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有条羊街——张铁锅【完结】
时间:2024-05-28 14:38:29

  正出神,斜对过那家人的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印度女人要出来倒垃圾。兰珍忙往里一闪身,免得邻居看着他俩这么脸对脸站门口,怪模怪样的。
  先武就势拖着行李箱,跟了进去,把双肩包和行李箱都搁在门口的墙角,拉杆放下去,然后双手抄进裤兜里,望着她整理起了厨房台子上的各类信件。
  那些信件其实已经按她和两个室友的名字摆成三份,码得整整齐齐的了。可是这会儿她的心乱乱的,又把它们混成了一叠,重新整理起来,信和手都是冷的。
  街上还是一片大型事故后不寻常的喧嚣,几家电视台都来了。屋子里确是一片静,静得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我知道今天楼下发生的事了,很担心你。”他率先打破沉默。
  她心里一阵委屈,今天她的心碎成了八瓣,她的人也险些被撞成了八瓣。但她还是轻声说:“我没事。”眼不看他,看着那些信封。
  “羊街的这一段都封了。”他又说,人也踱近了她,半条影子立刻笼住她。
  她闻到那阵熟悉的须后水味,有一点发迷,有一点心悸,迟疑片刻,还是往后退了两步,装作要调整岛台上一只装水果的塑料大碗的位子。
  他无奈地望着她叹了口气,不再近前。
  “我妈妈被诊断为肺癌三期的时候,我七岁。”须臾,他忽然道。
  她一愣,不知他怎么提起这个。
  他兀自说下去:“我记得她忽然变得很瘦,声音也嘶哑了,动不动身上就疼。――我想你能想象得出,她经历了多痛苦的治疗过程。家里人带她看了西医,后来又带她试了针灸、吃中药。可癌细胞还是扩散了。后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的时候,她还经常说胡话,有一次她竟然以为我还在她的肚子里......总之,我刚过完八岁的生日没几个月,她就去世了。我还记得爸爸和我为她挑了一顶假发套――因为妈妈很爱漂亮,但是那些治疗带走了她所有的头发。”
  时过境迁,可他的语气里依然有着淡淡的哀伤,她听出来了,不由慢慢抬起眼望着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他却瞅着地面,一度沉默之后,才重又望着她,开口道:“那种童年的创伤是真实的,也是永恒的。我想正是这个原因,我总被比我年长的女人吸引,有时候甚至年长许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很迷恋她们给我的那种关爱、体贴、温暖,还有一种自然而来的保护欲。”
  她懂了,他知道阿嬷来找过她了。可他的这番毫无预警的自我揭露让她不知所措,呼吸也悄然急促起来,怕接下来还有什么晴天霹雳的劲爆讯息在等着她,甚至摧毁她。
  “但是那些日子早就过去了,所有的年轻男孩都需要长大,长大的方式都不一样,而我长大的方式,恰巧是许多人都不能接受的。”他苦苦地望着她,眼圈分明红了。
  她的呼吸渐渐匀净了些。
  顿了一顿,他才又说:“但你是不一样的,和你在一起,我只想给你关爱、体贴和温暖,我只想保护你,而不是反过来。是,你也比我大,我们的年龄差是很多人都不能接受的,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我十分仰慕,想费尽心思去取悦的女人――成熟的男人对心仪的女人那样的仰慕。”
  她仍缄默。柔情的浪头却已汹涌打在心头,一阵又一阵,之前心里下的那些决心也开始天崩地裂,土崩瓦解。
  他见她半天不吭气,不由绝望道:“这是我最真诚的想法了,没有人可以用任何方式去改变、去阻挠,哪怕是我的家人。当然,如果你还是坚持你的决定,我也会尊重你。”说完,真就一副等待裁决的样子,灰心地瞅着地面。
  片刻,她趋近了几步,他还没抬起眼帘,她的一只冷手就抚在了他热烘烘的脸上,凉得他一惊。很快,手的主人微微踮起脚,把一对软软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你还觉得我是‘被动攻击型人格’吗?”她问,眼里有一抹少有的挑衅的风情。
  “没有,你现在是主动寻衅。”他一把搂住她,然后用一阵火烧火燎的吻淹没了她。
  这一晚,因为差点又失去,更因为失而复得,两人热烈了一场又一场。
  ......
  小蝶并没去二姑家。
  黄昏的时候,陈飒给她发了条短信,说有要事相商,还特意叮嘱不能告诉房东。
  她满腹狐疑地避着房东去阳台,关了玻璃门给次卧那位大姐回了电话。结果,大姐所谓的“要事”,就是让她给房东和小男友腾地方,说他俩闹了别扭,那个男的打飞的来求和,本打算明天来找女友,谁知一下飞机,就听说了白天羊街上的大事故,担心得什么似的。
  “你晚上来我家睡,人家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然后你坐他的出租车过来,免费。” 陈飒对这类牵线搭桥的事似乎异常兴奋,“哦,对了,一会儿你顺便给他开个大门,让他上去。”
  像所有的共管公寓一样,她们这个公寓大门也需要电子感应钥匙,才能打开,不然就算混进去了,也会被眼尖的保安拦下来。
  小蝶脑子一下没转过来:“那个男的......知道我?”
  “对,我已经给他科普过了。”
  “人家闹别扭,怎么那个男的给你打电话?”
  “说来话长。你来,来我家我就告诉你。”陈飒一副见雀张罗的口吻。
  小蝶虽然不支持房东跟小男人纠缠,但一想到她今天魂不守舍、差点殒命街头的样子,便心有不忍。可又实在不想挪窝,毕竟白天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她不愿意大晚上又往外跑,而且还是去陈飒家。
  陈飒家又老又破,还死过人,她妈也有点怪怪的,还搞传销,想想就}得慌。片刻,她满口为难道:“可是我明天要上班呀,跑来跑去的不方便。”
  “上班来我家不是差不多远吗?”的确,兰珍公寓在她诊所的西边,陈飒家在东边,都是一趟车,十来分钟到诊所。
  “可我东西都在家呢。”
  “不就梳头洗脸化妆的玩意儿吗?都带过来呗。”
  小蝶嘬了一下牙花子,仍纠结。
  须臾,陈飒也嘬了下牙花子:“哎哟,妹妹呀,你说你怎么这么磨牙呢?来我家住一晚,我能吃了你啊?而且你这次做个顺水人情,帮人一把,以后纽约上东区、旧金山硅谷、湾区,随你逛!人家肯定免费招待呀......”
  小蝶心里一动,这张空头支票确实诱人,“硅谷”二字更是直击心灵。那可是她心爱的人的梦想之地,他就是在那儿跟她说的“我爱你”,而且他人现在就在那儿出差呢。房东这个男朋友听起来很有来头的样子,一会儿上东一会儿湾区的,要是让路亚知道自己在硅谷也有个有分量的朋友――的男友,好像也挺拉风的......
  她东抓西抓,抓了几件衣服、洗漱用品,和兰珍撒了个小谎,就出了门,跟着陈飒的指示,站在大门口的玻璃门外等着。
  五六分钟后,一辆黑色小“三菱”缓缓朝她驶来,她看车上没有 taxi 标志,正要掠过去。
  谁知车就在她身边徐徐停下,不偏不倚。
  副驾驶的门打开,一个箍着丸子头的亚裔男的走了下来,她本能地往边让了几步。这人长得虎背熊腰、野气十足就算了,还一头一脸的毛。今天亲历了疑似恐袭后,她对一切散发着西亚土匪风情的人都惧而远之。
  等等,这车牌号码好像是对的,她忙对着陈飒的短信,逐字核对车牌号码。
  真是对的。
  我去,他不会就是......房东那么本本分分的一个人,怎么好这口?!......小蝶怔怔瞪住正调整双肩包带的丸子头,思维和三观迅速而猛烈地颠覆起来。
  正颠覆着,司机也从另一侧下来了,冲她一声招呼:“嘿,爱娃。”
  爱娃用了一秒,才认出司机是陈飒的男友,安童总帮女友买菜,回回还帮着拎到家门口,有一回正好撞见在厨房做饭的小蝶,顺手打了个招呼。
  天黑,车上又没 taxi 标志,她刚刚都没留心驾驶座上坐着的是谁。
  这都怎么回事这是?
  没等她绕明白,安童就帮她和丸子头两下里介绍:“这是爱娃,珍和飒布里娜的室友。――爱娃,这是贾思腾。”怕爱娃不知道“贾思腾”是哪棵葱,顿了一顿,他注解,“珍的男友。”
  尘埃落定,房东真的好这口。小蝶骇然。
  “嘿,爱娃,很高兴认识你。”丸子头很友善地冲她咧开嘴,露出一口牙科专业人士都会认可的齐整皓齿,一看就是那种打小定期去牙医那儿箍钢丝的。
  爱娃忙“嘿”回去,舌头打结似的挤出俩英文字:“米兔。(Me too. 我也是。)”
  两个男的有说有笑地去后备箱取丸子头的行李箱时,小蝶打开手机,给陈飒发去一条咬牙切齿的信息:“妈的,你这个拉皮条的!你不说是出租车吗?”
  须臾,对方回:“是啊,我男朋友业余时间开 Uber(共享车)挣外快啊,不信你去车屁股上查,上面有 Uber 标志,不过今天免费为你们营业。”尾缀一串龇牙咧嘴的表情符号。
  小蝶气结,但现在又不能掉脸上楼当电灯泡。
  于是,替丸子头用电子感应钥匙开了大门后,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安童的车离开。
  车门一关,一阵熟悉的柠檬香气立刻钻入她的鼻息,她马上找到开场白:“真好闻,我男朋友也用这款香薰。”
  “是吗?”安童也略有些惊讶,然后笑道,“飒布里娜喜欢这个味道。”
  小蝶“哦”一声,两人就冷场了。
第94章 与自己和解
  小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除了男病人,她好久没和路亚以外的男性独处了,还得用英文,这一路可说什么好呢。她不知道,安童也有相似的不适,不过,他是怕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事后被女友斥责。
  “对了,飒布里娜怎么没一道来?”她没话找话。
  “她忙着赶作业呢,所以让我去接贾思腾,然后是你。”安童乐在其中地笑。
  小蝶感慨万千地“挖我(wow,表示感叹)”了一声,想夸一句:你可真是二十四孝好男友。
  等等......“二十四孝”用英文怎么说来着?有这词么?她的脑子卡了壳,然后搜刮肚肠半天,也没找出个替代的词。今天发生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搞得她脑筋混乱,不然她好久没在英文闲聊中打磕巴了。
  安童听她“挖我”完,又半天没下文,以为她是拘谨兼不善表达,便打开了车内广播,调到 680 新闻电台,电台上正在播报羊街上的事故的最新进展:已经有十人死亡,十五人受伤了。“多伦多枫叶”在对决“波士顿棕熊”前,为羊街事故的死难者默哀一分钟,美国副总统白灯也发了推......
  二人一阵唏嘘。
  车从小路拐到“粪池”街上,往东驶去。
  路过羊街时,小蝶偏过脸去匆匆一瞥,只见街上扯满黄胶带,像极好莱坞电影里的大型犯罪事故现场。
  街上如往常的夜晚一般,人烟稠密,灯火辉煌,只是今晚与往常不同,往常都是吃喝玩乐,今晚,人们是为了一场这座城市几十年不遇的人祸。他们中有记者、有警察,还有许许多多自发赶来的各界民众,向死难者致哀。
  不过几小时的功夫,他们已经在羊粪池的东南角的橄榄广场街心公园设好了一个纪念点,短短几个小时,那里已经点满了蜡烛,摆满了鲜花,还有不少悼念的横幅标语......
  开过羊街时,电台上又说,因为警方要调查的缘故,羊街从“粪池”到“雪柏”这一段会封几天的路。
  “我听我朋友说,不光是封路,今天下午,从粪池到雪柏的地铁都停了,好多下班的人不得不排队在雪柏站那儿打车。”安童拧小了广播,和女友的小室友说。
  “幸亏我上下班不走那条路。”小蝶庆幸。
  像大多住这一代的居民一样,她们三个平时步行所及的主要地区,其实就在羊街上粪池到雪柏的这一段,超过雪柏,大伙都坐地铁或开车。
  “对了,你听说了吗?那个肇事者抓住了,叫阿来克・米那山(Alek Minassian)。”安童说。
  好奇怪的名字,听着就像是有一脸大胡子的恐怖分子。小蝶心里嘀咕,但她知道这种话在这个国家不能乱讲,显得自己没素质,搞不好还会被扣上“种族歧视和仇恨罪”的帽子,听说那可是要被警察造访,拘留罚款,搞不好还会丢工作的。所以顿了一顿,很谨慎地说:“也不知这人的动机是什么,希望不是恐袭。”
  “应该不是。他这个姓氏是亚美尼亚的姓氏,和卡戴珊一个地方的。不是我们――”安童也字斟句酌,“通常知道的那种恐怖分子的姓。”
  哦,原来是和美国那个大屁股网红同宗。小蝶恍然。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她不解。
  安童很加拿大地耸耸肩,然后说:“这我不确定,不过刚刚贾思腾人肉过这人的‘非死不可’(facebook),这家伙发了一堆很极端的话,而且很崇拜艾利奥特 罗杰。”
  “谁?”
  “就是前几年,美国的一个仇恨女性的连环杀手,欧亚混血,在富裕的白人社区长大,从小就为自己身上一半的华裔血统自卑――他爸是白人,他妈是华裔。总之,他一直交不到可心的女朋友。后来在网上发了一段厌世的极端视频,然后枪杀了三个华男、两个白女,还开车冲撞了很多路人――就像今天这个家伙一样。”
  小蝶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想起了二姑家那对生活在富裕犹太社区的小混血。
  须臾,她拿出手机噼里啪啦,也搜到了米那山的“非死不可”的页面,然后有些纳闷地问:“这家伙看着也不像混血啊?”
  “对,他不是,他对自己的血统应该没有认同危机――不管怎么说,他能算上是白人。所以贾思腾和我分析,他应该也是有社交方面的障碍,日积月累,又受到极端网络信息的蛊惑,所以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安童快速瞄一眼小蝶的手机界面,然后重新看着路,“你看他在‘非死不可’上只有十个左右的朋友,太不正常了,连飒布里娜她妈都有五六十个‘非死不可’好友。”
  是为了拉人入伙做传销吧。小蝶心说。当然,嘴上问的是另一句话:“可你说他为什么要选羊粪池呢?这一带亚裔这么多,他不会是仇视我们吧?”
  “我们也讨论了这个问题,应该不是,因为今天的受害者几乎都是女性,各类族裔都有。――所以很有可能就是报复女性,大概也是交不到女朋友。”
  “唔,”小蝶想到下午那惊魂一刻,心有余悸道,“其实,今天我和珍差点也被他撞到。”
  “我听说了。刚刚你没提,我也不好问。”安童明显关切,“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况?”
  “我们在楼下买东西,忽然他的车直冲过来,车速特别快,幸亏我们闪得及时――他的车几乎是擦着我们过去的,有个老太太在我们眼前被撞死了。”小蝶还想说,幸亏这人今天没开枪,不然她和房东一定会喋血羊粪池。但她的嗓子哽住了,说不下去了。不然对着别人的男友哭,算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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