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日走时,柳叙特意交代她,让崔衡别再来了,她莫不是躲走了。
她无力地蹲在街边,崔衡这样的性子定不会因为柳叙的缘故就帮着柳家的亲戚,但这话说出去难听。
与寡妇厮混,还是个刚刚得了大赦的逆臣之后,又帮着人在账目上偷做手脚。无论是名声还是前途,这些罪名若坐实,便什么都毁了。
她凝神不语许久,感到身旁多了个人。
她抬头,那人提着的灯笼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脸,下意识唤道“赵钦明”。
络素闻言脸色一变,差点掰折了灯笼。他是跟着她过来的,闻言皱眉拽她起身:“瞎了?”
“对不住。”她回神过来,又转身要走。
“都要宵禁了,还要去哪儿?”络素喊着。
“去邻居家问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户人家去了哪儿。”
还以为她消沉了,真是……
他正要跟上时,忽而看到了一队穿着盔甲的人朝此而来,本以为是巡街的兵士,却看他们直直朝着崔岫云去,顿时心头一紧。
崔岫云这已经是第三次进大理寺了,孙少卿看见她的时候,脸色都大变了一场。
他赶忙接过宫里来的旨意。
抓崔岫云进来的人并未说清是何罪名,崔岫云也恼了,拍着监狱的铁栏就问:“到底又是为什么?”
“陛下说,要……要查查你与云氏逆党的关系。”孙少卿为难地看着她。
她心骤冷,怎么会……
“陛下今晚审阅了秦学士递上去的史书修编,你撰的地理志里,提到了三次云氏组织云州居民修建栈桥和驰道的事,里头不乏褒扬之词,故而用心可疑。”孙少卿叹了口气。
这什么用心可疑就是最难办的,面前这人与消失已久的云氏能有什么关系,说得最严重也不过是她同情云氏。但这一条,也够她死去活来一回了。
崔岫云闻言先是放了心,只是这件事,不会拖累到别人。她又皱眉道:“我没有写啊。”她压根没有对那些事做过任何品评。
孙少卿将誊录下来的她的用语放在她面前,都是她从未见过的语句。
“字迹比对过了,是你的。”
有人在陷害。
那崔衡的事恐怕也是人有意为之。
孙少卿听她这样说,想着得查查这东西究竟是不是她写的,却不料宫中来的内侍见他如此处置后,在牢门前轻咳两声。
“我看啊,这些个包藏祸心的,想要以史颠倒黑白的,嘴里哪有实话。”内侍笑。
“那您的意思是……”孙少卿笑问。
“这刑罚的事,您比我清楚啊。看她熬过那些刑罚了,还敢不敢不说她那些个谋逆的心思。”内侍手指轻点在搁置在一旁的棍子上,笑眼看着孙少卿。
城门前,苏见深已候了不少时候,城门关前,总算等来了一人一马。
“殿下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苏见深问。
赵钦明坐在马上,马甩着头,蹄子哒哒作响:“她人呢?”
“在大理寺。”
“不是说崔衡出事吗?她怎么在大理寺?”赵钦明是接到崔衡出事的消息才回来的,他只是隐隐忧心这事背后恐怕也会殃及崔岫云,才不放心。
在路上苏见深才将方才发生的事说给赵钦明听。
赵钦明策马至大理寺前,下马时随手解下披风扔给苏见深,疾步往大理寺里去。
才进去,便听到了络素的声音。
络素已经在这儿待了一阵了,听到大理寺的人对崔岫云用刑之后便要冲进去,要挟着他们不许动手 。
“对犯人用刑是常事,且此乃我朝事,恐怕,不劳您多忧心啊。”大理寺官员笑道,派人持武器将他拦在外面。
听到“用刑”二字的时候,赵钦明登时急着要上前,被苏见深拉了一把。
他这才消了些怒火,冷着脸到近前:“本宫要进去。”
大理寺的人也是闹不明白了,这大姚的使臣还在闹呢,太子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络素狠狠盯了他一眼,而后指了指门内。
细细听,是打板子的声音。
赵钦明从那缝隙里勉强看到那板子一个个落下,偶尔有女子的叫喊,但都微弱隐忍。
是她的声音。
“殿下有何事吗?无事的话,你恐怕也不便入内。”主事的官员上前来问。
这也是违背规矩的,传出去也会惹麻烦。
他双拳紧握,眼看着那打人的板子,忽而向上移了三寸。
“给本宫让开!”他骤然紧张更多,冷声呵斥,推开了面前的人。
崔岫云觉得这下半身已经麻木了,痛得层层叠加,掰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死死咬着牙。
她有些精神恍惚,模模糊糊听到了有人叫着“殿下”。
“住手!”赵钦明上前拽开了施行的人,冷眸问,“打哪儿呢?”
施刑的人脸色大变,急忙跪下求饶。
这打板子的路数,往上三寸便是腰,是冲着把人打死去的。
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人,赵钦明嘴唇微颤,想要上前抱起,才意识到会碰到她的伤处,厉声说:“找担架抬到屋子里去,去找大夫!”
“太子殿下……”孙少卿是这时候才从别处出来,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事。
“所有的事本宫会跟陛下解释。”他低下身轻轻握住她攥紧的手。
意识模糊的人喊了声“殿下”,他应着,她却喃喃:“别过来……”
崔岫云觉得她恐怕在做梦,像从前受欺负,会期盼他会出现一般,她又在做梦了,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但他此刻不能出现的,他若是来救她,怎么说得清,又是一堆麻烦……
第42章 不甘
赵钦明瞬间便明白她的意思。
以他之处境,小心翼翼惯了,连救她一命都要斟酌再三。
不甘与不忍生出,他下令,将人抬进了大理寺休憩的屋子里,找来的医女一层层给她浸了血的衣物脱下,撕得她痛得冷汗直流。
“赵钦明……”她突然喊着,眼睛都没睁开,死死握着坐在床边的他的手。
他蹲下身来,擦着她额头上的汗。
“好疼啊……”
她掰断的指甲露出了甲床的些微血肉,医女在揭下她最后的衣衫时,为难地看着没有离去的赵钦明。
“不必管我,动手就是。”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朝着她耳尖吹气,凉意阵阵。
小时候她总是说,受了伤,吹吹就不疼了,为此每回都抓着他的伤口吹气。
她想起这段事情,却皱眉。下半身疼得要命,哪里来的什么蠢东西,吹错地方了。
浑浑噩噩之后,崔岫云醒来时眼前陈设熟悉,是在崔府她的房间里。她心下一惊,想要起身,却牵扯得伤口发疼。
下半身是皮肉痛,腰是一阵强烈的刺痛,让她呼吸一滞。不小心碰倒了床边的水盆,有人推门而进,轻抓住她的手臂。
“腿能动吗?”
她呆呆看着扶着她的赵钦明,另一只手缓缓扯过被子拉到身上。
“能。”
那便是没伤到筋骨。
“也不是没看过。”他瞥了一眼,她努努嘴,捏着被子低下头。
而后他从屋外端来药碗,让她趴着,缓缓喂给她吃。他太不熟练,许多药汁都留了出来,一边喝一边擦。
“昨夜真是殿下救的我啊。”她擦着药汁。
“那不然呢?”
她攥着被角:“我如何出来的?”
“我跟陛下说了,替你看了交上去的地理志,里头有许多‘栈’字,你从来都会忘写一个点,那文册上却是对的。我让秦学士找了你从前写的东西,证实这件事。偷换你文册的翰林院之人,已经拉去审问了,如今吐口只说是与你有过口角,所以记恨。”
她蹙眉:“这字原来还有一点吗?”
“从前你替我写功课的时候,就因为你写错,我被罚过两次。”他瞪了一眼。
她摸摸头,在他将汤匙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手背上划破的几道红痕,敛眸问:“陛下肯听你一言,也不易吧,你突然回京,他肯定还会发脾气。”
“不许问。”他把汤汁灌到她嘴里。
她微凉的手指抬起,轻抚过他下巴侧边一道被割破的小疤,他撇过头,眼神躲闪,手指点在那上头,一阵刺痛。
“还是受罚了。”她喃喃。
“不许问。”他一字一顿说。
心头微酸,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枕上,轻轻趴了上去,小猫一般眷恋地抱着他的手臂,双眸潋滟看着他。
他也看了她许久,刚劲骄傲中,几分温柔。
“那你如何解释你回京的缘由的?”她问。
他回了神,柔声说:“罗鸣寺有些问题,为此我本就要速速回京的。这寺里的问题,我要同大理寺问些事,所以先去了那儿,发现了你在被用刑,知道了原委,却见那行刑人故意要取你的命。我疑心这不是陛下的意思,所以阻拦了。”
的确也不是,皇帝对此事诧异,而行刑时,宫中去的内侍妨碍了孙少卿,故而后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啊,”崔岫云笑,“陛下前次耍那么多手段躲在后头谋利,是多在乎名声的人。我若是被打死了,他可不愿吧。”
“不过你毕竟没有被打死,我此言,陛下也……行刑人处也矢口否认想要打死你,只说是意外,被大理寺辞退,此事是查不下去的。”他说着。
为此事,肯定又被骂了。
“崔衡出事,我也出事……想来想去,也只有萧家这个时候有嫌疑了。”她思忖着,但萧家只是因为怕崔家记恨吗?就要对他们两人下狠手,甚至要命,怎么可能……
“别多想了,先养伤吧。崔衡的事……”
家中仆人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她迅速松开手,让他把手拿回去。
“姑娘,门口有个叫柳叙的姑娘,找您呢。”家仆说着。
崔岫云忙道:“快请进来。”
她还起不了身,柳叙被带进她屋子时,见到赵钦明,也只当做初见,没多说什么。
柳叙怀中还抱着孩子,身无一物,仆人带着小孩去别处玩了,留下他们三人。
“我昨日找你,见你搬走了。”崔岫云先道。
柳叙点头:“族中一伯母在京中开染布坊,让我去那儿帮忙。一叔父将我和孩子接到他家去住了,只是……”
“你带着孩子来,是怎么了?”崔岫云隐隐觉得不安。
柳叙犹豫再三,直言道:“我是昨日晚间才知道崔衡的事。前几日我族中确实有长辈与他见过一面,不过是为了说我的事,我亦不知那位犯事的长辈的家眷为何会说崔衡收了她给的贿赂。我想着要来见你,却被叔父关了起来,现下是刚逃出来的。”
怪不得家仆说,柳叙来的时候慌里慌张的。
崔岫云为难地看着柳叙,总不好叫她攀咬接济她的族人。
却不料柳叙先说:“我能作证崔衡没收过贿赂,且五日前我就与他断了联系,至于他接济我的事……”
“我问过大理寺了,他已承认是他对你有情,而你无意。至于账目的事,他说前后两本账不一样,他见的那一本,是正常的。”赵钦明打断了她。
“又是偷梁换柱……大理寺不肯为此查查吗?”崔岫云问。
赵钦明轻叹:“大理寺也要看陛下脸色,毕竟这牵扯到……”他突然顿住。
了然的柳叙苦笑:“牵扯到我这逆臣之后吧。”
无言良久,柳叙虽不知道赵钦明究竟是何身份,但想来也是官场中人,便忽然跪下道:“不知我这逆臣之后的信,陛下是否愿意一看。”
赵钦明皱眉。
不论皇帝愿意与否,柳叙都写了一封信,将此事原委道出,也在求情。
崔岫云趴在床边看那信的时候,望了望柳叙平静面容,又看向那信中字字恭敬谨慎,敬畏本朝,恭扬圣治,故而请求开恩。
“难为你了。”崔岫云叹说。
这些好话说了,皇帝可以消了多年对柳家的疑心,甚至以此昭示天下,减轻得朝不正的种种议论。
但柳叙族中众亲都是死于此事,自己也出生艰苦,崔岫云想着让自己写这些,都是十分为难的。还不说这些话,会让多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说她丢了家族气节。
柳叙却淡笑着摇头:“前朝哀帝时民生何等凋敝,如今看来,岂不算圣治?我不因死去之人的道,而责备他们害我困苦,也不想因他们的道,害了活人的路。”
“多谢。”崔岫云握了握她的手。
见柳叙要带着孩子离开,崔岫云将人拦下:“住在府上吧,你定是回不去了。这府里现在一个全乎人都没有了,都无人管事,好歹等我伤好再走。”
“不必了,如此下去崔府的名声……”
“你肯为……我们,担这背叛先祖的骂名,我们难道还怕一些流言蜚语吗?”崔岫云也不管太多,叫人领着她和孩子下去歇息,还说着这段日子府中事都由柳叙来料理。
崔岫云回头时,赵钦明奇怪地看着她。
“你是要在崔衡回来之前,把人先留住?”他问。
她不答,挣扎着起身要送他出去。
她这皮肉一动就是寸寸挣开的感觉,腰也撑不起来,扶着碎步往前走。
赵钦明冷着脸叫她躺回去,她却不听:“还要去见娘,不能叫她知道我也伤成这样了。”
天色暗了下来,她将灯递给他,扶在门前目送他脚步。
“扑通”一声,院宅转角处出现个人影,摔在地上。
那人本偷偷摸摸趴在墙边,现下是被一脚踢了出来。
有人窥探。
二人心中皆是一惊,赵钦明随手扯过门边挂着的一把桃木剑,朝着要逃跑的人扔了过去,击中了那人。
而后他正要上前,那转角处却又多了个身影,一个石子击中了那要逃跑的人的腿,而后伸出绳索直接将人捆住了,摔在他们面前。
被捆起来的是个男子,那后出来的人一身黑衣,蒙着面,却是个女子身量。
石子打人的招数,好熟悉啊……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崔岫云看着那女子走近,问道。
赵钦明将那被捆住的男子摔在一边,发觉那男子昏了过去。
蒙面女子本不言,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狭长妩媚,看了一眼崔岫云:“姑娘,谢早了。”
声音清冷,那女子反手就抬起袖中的弯刀,寒光倾洒,瞬间勾住了崔岫云的脖子。
而后蒙面女子看着赵钦明手中那封柳叙的信:“拿来,给我看看。”
显然赵钦明是不吃这套的,他直接攻了过来,蒙面女子为着躲闪也不再能要挟着崔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