姑母告诉我们你和雪儿的关系似乎不一样,我和你娘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安平侯讪讪而笑,双手撑着地就要站起来,只是他蹲坐的时间实在太久,屁股刚一抬起,双脚一麻,他“哎呦”一声又重新跌坐回地上。
江淮从思绪中反应过来,本能地伸手去扶。
安平侯拉着他的手顺势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很美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
好一个小没良心的,听到自己相好的名字才愿意来扶他!他这个当爹的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给轻而易举打败了,真是男大不中留啊!
儿子扶着赵氏也站起来,安平侯又转念一想,还好这个打败他的是雪儿那个丫头,儿子喜欢上的是这种聪明灵巧的好姑娘,总也强过那些别的纨绔日日醉身烟花酒巷。
罢了,他在心中喟喟而叹,当爹的,只要儿子幸福,败给一个小姑娘又何妨!
“淮儿。”
赵氏自方才说起入宫之事就沉默不语,到如今才忽而开口。
江淮望向她,赵氏性子向来爆裂,鲜少有如今这样肃然的时候。江淮望见母亲这副神情,知道她是有重要话吩咐。
“你和雪儿感情好,娘再开心不过。”她神情凝重望着儿子,拉过他的手攥在掌心。
“但这次进宫你记住,切莫再去招惹万氏!”
江淮倏地抬起眼眸。
赵氏轻拍拍他的手,“上次之事,罚了万氏一门半年的俸禄就草草了事,我知道你心有不甘。”
闻言,江淮的目光微动。他想起那日的情景,嘴唇轻颤了颤,望着母亲肃然脸色,终究是咽下话去。
“但,这是圣上的意思。”
赵氏说完,和安平侯都一道深深地望着他,眼前的儿子目光中闪过一丝不甘心,但转瞬就垂下了眼眸。
“我明白了。”江淮淡淡道。
从他出生在这样的高门贵胄,他便明白,大家身份虽看着尊贵,实则却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有些事,明白不如不明白,问了不如不问,哪怕是他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亦有不慎跌入风暴中心的可能。有些事,探进身子,都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天边几片半明半昧的云霞在朱红的宫墙处闪了又闪,似乎是窥探着墙内蠢蠢欲动的风雨。
江淮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天幕,抿唇不语。
****
天边小雨未歇,连绵如织。
周身玄色布满暗金绣纹的马车不疾不徐行在官道上,轿帘两边用金线各绣一个“江”字。
普通的车马见了便自觉避让,众人皆知,这是当朝皇后的母家―安平侯府邸的车驾。
林若雪在车内懵懵懂懂睁开惺忪的眼。
宣召进宫的时辰向来比平日晨起的时间要早,天蒙蒙亮,他们就乘上马车动了身。
她平常虽也起得早,却也鲜少睡得这样短过。故而才一上车没一会儿,伴随着窗外间歇的雨声和哒哒马蹄响,她控制不住地就眼皮粘起,身子不知不觉就软了下去。
车身经过一块凸出的砖石,猛得咯噔了一下。
林若雪方被惊醒。
她对着车内扫视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被自己睡得略有些凌乱的发髻。
一瞬间,她恍惚中意识到,自己竟在睡梦中无意地枕在了身旁人的肩上,她心中一惊,话到嘴边,下意识便说了句“抱歉!”
玄衣的少年原本在她身旁屏息端坐,闭目养神。听到她这话时,面上就明显透露出了不乐意。
江淮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略微侧目过来,“你抱什么歉?”
“我……..”
林若雪才睡醒,甚至还不算全然睡醒。但也知道,自己方才靠了他的肩膀又下意识地道了歉的举动,于江淮眼里有些过分生疏了,这才又惹得这小霸王不痛快。
她摸摸自己的鼻头,悻悻地吐了下舌头,“我还有些困呢,小侯爷。”
说着她眨巴眼睛一脸真诚无害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意思是告诉对方:我不是故意疏远你的,只是才睡醒头脑不灵光才会如此,请你不要在意。
怕他多想,又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在她看来打得十分逼真,毕竟其中也并非全是表演的成分――因为她是真困。
谁像这个小变态一样每天雷打不动四时就起来练功啊,她又不是铁打的,早起犯迷糊很正常。
她在心中如是抱怨道。
江小侯好像也确实信了。
清隽的少年侧着目光定定地盯了她半晌,见她眨巴着睫毛困得十分真诚。
于是他用手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道:“来,困了就躺在这里睡。”
林若雪心跳一滞。少年自顾自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离宫还有半个时辰的车程,足够你小憩一会儿了。”
见林若雪兀自懵在那里,他眉梢微挑,用指节轻敲了敲自己的膝盖,“怎么,想让我抱着你睡?”
“不……不用……”
她瞬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么多时日,被他抱也抱过许多次,林若雪心中明白,她不是排斥和他的身体接触,若真要是厌恶对方的触碰,她也不会决心和他在一起,更不会当着林若风的面说出那样的心里话。
只是如今,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之前的几次接触都是江淮有意无意使坏。而如今真要她主动对着这半大不小的少年投怀送抱,她下意识便觉得慌乱――
准确一点讲,就是胆子小,怂了。
果然,看到她这样拒绝自己,江淮下意识地便想要冷了脸色。
可又不知为何,他望着对方雪白的小脸因为大幅度晃动染上淡淡的粉色,唇角似乎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勾起。
他甚至有些恶劣地发现,这么长时日了,自己似乎就是喜欢瞧她每每害了臊就慌慌张张的劲儿――
人前是机灵到不行甚至能独当一面的小姑娘,人后还是改不了一害羞就全写在脸上的毛病。
他克制住内心情绪,整理神情让自己看着古井无波。
林若雪见对方扫向自己的目光瞬间又变冷,心中一阵慌乱。
但她下意识就寻了个借口,指着自己被雨水略有些沾湿的鞋袜,摇了摇脑袋道:“淮哥哥你看,我的鞋子方才踩了雨沾了湿泥,若是横着躺到你身上,脚翘起来会弄脏座位的层罩的。”
她眨眨眼睛,又抖了抖自己的外衣:“我的衣物也这样薄,母亲说了,这样睡着了会得风寒的。”
少女一脸无辜望着他,说得十分真诚十分认真。林若雪心想,真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好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