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声到嘴边又被咽回去,弋戈费劲装出寻常神色,问:“什么结果?”
王鹤玲说:“不是。”
说完,又摇了摇头,竟有点失望似的笑了笑,喃喃重复了一遍:“不是。”
第105章 .“我希望这个世界上多一个自由勇敢的女人。”
检测报告发到邮箱,王鹤玲在点开的前一刻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在期待一个肯定的结果——如果是亲生的话,那就能解释弋维山的绝情了吧。毕竟,是亲生的儿子;毕竟,弋子凡比弋戈还大了三岁多,弋维山要生也是在和她在一起之前生的。那个时候她还在法国,他还不认识她,她还能说一句“情有可原”。
王鹤玲发现她在潜意识里为自己寻找向弋维山求和的理由。
她在自己的女儿面前那么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和你爸离婚”,说“打官司我们不会吃亏”,说“妈妈会护着属于你的东西”,可到最后,不仅被算计得干干净净,连她自己,都在下意识地为自己找与弋维山和好的理由。
多可笑啊。
“妈?”手机里弋戈有些担忧地叫她。
“嗯。”
“没事的,查就查了,我其实也怀疑过。都在打官司了,这也是保护自己的正常手段,您不用觉得不光彩。我知道,您也是为了我。”她在宽慰她,尽管语气还是这么平淡如水,可她的女儿始终站在她这边,她的女儿才是始终言行如一、说到做到的那个人。
王鹤玲忽然没办法再同她说什么了,眼泪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她笑了笑:“没什么事就先这样,挂了。”
除夕夜的安山很热闹,隔壁院子里昨天新入住了一家三口,那小姑娘个子小小的,讲话很甜,总是坐在爸爸身上,两只小胖腿晃来晃去地撒娇。
这会儿王鹤玲站在露台上能看到,一家人正在客厅里吃年夜饭,小姑娘老想着往外跑看山中夜景,被爸爸抱回来裹了厚厚一件羽绒服,才骑在爸爸脖子上出来。
王鹤玲忽然想到自己怀孕时,也想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她的女儿无论是像她还是像弋维山,一定都会很漂亮的。她也会给她买最好看的裙子,扎最好看的辫子,教她读诗经做算术,告诉她树怎样生长、花怎样开放、河流怎样奔腾入海。她也会骑在弋维山的脖子上,小小的手掌握住她伸出去的一根指头,咯咯笑地同她撒娇。
原来她那时候是期待有一个女儿的。
王鹤玲好像恍然才想起,她原来期待过一个女儿。
那当年她为什么会把弋戈丢到桃舟去呢?哦,是因为那个坏心眼的农村婆婆。她刚生完,她就欺负她、羞辱她、虐待她,她那时候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她也没有办法。
那后来她为什么没有把弋戈接回来呢?哦,因为那个没文化的三嫂,把她的女儿养得又胖又粗鲁,像个男孩。她记得那年回桃舟,看见那个穿得一身黑、眼神冷漠、无论如何不肯叫她一句妈妈的小女孩,她没有说要带她回家。
可弋维山呢?
王鹤玲这时候才想起来,怀孕时她和弋维山说想要一个女儿,她已经在计划要买哪个牌子的小床、什么颜色的小鞋子。
弋维山是怎么说的呢?
弋维山当然是顺着她了,他把她搂在怀里,声音温柔而有磁性,说:“也好,你生的怎样都好。”
她居然现在才听清楚,他的“也好”之后,那短短的停顿里,有怎样一声微弱而不甘的叹息。
二十多年了,到现在才想起来,到现在才看明白。
如同大梦一场。
眼泪布满双颊,山间的风一吹,冰凉彻骨。
良久,王鹤玲低头看一眼手机,才发现弋戈发来了一句“新年快乐”,还跟了一个表情包,是她养的那只叫中秋的警犬,抬起前爪的动作像在作揖,又被 P 上了一顶红帽子,看起来像在给人拜年。
王鹤玲心中大恸,捂着嘴抽噎了许久,才克制下来,勉强控制自己的嗓音,用语音条给弋戈回复:“你也新年快乐,还有小蒋,替我跟他说一声,妈妈祝你俩新年快乐、平安开心。”
弋戈那边很快回复过来,居然也是语音条。王鹤玲点开,是男生的声音,听起来开朗阳光。蒋寒衣说谢谢阿姨,祝阿姨新年快乐永远年轻,弋戈在旁边小声吐槽了一句油嘴滑舌,还没说完便被掐断了。
语音戛然而止,王鹤玲攥着手机苦笑。
至少,至少到今年,她终于对自己的女儿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
三月,王鹤玲和弋维山终于正式达成了离婚协议。弋戈得到王鹤玲转来的很多现金、几分理财产品和三家商铺,以及弋子凡发来的微信——
一句算公事:“爸说你永远是他的女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回江城随时可以进公司工作,他也希望你多来看他。”
另一句是他个人的感叹:“你真的很幸运,不管怎么样,你生来就拥有怎么多。”
弋戈把号码拉黑,一个字也没回。
四月,她在机场送王鹤玲去法国。
她的母亲一扫除夕那夜的落魄与疲态,仍旧和她多年记忆中的一样,穿雍容大方的连衣裙,搭着件简约精致的白色西装,拎一只大象灰的 lindy,坐在 VIP 候机厅里,如雪皓腕上松松戴了根梵克雅宝的红五花,端起咖啡尝了一口便皱眉,说就算是疫情也没这么敷衍客户的道理。
弋戈笑说,忍忍,过十几个小时就有您喝得惯的了。
她这时候变得十分啰嗦,翻来覆去地提醒王鹤玲到了法国要注意防护,那边的疫情比国内还是严重太多。
王鹤玲笑她,“我就不用你操心了,倒是你自己,那个工作不做了也好,不用急着找新工作奔好前程。年华最难得,多出去走走看看,好好谈恋爱。”
弋戈耸耸肩,“您给我留了那么多钱,我当然不急着找工作了,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享受啊?”
王鹤玲轻轻一笑,淡淡地说:“我也就只能给你这个了。”
弋戈闻言怔了怔,看见王鹤玲眼底一抹黯淡自嘲,犹豫了一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妈妈的手仍然纤细,因保养得当并不见苍老,摸上去光滑柔软。但始终是太瘦了,瘦得有些枯槁。
“妈,我知道这有点遗憾……我可能永远不能将你作为母亲去依赖了。”她看着王鹤玲眼里的讶异,轻声说,“但我一直视你为值得欣赏的个人,王鹤玲女士,我欣赏你的美丽、果敢和自我,所以请你永远不必对我感到愧疚,请你一直自我、一直美丽下去。”
“如果在一个无私奉献的弋戈妈妈和一个自由勇敢的女人之间选的话,我希望这个世界上多一个自由勇敢的女人。”
眼泪在王鹤玲眼眶里打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滚落下来。
她又哭又笑地嗔她一句:“这一哭待会儿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眼睛都要肿。”
弋戈替她和自己各接了一杯新的咖啡,然后与她碰杯,瓷杯轻轻叮当一声中,她笑道:“妈妈,加油哦。”
王鹤玲的飞机在正午时分起飞,弋戈迎着有些刺眼的阳光,看着那架波音 777 逐渐飞远。
她在机场吃了个中饭,逛了一会儿,两个多小时后,去接蒋寒衣下班。
蒋机长穿着制服,和同事有说有笑地走来,没看见她。弋戈绕了个弯,从他侧边跑过去,扑在他身上。
蒋寒衣条件反射地想制服她,还好她拳没白练,抱得也紧,蒋寒衣闻到熟悉的味道反应过来,无奈地笑:“阿姨走了?”
弋戈点点头,没头没尾地说:“我觉得我真的很幸运。”
“?”
弋戈:“我妈长得太漂亮了,我好像遗传到了一点,真幸运。”
蒋寒衣低低笑出声来,安慰地抚着她的背:“嗯,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
弋戈辞职在家几个月,给她那个问答网站做了个 APP 版,客户量激增,赚了一小笔;跟着蒋胜男学炒股,她擅长计算,蒋女士长于眼界,两人各有所长,风生水起。七七八八算下来,弋戈的收入竟然比打工时还高了不少。
直播之外,她每天在中秋身上花的时间也多。她准备给中秋做髋关节置换手术,仔细做了很多调查,和宠物医院的人一来二去接触多了,又给自己揽了流浪动物救助的活,除了捐款帮忙救助之外,她又琢磨着能不能做个宠物社区 APP。
APP 做到一半,也就是图个好玩,就算做出来了凭她一个人也拉不了多少用户。不过她做着做着,倒发现了国外几个有意思的新玩法,读了几篇相关论文,又萌生出回学校念博士的想法。
日子叮叮咣咣过到夏天,弋戈一点不比工作时清闲,但身体确实强了不少。乐道拳馆“猛女”之名再起,有时候韩森或蒋寒衣稍微让着她,她还真能从这两人手底下占到不少便宜。
这天蒋寒衣休假,又被她拉着去拳馆。
却没想到,一进门,听到一阵极其大声但略显业余的“哼哼哈嘿”,心里不禁发笑,想着是谁叫得这么虚张声势,扭头一看,拳台上那个张牙舞爪却连韩森半根汗毛也没碰到的暴怒女子,不正是上午还在跟她发微信说要去上海参加什么美食 party 的朱潇潇?
第106章 .生活还是要继续
韩森由着朱潇潇发泄了会儿才喊停,朱潇潇瘫在栏杆边,大喇喇伸开两条腿喘粗气。
围观的人不少,有个精瘦的男人看见朱潇潇手上的粉色拳套,嘿嘿嘿地笑起来,说:“小朱,你知道你为啥打不好不?得换个手套!都来拳馆了,不能带这么娘唧唧的东西。”说着,举起拳头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黑金手套。
弋戈原本正意外朱潇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且看起来居然像是常客,要知道当年她可是练了两回就坚持不下去才把卡转给弋戈的。
可一听这话,她也没功夫多想了,暗骂了句傻 x,转身从蒋寒衣手腕上把自己的发圈扒下来,头发扎了个揪,抬腿就要找人算账。
可韩森比她动作更快。她不声不响,蹲下来把朱潇潇的拳套摘了戴在自己手上,牙咬着带子绑紧了,看着那男人下巴一抬,道:“来,你跟我打。”
那男人愣了一下继续嘿嘿笑,摆手说不了不了,不敢造次。
弋戈走上拳台拍了拍朱潇潇的肩,“你怎么在这?”
朱潇潇气儿还没喘匀,没说上话。
韩森解释了句:“两周了,一直在这练呢。上周你不是没来,不然你俩应该能碰到。”
朱潇潇这才扭头白了弋戈一眼,“哼,有些人呐,谈起恋爱人就消失了。”
弋戈冤枉,“哪消失了,上午不还跟你聊微信呢?”又看出来这会儿朱潇潇不对劲,服软哄道:“上周是带中秋去上海做手术了嘛,不是和你说过。”
朱潇潇笑了笑没接茬,喘匀了气起身,摆摆手说要去换衣服。
弋戈不放心,询问地看向韩森,韩森却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没办法,弋戈只得把蒋寒衣先支回家,自己去找朱潇潇。
最后,两个人还是像刚来杭州时那样,无所事事地绕着江转悠了半天,又猫进江边的酒吧喝酒,喝到量了,再难过的事也都能说出来了。
不过这回朱潇潇只喝了两杯,眼神和意识都清明,慢悠悠地就把事情讲了。理由是——“也不算什么大事”。
也就一个月前的事。
如今吃播早成红海,最火的那几个全是又美又瘦的美女大胃王,脸蛋堪比明星,直播起来却能连吞五碗火鸡面不带嚼的。
朱潇潇做吃播快四年了,从前因为“吃饭香”、“吃得实诚”、“让人有食欲”而吸引了一波粉丝,可四年来都这样,竞争对手又从韩国的胖头鱼欧巴变成了如今国产明艳大美女,流量断崖式下跌。
她们公司想让她换个路子,搞点花样,刚好碰上新签了一个探店小网红,两人之前还在评论区有过不少互动,便想着把他俩做成情侣博主。
公司是小公司,手下博主不多,就只能这么强拉硬凑,朱潇潇原本当然是不同意的。
可那天一见,那男生竟然长得真的很不错,清清爽爽穿白色 T 恤,往树人学生堆里一丢,是一半女生都会暗暗心动的温柔学长型。
朱潇潇当场就有点动摇了。
她也是想谈恋爱的,甭管真谈假谈,总之是想体验一下和帅哥牵手拥抱亲吻、生活里有个人同你腻腻歪歪的感觉——弋戈恋爱后,这想法就更强烈了。
一方面觉得真好,看着蒋寒衣和弋戈那么好,连带着对恋爱这回事产生了无差别期待;另一方面又觉得,蒋寒衣和弋戈的感情难得,人俩是高中时候就互相欣赏的年少情深,所以绕这么一大圈也能找回来。可高中时那群男生除了爱关注她早饭在食堂吃几个包子,谁会认真看她一眼?这么一想,自己好像更没戏了,不如抓紧这个机会公费享用一下大帅哥,反正她又不亏。
老板看出苗头,故意也没立刻拍板,非常鸡贼地说让他们先接触接触,真看对眼当然最好,没感觉也可以演,实在不行他再换人。
那男生也特别礼貌,礼貌得过分。两人那一整周都一起待在公司培养感情,朱潇潇就等着他开口呢,可他又是说喜欢看她的视频,又是说觉得她说话很幽默很可爱,又是夸她大学就开始拍视频很有想法,就是不拍板来一句“我想和你组 cp”,到最后也只是特别绅士地表示“全看你的想法,我都行”。
没办法,朱潇潇只能自己拍这个板。
合约签下,第一个视频的策划立刻提上日程,主要是怎么清新不做作地“官宣”,告诉粉丝吃播博主和探店博主在一起了,顺便编一个感人感情故事。
可就是那么不巧,合同刚签第三天,上午朱潇潇还举着手机亲亲密密地和那男的自拍,中午她去买个奶茶的功夫,回来就听见该男和她老板在会议室聊她——
“这刚吃完饭又来杯奶茶……欸老板,她还真的全是真吃啊?不剪?不催吐?”
“是啊,她说不想骗粉丝。”
那男生嗤一声,朱潇潇听得清清楚楚,“那还真是够能吃的……老板你也不拦着点?这以后万一要拍点公主抱什么的,别把我累死,现在情侣主题最火的不就是那些肢体挑战。”
老板哈哈大笑,语重心长:“年轻人,社会难混的很嘞。不过我跟你讲,她粉丝多,而且好感度高,你好好秀,肯定能火。”
男生又长叹一口气,认命地道:“我晓得,钱难挣屎难吃啊……”
朱潇潇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这种话,明面上的背地里的都有。毫不夸张地说,她是被这类侮辱喂大的。要说新鲜?绝不新鲜。要说难过?也没多难过。
可朱潇潇还是当场就毁了约,做了二十五年以来最冲动也最解气的一个决定,把原本请大家喝的奶茶往老板和贱男人脸上砸完,她不仅要赔一大笔违约金,还被收回了账号,勤勤恳恳四五年白干,账户存款直接掉了一位数。
还算幸运的是,她老板没使业内惯用手段,分家后联动各大营销号黑她一把——当然,主要可能还是因为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