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的身子不妨事。”她垂下眼睑,低低地笑了一声。
“姑母只是在这宫中啊,熬得太久了。”
“娘娘――”
林若雪心中一酸,突然跪下身来。
“请娘娘放心,雪儿定会时常来看望您的,还请您务必多多注重身子。”
原本在宫外决定要行跪拜大礼的时候,是秉着留下一个好印象的目的。
可如今亲眼见着了眼前的女子,她美丽,亲切,满腹愁绪却良善端方――
林若雪打心里敬爱眼前的女子,不由自主地便要向她行此大礼,心中带着酸涩的疼。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江皇后一惊,匆忙伸手要扶起林若雪,可一双手伸在半空,忽然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淮儿,快――”她急着去扶,却又被身体剧烈的浮动打断,“快扶雪儿起来――”
江淮屈膝将林若雪搀起,眉眼紧肃,与她并肩而立。
林若雪起身又安抚了好一阵,江文鸢的咳嗽才堪堪平息住。
“淮儿,你先出门候着,我有话单独同雪儿讲。”
江皇后望着二人,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两人相互碰了一下目光,林若雪也是一惊,居然有话,单独同自己说?
再去望向皇后,她依旧面容平和,可神态却依然坚持。
可留她的是皇后,江皇后开口,自然有她的道理。林若雪颔首,轻声应下。
江淮蹙眉望了望林若雪,双唇轻动了一下。
“放心――”
从小看着亲侄儿长大,她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她笑望着江淮,柔声道:“外面有静秋看着,你在外面等候,我不会让人再算计雪儿。”
少年看向林若雪,顿了半晌,肃冷的目光才平和下来。
踌躇一恍,还是走到林若雪面前,刻意压低了声线:
“你出了殿门,哪里也不许去,立即来找我,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林若雪耳根发烫,心中纳罕。
这个傻子,是觉得自己刻意压低声音别人就听不见了?
她匆忙推开他催促“好了快走吧你”,低着头不敢去看皇后面容。这种让人羞涩难为情的话,也就江淮这种人好意思当着长辈的面说。
这边江皇后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将茶杯端在面前小口啜饮,意图挡住自己忍俊不禁弯起的唇角。
她望着江淮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放下茶盏。
年轻真好啊――
她幽幽地低叹一声。
少年锦时,两两相悦,曾几何时,这也是之前的她自己呢。
“皇后娘娘。”
送走江淮,林若雪乖巧地站在江文鸢面前,乖巧地朝她一福。
朱红的漆门在她身后应声合上,青玉地板泛着幽幽的冷,林若雪站直了身子,第一次单独对着这位仁爱端方的皇后。
“好孩子,过来些,离姑母近些。”
江皇后拉住自己的手让两人离得近些,她的指尖冰凉,林若雪垂眸望去,苍白瘦削的手掌没有一丝血色。
“姑母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她温和地轻抚林若雪的脑袋,“我们这样的人家,总有一些纨绔不知进取,日日醉身烟花柳巷,即使娶了妻生了子,还是丝毫不知收敛,到最后败尽家业,儿孙凋零。”
“所以姑母很高兴,淮儿心悦的是你。”
一国之母这样夸自己,林若雪有些不好意思了,悄悄地低下头,小声道,“小侯爷他……他也很好。”
江文鸢努力止住唇间笑意,“是啊…..你们都是好孩子。”
“雪儿你聪慧灵巧,淮儿武艺上亦能拔得头筹,纵然脾气急了些,但姑母知道,你们是能好好相处的,是不是?”
林若雪望着对面女子清秀的眉目,定定点头。
“可是雪儿,姑母今日留你在这里,是有事要单独拜托你。”
江文鸢的神情忽然郑重起来,林若雪心中一惊,惶恐道,“娘娘有事吩咐就是,何谈拜托?”
“雪儿不明白。”江文鸢闭眼摇了摇头。
”有些事,有些话,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再怎么叮咛都没有用。”
她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林若雪的眼瞳,“而只有你开口,他才愿意听。”
林若雪心中一凛,她感觉到腕上握住自己的力道比方才收紧了些。
顿了半晌,她抬头迎上江皇后的目光。
“娘娘请讲,雪儿都会记在心里。”
江文鸢望着她,缓缓点头,“雪儿可还记得,那日万氏来找你麻烦时,都说了些什么话?”
万氏……
林若雪垂眸,那日万氏来势汹汹,阴阳怪气的,先是讽刺她麻雀想飞上枝头,再是几番探寻江淮对她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再后来,就是狠狠抽了江淮二十鞭……
难道说…..
她突然想到些什么,眸光猛得一颤――
林若雪倏地抬起头来,试探着接言,“她还说,江家外里繁华,内里却像空壳一般,是娘娘您一人苦苦支撑……”
说到最后,林若雪自己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了,睁圆了一双眼望着江氏,声线里隐隐带着颤抖。
“不错。”
江皇后波澜不惊,深深地对望林若雪那双惊惶的眼。
“万氏一门嚣张跋扈,但其实他们家的人,比咱们家还要瞧得清楚呢。”
江文鸢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将目光移到窗外的虚空。
“江家荣耀了三代,每一代人都蒙受皇恩。”
“当初江太公跟着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到了如今,将近一百年过去了,江家却再也没能出一个手握实权之人。”
江文鸢的目光有些涣散了,转来看向林若雪,“万氏和别的族门早就蠢蠢欲动,这么多年,皇帝都换了三个,江门却还一直蒙着祖上的荣光过活,靠世袭的高位维持繁荣。”
她靠坐回身后的绣枕,“祖上再大的繁荣,纵使皇恩浩荡,又能撑到几时?”
“何况,雪儿你也见了,,我这样的身子――”
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将她的话打断。
林若雪匆忙上去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心中却五味杂陈。
江文鸢话说到一半,可她也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话里同样的意思,被三个人分别说了三次。
徐青第一次说时,林若雪还能不信,万氏又说起时,她也能觉得犹疑,可如今,当朝皇后亲口所言――
由不得她不信。
先祖创下的家业再阔气,皇恩再浩荡,可是皇室早更迭了几代,若一直背靠着余下不多的皇恩中沾沾自喜,早晚是大厦将倾。
江门如今,除了蒙受祖上的余荫之外,说到底,撑起整个门族的,就是眼前这个病弱的女子――
江家唯一的嫡女,全部族人的倚仗――
江文鸢。
皇后若殒落。
江家的基业便岌岌可危。
林若雪神色复杂,她扶着皇后重新靠回绣枕,又铺开一张毯子盖在她膝上。
“所以娘娘,是想叫我劝诫小侯爷,考取功名?”
“并非如此。”
江皇后望着林若雪,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是淮儿的亲姑母,他擅长什么,我心中明白。”
她手指轻轻扣响桌沿,“他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却不是块静下心读书的料子。”
“求功名也有很多条路,并非只有举试这一种。”
林若雪望着她沉沉的目光,有些明白了,下意识便接过话茬:
“娘娘是想让他,从军?”
江文鸢缓缓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林若雪:
“正是。”
*****
林若雪走出凤宁宫的时候,天外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绢白的油纸伞倏地在她头顶撑开。
她顺势望去,替他握住伞柄的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她目光一路顺着黑的箭袖向上游。
少年清隽英挺的眉目略微染上一丝不悦。
“皇姑母同你说了什么话?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单手解开自己的外衫,自然而然地披在了林若雪的肩上。
“天这么凉了,还穿得这样少。明日还要同去草场猎宴,不怕染了风寒?”
十六岁的少年,身姿颀长,五官俊朗。
有些责怪地望着她,怪她不知照顾自己。
林若雪望着江淮那道锋锐的下颌,那样美好的外表,那样高贵的身份――
她却莫名地,没来由地想要苦笑一下。
细雨穿透云层,夹杂隐隐摧折的风势。
她第一次觉得,生在这样的门第里,也未必是人人艳羡的美事。
“这样的风雨,小侯爷会觉得冷吗?”
林若雪走出宫门时,江淮便隐隐觉得不对劲,却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面对着这没来由的一句问话,他有些不解,眉头扬了扬,“这样的小雨,我可不觉得冷。”
“怎么突然这样问?”
“没什么。”林若雪一转眼却又恢复之前一往的笑。
她只是很希望很希望,眼前清隽高挺的少年,在以后的人生里,哪怕遇到再大的风雪。
也不会觉得冷。
第37章 命运
夜里的风吹开虚掩着的窗棂的时候, 林若雪还没能入睡。
一盏烛灯在窗边噼啪跳着的火星子,她披着外衫伏于案旁,笔杆刷刷地动着。
书案上摊开了两大本春雪的账目,平日里这个时辰, 她其实早也睡下了, 只是前几日皇后的那番话, 总时常回荡在她脑海里, 她白日夜里都总不免想起被嘱托的那件事。
横竖睡不着。
江皇后能亲自找到她, 那就说明江淮的爹妈或者是族中其他人早就好言相劝过了,不过不用想也知道那小霸王绝对冷言冷语地拒绝。
在京都长大的千尊万贵的高门子弟, 却要脱离这金贵舒适的日子,从军去塞外那苦寒之地,这个落差,确实也很难让人接受。
受人之托,却不知如何开口,林若雪挠挠头, 这好事儿怎么就落她头上了!何况她自己――
也是千万般舍不得那个人的呀。
越想越烦躁,将账本倏一下合上,笔杆也胡乱往桌上一摔。
忽又想起些什么, 她从墙上摘下一幅画, 摊开在案。
小芸被她摔笔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走进来的时候,林若雪正对着桌上那幅画出神。
“姑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看见端坐在案那道纤薄的背影, 小芸一下子也清醒了不少, 几步走上前将风吹开的窗户掩上,又随手找了件薄衫给林若雪披了一层。
“姑娘近些天每日都歇这么晚, 是不是春雪那边出了什么事?”
林若雪没接言,依旧望着那幅画,轻笑着摇了摇头。
“小芸,你上前来。”
她本转身要为林若雪铺床,却突然听见姑娘唤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又折了回去,面上有些疑惑。
她将身子凑到案边,林若雪将摊在桌案的人像拿在手中立了起来,又微微挪动身子给她腾了些地方,好叫她更清楚地瞧见那幅画。
“小芸,你可还记得,你上次见了这幅画时,说他像谁?”
像谁?
小芸顿了一下,然后揉了揉眼睛叫自己神思更清醒些,低头又凑近了几分,仔细端详画上的人像。
画上之人的五官并非被描摹得太清晰,但寥寥几笔,还是能瞧出,少年长枪拄地,一身戎装,身姿挺拔高大,眉目清隽俊朗,却又依稀……带着几分肃冷。
她脑海中骤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小芸有些无措地咬唇,下意识便去看林若雪的神情。
上回初见这幅画时,画中人和自家姑娘可是十足地不待见,虽说今日两人关系早非同一般,可她还是不敢轻易作答。
要是因为她无意说错一句话,让两人产生了隔阂嫌隙…..那可就太不好了。
林若雪看出小芸并不敢轻易作答,心中早猜透了七八分。
她笑望着小芸,柔声道,“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姑娘我……”小芸有些慌乱,她是看出来了,可不敢说呀。
看出她为难,林若雪倒也没打算继续追问。
晃动烛色中,她定定瞧着画中之人,指腹轻柔摩挲着少年的脸。
“咱们都知道,画里的,我梦中的,就是江淮,对不对?”
“姑娘…..小侯爷他……”
“皇后娘娘知道,你我也知道,有些人,注定是要征战沙场的,命定如此,生来如此。”
她低头轻笑,笑得却是自己。
那日在茶楼,他第一次唤她阿雪的时候,她就依稀猜到,梦中那位征战四方的少年武将就是他。
她不是不希望他去建功立业,只是这样一个少年,要离自己那样远,还必定会面对着浩荡敌军出生入死――
她心中酸楚,涩涩地疼。
林若雪打开窗户,任凭夜间的冷风灌进屋子,冰凉吹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
或许本就是天道公允,出生于那样的人家,也注定背负不平凡的命运。
扑朔的未来像是忽地朦胧凝为一轨,十六岁的林若雪身在其中,第一次觉得那样茫然无措。
看似高悬的门楣竟摇摇欲坠,宿命在少女面前初现雏形时,她却不得不认。
她低头哂笑,既然命定如此,纵然千般不忍――
但就由她,来做一次恶人吧。
“姑娘……”小芸有些茫然了,嗫嚅地唤着她。
她不知道姑娘在想些什么,不明白她为何,要对着一副小侯爷的肖像这样出神。
又为何,看起来这样哀伤。
*****
猎宴的校场上,草长莺飞。
数百位高门的贵族子弟在这诺大的一片原野上飞奔驰骋,比赛骑马射箭。
毫无意外的,江小侯爷又是拔得头筹。
林若雪就在猎场尽头的廊亭处等他。
之前,两人总一起出没时,还总有些爱传闲话的同窗子弟们对着两人的背影闲言碎语。有些不怀好意的也总猜测她这攀上高枝的麻雀,什么时候会被江家厌倦了丢弃掉。
毕竟,千般金贵的小霸王江淮,无论看上了哪家姑娘,在贵族子弟的圈子里都是相当炸裂的新闻,遑论对方还是个落魄了的商贾之女。
如今二人共同面见皇后的消息散出来,很快就传遍了各府人的耳朵,闲话也就自然散了,众人对这总同进同出的一对小男女也就见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