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就瞧见廊亭中那道衣袂翩然的影子,林若雪紧紧揣着荷包的动作微微松弛了些。
心想,不愧是慕容止,人若其名,处事为人都似止水,细致周到。
察觉身后的脚步声,慕容止顿住品茶的动作,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转过身,面色和煦地笑望林若雪。
“师妹,这边请。”
说来也有趣,林若雪发现这些世家子弟穿衣的风格倒是很鲜明。
像慕容止,永远一袭白衣示人,而江淮则是每次见他都身着冷酷的一身黑,将军之女上官月似乎永远红衣飒爽勃勃英姿。
而像是富商之子邓琪,就没什么特定的风格了,每天裹着不同颜色的花里胡哨的锦衣而来。
将思绪扯回来,林若雪迈着碎步迎上去,到慕容止面亲前乖巧有礼地一福。
“雪儿见过慕容师兄。”
慕容止连忙将她扶起:“师妹不必拘礼。”
示意林若雪在对面坐下,慕容止姿态很是优雅地添了盏茶水递过去。
“上回提议的售卖绣品之事,师妹可是有主意了?”
慕容止的声色断的是平静温和,一副笑颜就像是长在脸上似的,好像从没对谁动怒过。
林若雪点点头,将怀中的荷包扯着角打开。
霎时间,五彩缤纷的缨络、荷包,还有绣着花鸟的帕子,一应露了出来。
慕容止的眸中豁然一亮。
尽量轻着手脚,动作小心地轻捻起一只络子,放在面前打量。
春光潋滟,七宝琉璃的水晶坠子在日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暖光给铺着的绣帕上晕了一层柔软光华,彩线织成的花鸟霎然间就活了过来。
慕容止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惊喜道:“师妹竟有如此绝技!”
林若雪嘿嘿一笑,歪着脑袋道:“师兄之见,我这绣活还拿得出手么?”
“那是自然!”
慕容止赞叹出声:“师妹的手艺,别说是拿来贴补家用,就是养活京城的几间铺子也是不在话下!”
林若雪做绣活的手艺,是跟母亲薛氏学来的。
薛氏原也不算什么大户人家的闺秀,就是当初在江南,凭着自己的一双巧手绣出名堂,这才和林肃结实,嫁入高门。
随着年事渐高,灯下熬得双眼越来越花,好在自己有个兰心蕙质的女儿。
林若雪几近完全承袭了薛氏的技艺绣法,又因为饱读诗书,平添了些情怀生趣在其中。
慕容止见惯了平日里精致规整却毫无生趣的刺绣,头一回见着这样灵动活泼的,端的是赞叹出声。
当下便叫了下人上来,将林若雪带来的绣品小心收好,额外嘱咐务必要完好无损地送到铺子里。
慕容止又添一杯茶:“师妹放心,过几天有了消息,我定会第一时间通传师妹。”
林若雪眨着睫毛笑笑,忽又抬起头来,眉心微蹙着开口。
“其实这次前来,若雪还有一事要麻烦师兄…..”
慕容止停顿下动作,温和道:“师妹但说无妨。”
林若雪心下怯喜,曲了曲身子,面色愈发为难地开道。
“师兄应有所耳闻,是江小侯爷的事…….”
说着,便将那次江淮如何跌下马,如何诬陷了她,又如何让她留下伺候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口。
她越说,慕容止皱眉的动作愈深。
待她话里最后一个字落下,向来和颜悦色的慕容止竟将茶盏在桌上不轻不重地一置,眼看着零星溅出几片茶沫子来。
“江小侯爷此番,实在是不该。”
林若雪浅笑了一声,明明这样不平了,若换做是江淮早就要破口大骂,偏这位师兄心中愤懑,也就堪堪用了“不该”二字。
“师妹放心,一会儿我与你一同前去医馆,江小侯爷跌了马,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刚好也送些给他,以表同窗之情。”
林若雪感激地点点头,面怀欣喜地谢过。
二人一同前往医馆的时侯,江小侯正在床榻上半倚着翻看兵书。
他从小便不爱读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也是堪堪,偏生对各类军器兵法是一点就通,爱不释手。
安平侯就这一个独子,从小便十分宠爱,原本有意将他培养成一个饮茶做诗之闲散文人,却不想这个粉雕玉琢的儿子抓周礼时想都不想就将四书五经胭脂水粉扔到一边,直取远处的桃木剑。
儿子越长越高,武艺越来越强,脾气又不好,平日里没少打架斗殴捉弄同窗。
但他已然纠正不过来了。
因为他自己是一个饮茶做诗之文人……
许是天气燥热,江小侯翻动兵书的动作越发烦躁。往日全神贯注的耐性竟然离奇地消失不见。
索性将书卷往桌案上狠狠一置,下人听见动作匆忙赶过来。
江淮皱眉,不悦道:“林若雪那个臭丫头到哪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她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吗!”
两个下人愣了一下,一个老实张口答:“还没见…..”
另一个匆忙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打断,抬头看了一眼面色不悦的江小侯,恭敬道:“林姑娘许是遇到什么事,耽搁了,小的这就下去看看。”
江小侯面色不耐地x眼,算是默许。
两个小厮匆忙退下。
林若雪和慕容止正揣着伤药,并行向医馆走着。
还没到院内,就迎面撞上两个慌慌忙忙的小厮。
她一眼认出,这就是医馆下人的服饰。正欲要打招呼,两个小厮抬眼一看,相顾露出十分错愕的神色。
林若雪奇怪,刚张口“喂!” 就又见两人火急火燎地跑回去。
难道是赶着通风报信的?
她没作多想,和慕容止对视一眼,均是疑惑地相继摇摇头,继续向院内而去。
可屋里的江小侯在听见通传的下人说来的是两个人的时候,就深深拧紧了眉头。
他尽力平静,问道:“另一个人是谁?”
察觉到这个小侯爷话里的阴冷,两小厮顿生惧色,有些结巴着答道:“是…..是个高挑的白衣公子…..”
江淮心中蓦得一紧,冷厉的目光飘过来:“是哪家的公子?”
两人几乎怕得快哭了,,哆哆嗦嗦张口道:“是….是户部侍郎的嫡子,慕容止..”
下一瞬便听见杯器碎裂的声音,骨瓷做的茶盏在江淮手里被生生捏碎。
两人何曾见过金尊玉贵的江小侯爷在面前生这么大的气,虽不明就里,却还是哆嗦着跪下:“小侯爷您息怒啊……要是您不愿意见到慕容公子,小得这就帮您挡了去。”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动怒。
先前知道她是林若风的妹妹,只想欺负她,想看她出洋相到无可奈何,想捉弄得她向自己求饶。
可近些天,接触多了些,脑子里总是不时出现那双狡黠明亮的眼睛。
慕容止这样的文人,原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但近来想起那日茶楼里二人将他晾在堂外的情景,他便觉得愤恨难忍,想到那个丫头又带着别的人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便烦躁异常…..
江淮沉着脸目视前方,默然了好一会儿,忽又似想起什么来,收起阴沉的神色,唇角勾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喜欢玩是吧。”
“本侯陪着你们。”
两个下人愣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侯爷这个阴测测的笑容是什么意思,正要试探着寻问,却听江小侯语气干脆地命令道:“拿笔墨来!”
林若雪和慕容止一路攀谈着,便到了医馆门口。
看她脚步踌躇,慕容止很是贴心地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的。”
她点点头,抬了步子向屋子里走。
石板路蜿蜒,二人还没到屋内,就远远地瞧见医馆原本光秃秃的门框上被贴了一副什么字。
走进几步,林若雪登时怒火中烧。
门楹上,狂草一般的墨迹明晃晃挂着几个字:
“慕容与狗不得入内。”
林若雪:……….
慕容止:……….
林若雪没敢细看慕容止的神色,撩下了句“师兄你在外面等候,我先进去看看”就慌慌忙忙跑进屋里。
屋内的江小侯正坐在桌前闲闲地翻看兵书。
察觉到怒气冲冲跑进来的林若雪,掀起眼皮懒懒地瞟了一眼,没说话。
林若雪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江淮,你什么意思!”
江小侯头都没抬一下:“如你所见。”
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林若雪怒意更甚。
“慕容师兄听说你受伤,好心给你送药来,你缘何骂人!”
修长的指节顿住翻书的动作,挑眉冷笑一声。
“一口一个慕容师兄叫得殷切,你们两人倒是亲密得很啊。”
被这么一说,林若雪顿时面色绯红,又羞又气,咬牙切齿了好久才忍住把面前人受伤的左手放在地上踩上许多脚的欲望。
“本就师出同门,我以师兄相称有什么问题!”
“哦?你竟是如此识礼数之人?”
江淮合上书,站起身,语气阴沉。
蓦得一个倾身凑到林若雪耳边。
“论辈分,你我也算远亲,怎么从没听得你叫我一声表哥?”
第10章 京城少女最想嫁的公子排行榜
此话一出,林若雪几乎在原地愣住了。
她半是气愤半是不解地望向江淮。
江小侯被她看得一凛,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明就里的话,将目光撇向一旁,沉着眉头赌气地不看她。
两人这样僵持着,直到慕容止拿着伤药走进来。
“在下来得不巧,许是叨扰了小侯爷休息才致使动此大怒,还望小侯爷恕罪。”
慕容止步调长缓,脸上依旧是那镶嵌着一般的招牌笑颜,让人挑不出错。
可对面的不是别人,是全京都无人不知的软硬不吃小霸王,江小侯爷。
江淮此人,生性好武,心思也直率,从不讲那么多弯弯绕绕,喜欢的人就玩命儿对你好,面对不喜欢的,就要像冬天一般冰冷。
故而,他完全没有打算跟不速之客慕容止客气。
冷笑一声,上前几步,绕过林若雪,把她的身子完全挡在自己后面,笑望着慕容止。
“本侯竟从未听闻,慕容家的公子原是这般关心本侯的伤势。”
音色清冽,言辞却丝毫说不上客气。
慕容止淡然一笑,伸手奉上带来的伤药,眼睛却往他身后瞟去。
“在下听闻侯爷受伤,心中万般忧虑,正巧碰见若雪师妹同行,想着也来略尽同窗之情。”
江小侯轻哼一声,明显并不吃他这套说辞。何况眼前这人的目光屡屡从他肩头掠过向后探,更是让他心下暗恼。
身形微动,只一下便将身后极力探着脑袋的林若雪捂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又嗤笑一声:“劳烦慕容公子挂念,如你所见,本侯无碍,慕容公子请回吧。”
说着,便伸手去接慕容止手中伤药。
他轻扯一下,药瓶竟纹丝不动,抬眼看,慕容止面上仍波澜不惊,却将药瓶牢牢攥在手中,丝毫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江淮眉头一挑,问道:“慕容公子这是何意?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慕容止也不想再装了,脸上却浅笑依然:“小侯爷误会了。在下来时是与林师妹同往,那自然没有独自离开的道理。”
江小侯的面色瞬间便冷了下来:“那本侯若是说不能呢?”
眼瞧着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林若雪觉得莫名其妙极了,再忍不住就要挣扎着从江淮背后探出脑袋来。
“你俩这都能吵?”
她面上错愕,怎么也想不通这俩半大不小的孩子在这莫名其妙地争什么,扭着身子就要极力从江淮背后钻出来。
却不想她刚挣动一下,身前的人就察觉到她不老实的动作,长腿一动便又轻易将她藏在身后。
甚至还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锢住她细白的手腕子……
她的动作顷刻间便被这人轻而易举制住。
“真是个魔头啊……”
低头瞧着环住自己手腕的那只铁掌,动弹不得,她在心里悄悄腹诽道。
察觉到这二人的动作,慕容止的面色已经愈发难看。
极力勾出一抹笑来:“江小侯这般强人所难强取豪夺,倒是有辱斯文有违大家风范吧?”
江淮睨着他冷笑出声,对着他站的方位上前一步。
“本侯倒是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来的斯文名声,更是不怕有辱什么狗屁风范。”
“慕容公子,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你若识时务,便早该知道自己不应出现在这里。”
对视良久,须臾,慕容止面上突又展开从前那般和煦的笑来。
他眼望着江淮身后,轻笑一声。
“那既是如此,在下也就不再叨扰侯爷休憩了。”
“告辞。”
“不送。”
江淮眯着眼目送他走出门去。
林若雪再忍不住,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身子,望着慕容止的背影大喊出声。
“慕容师兄!你等等 !”
慕容止背对着的身形一顿。
林若雪焦急万分,心中早被愧意撞满,挣扎着就想要跟上前去。
可攥住自己腕子的那只手就像是钢铁一般,将她劳劳拴在身前,任她如何挣扎也走追不上去。
她抬眼怒视着擒住自己的人。
可江淮并不看她,牢牢目视着前方瞧不清神色,她只能瞧见那道下颌上锋锐的轮廓。
慕容止脚步顿了须臾,终还是迈过门槛,拂袖而去。
不速之客前脚刚走,林若雪便觉得腕上一松,方才擒住自己的那只手终于卸下力道,离远了。
她心中未平,揉着自己被攥红的手腕子,目光恼怒地追着腕上红痕的始作俑者。
那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走回屋内,将玄色的衣袍向后一撩,在案前大刀阔斧地坐下,
留给她一个漠然的背影。
微微喘过气,胸中波浪渐平,她几步走上前,直对着那张面无波澜的脸。
“江淮,你欺人太甚了!”
江小侯端着茶盏的动作一顿,挑眉冷笑一声,似乎是听见了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
“欺人太甚?”
“受伤间隙带着不速之客前来,连通报一声也无,当我侯府是什么地方?”
他毫无波澜地迎上她恼怒的目光
“林若雪,是你欺人太甚吧。”
林若雪几乎被气笑了,干笑两声:“好,我不跟你吵。我可以在医馆里待到暮色四合,但你江淮的这间地界儿,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