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杏却似乎很有倾诉欲,叹了口气又说:“本来两个小孩我都想带走,但她爸爸不肯把小的给我,他也不要这个大的,没办法……”
弋戈和蒋寒衣交换了个眼神,问:“小的是个男孩?”
陈春杏点点头,说:“我想着也好,小的在她爸爸那里也不会受委屈。知知就不一定了,要是跟着她爸爸,肯定要被欺负的……”
两人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然而即便觉得不忿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样的事情哪里新鲜呢?弋戈默然地点了点头。
陈春杏又道:“所以我就跟知知讲,她自己要努力,要好好读书。如果她能像你一样聪明,以后也能拿个状元回来,就能跟你一样上谱。她爸爸那边是不肯给她上家谱的,我们自己总要争气。”
弋戈当年高考是市状元,在桃舟的那个暑假,被弋维山和村里一众叔叔伯伯捧着上了族谱——据说这是天大的荣耀,因为按规矩,女孩子是不上家谱的。
弋戈当时不明就里,只知道小外公为这事很开心,那她就也开心。
听陈春杏这么讲,却皱了皱眉,冷冷地直言道:“上不上谱也没什么重要的,小姑娘自己开心就好。那个族谱是户口还是身份证,是不上就算黑户了还是怎么?”
陈春杏被她斥得一愣,想了想,又以为她只是一向与弋维山不合所以连带着也看不惯整个弋家,便叹声道:“但上了谱,总是被承认的……现在她跟着我在这里,虽然也姓陈,但人家总觉得是别人家的女儿咯……”
蒋寒衣愈听愈皱眉,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道理?姓什么不都是她女儿,上不上那个所谓的族谱不都是这么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弋戈默了会儿,没再同她争辩,只道:“你回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如果有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能办的我会尽力。”
陈春杏一愣,忙摇头,“没有没有,不是……三妈就是,就是想看看你。好多年没见了,你都这么大了,有男朋友了,真好。”
弋戈舀汤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她这几年见了许多求弋维山办事的亲戚,有些八竿子打不着,但因为是一个地方的,所以七拐八拐也要攀上关系。她自己也结果不少套近乎的电话,于是总觉得,走了八年的陈春杏忽然这么殷勤,总是有事相求的。
现在一看,倒像是自己小人之心。
陈春杏局促着,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蔬菜。
弋戈乖乖吃了,说:“三妈,以后不用到这来给我做饭,我要是想吃你做的菜,自己会去小外公家蹭饭,会提前跟你说。”
陈春杏有些受宠若惊,忙笑着点头:“好,好!你要是想吃什么,提前跟三妈说,三妈给你做!”
早饭吃完,弋戈送着陈春杏走了。回来的时候见中秋趴在柚子树下,靠着埋银河的那个小小土坡打盹。
蒋寒衣洗完了碗走出来,问:“正好不是饭点,跟我去见见爷爷?”
弋戈疑惑:“为什么要不是饭点的时候去?”
蒋寒衣撇了撇嘴,“我爷爷那儿实在有点埋汰,他做饭我都下不去嘴,你还是别去尝试了。”
弋戈噗嗤一笑,点点头道:“先跟我去趟祠堂?”
蒋寒衣:“去祠堂干什么?”
弋戈凑近了,贴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我想把那族谱偷出来,把我的名字划了,你觉得可行么?”
*
偷族谱的行动没成功,弋戈拉着蒋寒衣在偌大的祠堂里翻来找去,也没见着一本像族谱的东西。
蒋寒衣挠挠头,说:“我感觉族谱是不是不会放在这地方……应该是交给一个年纪大的或者德高望重之类的人保管吧?”
弋戈一愣,想起来,“好像是哦,貌似只有过年那几天才会放到祠堂来供着。”
“……”
弋戈撇撇嘴,“破规矩真多。”
蒋寒衣问:“那现在怎么办?”
弋戈叉着腰,望着祠堂正中那点香火,摆摆手,“算了,过年有空再来偷!”
“…你小外公是不是辈分挺高的,说不定在他家呢?”
弋戈幽幽道:“我小外公姓陈,他就算是太祖那辈的也不可能有弋家的族谱好吧……大哥你有没有常识啊。”
蒋寒衣惊觉自己脑袋短路,被损后又不服气,回嘴道:“你连族谱不放在祠堂都不知道,你才没常识。”
弋戈气得往他身上一蹦,挠他下巴,“你敢说我!”
蒋寒衣顺势背着她往外跑,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走到院子里,不期然撞见个晦气的家伙——
弋子凡和一个中年男人有说有笑地走过,那个中年男人弋戈很眼熟,大概是桃舟镇上的某个领导。
看见弋戈,弋子凡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又笑着同弋戈打招呼:“好巧,你也回来看看?”
弋戈皮笑肉不笑地回:“是挺巧,你这是第几次来?”
弋子凡脸色不变,继续道:“有空的话回家看看爸,他最近身体不好,总提到你。”
弋子凡这人说话,还真是和弋维山一模一样的腔调,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光这腔调,就叫人疑其真伪。
这几个月弋戈也听说了不少事,一是弋维山身体的确出了些问题,跑了好几次医院;二是弋总五十风流,不论是病床前还是公司里,都出现了好几个红颜知己,有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熟女,也有比他小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姑娘,几人争奇斗艳,闹了好几出戏,似乎是抢着要给弋子凡当妈。
许多人都觉得奇怪,当了多年三好丈夫、洁身自好的弋总离婚后忽然就转了性子,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错过的灯红酒绿一次性补回来。
事不关己的弋戈看了,也免不了要想,弋维山之前二十多年对王鹤玲的忠诚与珍爱,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他演得太真、瞒得太好?她当然想不出个肯定的答案,也就只能在心里祝亲爹悠着点,毕竟年过半百的人了。
弋戈回答:“有空就去,再说吧。”
弋子凡看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装模作样的脸上竟浮现一丝真实的不忿,冷笑了一声说:“你还真是任性,是因为知道不管怎样爸都不会怪你吗?这就是他们常说的,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吧。”
弋戈觉得稀奇极了,恐怕也只有在弋子凡眼里,她才会是“被偏爱的”那个。
她故意没接茬,吊儿郎当地拍了拍弋子凡的肩,回头往祠堂里看了眼,“没事,你也可以的,争取早日上谱。”
说完抬脚便走,走了两步却又倒回去,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哦对了,到时候顺便帮我把名字划了,谢啦。”
她笑得一脸灿烂,再没等弋子凡回话,拉着蒋寒衣走了。
蒋寒衣搭着她的肩膀,叹为观止:“你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真是年年渐长。”
弋戈牵住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扬眉一笑,“过奖过奖。”
*
在桃舟,日子总是待不腻,蒋寒衣的假延了又延,弋戈笑他是“自此君王不早朝”。
夏日悠长,弋戈这天中午吃完饭又犯困,睡了个把小时醒来,蒋寒衣不知又去哪了,连带着中秋也不见狗影。
弋戈也没管,想起昨天小外公拿来的两个大西瓜还镇在井里,便兴冲冲地想去吃西瓜。
走到院子里,听见一阵滴滴答答的脚步声,竟是中秋单独跑回来了。
弋戈奇怪,问:“人呢?”
问完,忽然发现中秋脖子上多了个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块金牌。弋戈忽然想到什么,低头一看,果然见金牌上写着——
树人中学第二十六届田径运动会 男子 4x200 米接力赛 金牌
…大概只有蒋寒衣会把高二运动会的金牌完完整整保留到现在吧。
弋戈见中秋戴着金牌特别臭屁的样子,蹲下来摸摸狗头,好笑道:“你哥当年也有一个呢,你俩怎么都这么没出息呀,一块金牌就被收买了,我也有的好不好!”
话音刚落,中秋好像听懂了似的,咬着她的裤腿把她往外拉。
到院门口,远远地看见蒋寒衣骑着自行车来,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鼓起。
他贱兮兮地将车堪堪停在弋戈面前,带来一阵风,车轮与地面擦出尖锐的声音。
弋戈一点儿也不躲,扫了眼觉得他这车也很眼熟,大概是当年他总骑着上学的那一辆,好笑地问:“这又是哪出?”
“收买了你家狗,想问问弋戈同学,肯不肯赏光一起去兜个风?”
弋戈不答,想了会儿,忽然眼睛一亮,道:“你翻个墙吧!”
“?”
“翻墙邀请才有诚意。”
弋戈说完跑回院子里。
头顶这棵柚子树结出来的柚子仍然很酸,中秋趴在桌边想要偷吃她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她抬头看见院子里四方天那么蓝,蒋寒衣坐在墙头上冲她笑,“弋戈,你怎么还是这么难邀啊?”
一如少年时。
(正文完)
第109章 .夏梨番外·翩翩
夏梨小时候,爸妈带她去算过命。步行街天桥上那几个半仙,神神叨叨得各有特色,有的看八字,有的解易经,有的声称自己有称骨算命的绝技,有的甚至说是祖传秘法,打眼看个手相就能卜命中吉凶。
不过他们口径倒挺一致,回回都提两点——第一,说她天资聪颖,前途不可限量;第二,说她天生是旺夫的命,以后肯定招老公疼,幸福美满。
二十年来夏父夏母十分舒心看着这两句吉祥话一一成真——十八岁之前,不论是同事同学还是亲戚之间的饭桌上,夏梨永远是脱颖而出的那一个;十八岁之后,饭桌上夏梨又成了各方亲朋好友争着相看的“准儿媳”。
可惜,这第二点,在夏梨大学毕业后,渐渐破灭了。
说来很奇怪,一毕业,夏梨的学历、相貌和性格就从“知书达礼温柔纯良,得此贤妻夫复何求”的优点,变成了“女孩子不好太优秀”的缺点。
仿佛毕业是什么一键换装的特效,拿到毕业证、接下 NGO 工作 offer 的那一刻,夏梨就换了一个人生副本。
夏母从众星捧月的亲家母选拔赛冠军变成了给女儿说个相亲对象都得左求右告的替补选手,心理落差实在有些大。然而她一向是非常温和的脾气,人到中年后又十分警惕自己更年期情绪失控变泼妇,因此从未就此对夏梨说过一句重话。
她的应对方式是——不断在夏梨面前长吁短叹,亲朋好友中一有谁家女儿恋爱了、订婚了、结婚了甚至生娃了,她都要反反复复念叨上一个月。
以前不住在一块,她最多只能在视频里同夏梨唠叨个把小时,可这疫情把夏梨困在江城快两年,哪怕她自己租了房子住,可和父母还是隔三差五就要见,这就实在是折磨人了。
这不,临近清明,夏梨被妈妈叫回来吃青团。夏妈妈从饭前念叨到饭后,从隔壁小艺带回来个外企高管小艺妈得意得眉毛都要飞起来,说到她有个同事的侄子的同学和她年纪相当,那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话音,比嗓子里咽不下去的糯米还叫人难受,甩又甩不掉。
等着时间到两点,夏梨如蒙大赦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拎上包就走,“爸妈,我约了人,先走了哈!”
夏母见她那翘着二郎腿的姿势,眉毛绞成麻花,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她从小到大照着书里养出来的分明是个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没形了来着?
只牢骚这么一句,见夏梨拎着包扶在柜子边换鞋,身姿挺拔优美,心里又舒坦了一点——嗯,总体来说气质还是在的。比小艺强了几条街去了。
夏父也嘀咕了一句:“过清明节的,哪有正经人约这时候……”
夏梨把妈妈装在食盒里妥帖包装好的青团拎上,柔声说了句“这个好吃,我回去蒸了做早餐”,便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
季翩翩到得早,坐在书店靠窗的一只高脚凳上,隔着窗看见夏梨穿过马路,冲她挥了挥手。
“不知道你喝什么,没给你点。”季翩翩说话一贯的直来直去。
她还是很喜欢蓝色,染灰蓝色的头发,涂蓝色亮片的指甲,V 领针织衫下,依稀可见她锁骨下似乎新添了个纹身,是只蓝色的蝴蝶。
每回见面,夏梨都会想起第一次在随城见到她,那会儿她也是蓝头发,可她当时觉得并不好看。现在看,爱蓝色的翩翩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夏梨笑道:“谢谢,刚好我什么也喝不下。”她拿出妈妈给的青团,推到季翩翩面前,“我妈妈做的,味道还行,可以尝尝,不过吃多了糊嗓子。”
季翩翩看着那米黄色碎花的风吕敷将食盒包得严实妥帖,正中打的蝴蝶结都精致,垂眼笑道:“你果然是讲究。”
夏梨摇摇头:“这是我妈妈的习惯。和她比,我可说不上讲究。”
季翩翩没接茬,冷不丁问:“你介意我把这个拿到墓园去给小季吗?正好是清明,我每年都只给他花,好像有点敷衍。”
夏梨愣了一瞬,很快便展颜道:“当然。你去看过他了吗?”
“嗯,上午去的。”
“小孩子一般都爱吃这些糯叽叽的东西,他应该会喜欢。”夏梨轻声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和你一起去看看他么?”
季翩翩扫她一眼,扯扯嘴角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其实就埋了几团棉花,又不是他真的在那。”
夏梨知道,当年叶怀棠带着季翩翩来江城堕胎时,她怀孕还没到三个月。用的药流,季翩翩疼晕在洗手间里,醒来除了血什么都没看见。
那个公墓里,埋着的是她当时攥在手心里的、浸满血的几团棉花。
话说到这,夏梨又陷入沉默。
她总是这样,每每说到这个,她都不敢再问再想。
两人默了一会儿,季翩翩忽的说:“叶怀棠要回随城教书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
范阳将叶怀棠刺伤后,叶怀棠在医院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康复后也没有执教,推说是身体不佳,想在家养伤。据说近两年他有重回树人的意思,可前年升任副校长的刘国庆一直不太同意。这次大概是叶怀棠自己也觉得无望了,索性回随城。
“现在,你还是不会跟我一起去举报他吗?”季翩翩又问。
夏梨无意识地抠了抠手指。
高三那年,季翩翩实名举报叶怀棠之前曾来找过她,那时候她已经拿到保送资格,但仍然在接受每月一次的心理治疗。光是听季翩翩讲那个满地是血的洗手间,她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连着做了一周的噩梦。
那时候夏梨拒绝了季翩翩。
她已经快好了,她不能再把自己拖回去。
那现在呢?
季翩翩耐心地等了很久。
可夏梨仍旧摇了摇头,“不会。”
季翩翩似乎很意外,一瞬间放大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愤怒。
“为什么?”
“我没有证据,我去举报他,除了把我自己暴露在危险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夏梨平淡地陈述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