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两败俱伤
迎大姚使臣的礼节从早至晚忙着,直到入夜晚宴结束后,随行的大臣们才渐渐离宫。
皇帝书房里,络素随着内侍进入,看着皇帝的背影也并不行礼,殿中唯剩亲信与他二人时,皇帝才转了身。
“不知大姚内如今境况如何?”皇帝看着络素问。
“多谢您的心意,如今形势明朗,待我回国后,和谈所涉事宜必定会顺利推进。”络素点头。
“那便好,也不枉费大姚新君千里万里,来这一趟。”皇帝也笑。
大姚新君登位不久便给皇帝送来了密信,新君主和,暂时还压不住国内的主战派,新君将以自己王弟的名义来出使,好迅速铲除国内有异心之人。
出宫时,络素的手下问:“这皇帝看上去真奇怪,起初我们提出要在京城杀死李深时,他却主动同意让我们嫁祸给他的臣子。虽说如今事情都定了,我还是觉得别扭。”
络素看着缓缓关闭的宫门浅笑:“各取所需,你管他作甚。”
皇帝书房里,批阅完奏折他又提笔写着什么,对着内侍说:“裴望虽脱罪,但鲁莽冒犯使臣,贬官两等,原职务让裴龙补上。让禁军统帅最近都注意些,云州回来那些人,都挑些错处打压一番。明日让吏部去办。”
“是,陛下,高淼大人到了。”内侍进到殿内来说。
皇帝此时召见,倒是让高淼有些紧张,这些天在朝中掀起风浪想要祸及太子,虽说没什么把柄落下,总归心虚。
皇帝见他叩拜后扔下一纸密信:“方才大姚使臣觐见我,特地说了这个月里你那些个子侄与他来往,多次对太子出言不逊,还挑拨了裴望与李深冲突。怎么,你们是要与大姚私下来往,生了异心了?”
高淼本站了起来,又赶忙跪下:“老臣实不知此事,若是教导族中子弟无方,臣愿领罚。”
“跟大姚使臣交往的几个高萧的子弟里,有三个即将回江南赴任盐政差使。我看他们还缺历练,暂且留在京中任原职吧,你好好教导过了,再回去做官吧。”皇帝冷哼一声说道。
“是,老臣领旨,”高淼握紧了拳,“那不知,这三个职差……”
皇帝又柔缓了声音,一副关心模样:“我让吏部重新拟定人选,你不必多虑。你上了年岁,家中小辈却无能支撑大局之人,我也忧心这往后朝堂里谁能主持大局。趁着这段日子,你好好栽培小辈,我也好任用扶持啊。”
“是。”高淼有些不甘,但事情如此,也便只能先认下。
人都散尽后,内侍才扶着皇帝去寝殿歇息。
临走时,皇帝看着挂在殿中的骏马图,忽而长叹。
“陛下接见这些外邦人劳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内侍说。
“你是不是也不明白,我为何要帮那大姚人。”皇帝问。
“奴不敢揣度圣意。”
皇帝笑,指着那幅图说:“自开国以外,与大姚多番交战,来来往往,有输有赢,实则二者这几十年都没占到便宜,还白费了银钱。既灭不掉对方,不如共处,免得劳民伤财。”
“陛下远虑。”
“开国此前两百年,朝代更替了十余次,”皇帝指着那飞驰的骏马,念起那作画之人,不禁慨叹,“皆是因世家做大,蓄钱,养兵,不尊上位,纷纷篡位夺权,天下不宁。外患既平,内忧也一定要平。往后千秋万载,我定要他们安分守己,再不敢扰乱山河。”
内侍颔首:“这幅先皇后所作之图,让陛下今日多生感慨啊。”
女子提笔作画时,柔和声音里与他谈的是天下大势。
“妾身愿陛下有朝一日,定乾坤,成就这千秋万载的功业。”女子笑靥似乎还在眼前,只是稍稍触碰,不过虚妄。
为了这功业,将军战死,良相洒血,又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呢。
这话,也是她说的。
“又有谁,不能被牺牲呢。”他喃喃。
大理寺里,大理寺卿赴宴归来,见到夜里孙少卿的房间里还点着灯,便上前叩门。
孙少卿行完礼便把算盘递了上去:“户部给的那些钱,根本不够补房子的。”
“不急,我今日已经,嗝,”大理寺卿打了个酒嗝,醉醺醺说,“陛下已经答应,从宫中给咱们拨些钱了,足够再多添两间屋子了。”
“那便好,”孙少卿放心下来,又问,“不过这事情,我还是想不通,为何陛下非得让太子住到别处去,给他机会跟外面的人通信呢?”
“我猜啊,是为了试探。看看这太子殿下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敢在大理寺做手脚,还是敬听皇命。”大理寺卿小声嘟囔着。
“有理……那这个结果,也算是太子过关了,”孙少卿笑,“太子招妓的事,裴龙此人是怎么回事啊?”
大理寺卿摆摆手:“从前是太子的人,如今也可以是陛下的人,这都不是咱们要关心的。”
“也是,哎呀,”孙少卿端了杯茶给大理寺卿,“只盼着往后没有这般差事,否则多少条命也撑不过去咯。”
“谁说不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孙少卿倒吸一口气:“就是可惜那两间屋子。”
秦学士被从大理寺放出来后,第二日就回了翰林院。
看着这两日朝中的动向,崔岫云越发确定,这背后是皇帝的手笔。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高淼找了她一回,大理寺一口咬定李深自杀这说法是大理寺查出来的,倒是给了崔岫云一个台阶。
高淼无法责备她什么,因着那三个子侄的官位丢了的事,正在怄气,也没给她好脸。
“大人,无论太子与您如何相斗,但朝廷毕竟是陛下的朝廷,此次的事,陛下之不满,也正在此处啊。”崔岫云缓缓说着。
高淼瞥她一眼:“到我这个年岁,如何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再明白,为着家族,他也不得不做出些违矩的事。
“你倒是个明白人,罢了,先退下吧。”高淼摆摆手,不再难为她。
秦学士今日在翰林院落下了几册书,本说了要带回家去查看的。侍从正在为难,见崔岫云要走便请求道:“劳烦编修把这几册书送到秦学士府上吧,我实在有事……”
她应下。
秦学士府上不在正街上,偏僻安宁,近寺庙。
府上夫人早逝,秦学士膝下一子一女也早就远游,只有几个老仆而已。
老仆引她进了庭院,而后去请示秦学士。
“学士有客吗?”崔岫云注意到门口有辆马车。
老仆点头:“是。”
屋内,赵钦明看着秦学士那个装着国朝秘辛的箱子,秦学士行礼道:“今日请殿下前来,是为此事。”
“这箱子里的东西,秦学士收捡好便是。”他不解。
秦学士轻叹,为难看着他:“这里面,不止陛下让我去销毁的记档。”说完他打开那箱子,锁落刹那之后,他取出一册才新撰写的书册递给赵钦明。
“何物?”
秦学士跪拜下,让他更加不解,秦学士接着道:“请殿下恕臣死罪,这是元正五年云州之乱前后的宫中记档。”
拿着那册书的手猛地捏紧,赵钦明眼皮微颤看着秦学士,后者说:“这些记档是带不出宫的,臣每每进宫查阅,便记下一些,回来自己默出来。因怕人发现,便与这些国朝秘辛装在一处。”
“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当年平定云州之乱的圣旨是臣撰写的,每每想来那遭祸事,还有臣丧生于离乱中的老友,臣总是不安。只是老臣也不过是个自保之徒,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臣知殿下为此事仍旧不宁,故而这东西,交由您处置了。”秦学士颤声说着。
在秦学士府上看到赵钦明的时候,崔岫云眨巴着眼都是不解。秦学士今日倒是难得开怀,还把他二人留下来用膳。
离开时,崔岫云和赵钦明在渐空的街道上走着,崔岫云叹说:“大劫之后,秦学士如此开心啊?”
“或许吧,”他抱着怀里的东西,有些惴惴不安,“他说,只让你编写地理志,你却跟他打听过宫中书库里存放本朝政务记档的地方。”
她微怔,垂下头“嗯”了一声。
“你想找什么?”
“当年的记档……我从高淼那儿打探出,当年云州之乱还未发生时,他就被下令调兵驻扎在云州边界上,似乎是早就知道一般。所以就想知道,当年究竟有什么部署。”她怯声说着,知道这事触他的逆鳞。
一本新书册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随手翻阅,见到内册里写的“元正五年”时,心头一紧。
“殿下……”
“我粗粗看了,”他的目光在夜色里深重了许多,“你从云州带回来的人在哪儿,我要见她。”
看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异样了。
“两日后吧,我叫人安排一下。”崔岫云道。
“好。”
她垂头,试探着伸出手,小指勾住他的小指,一点点想握住,他却神情恍惚没有回应她。
“赵钦明,”她见他快步要走,神色怔怔,担忧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眨眼快十年了,我又何必急,”他回握住她的手,眼神多了哀意,望着她含着星光的眸子轻笑,带着自嘲,“袖袖,我舅舅他原来真的,想谋反。”
第39章 难相守
京城西街小巷中,柳叙将绣好的锦帕和布匹放在竹篮中递给了街市上的布店,收捡好了钱财便往家里去。
才至门前就听到里头男人教小孩读书的声音,她进了小院果不其然看到崔衡正坐在五岁的男孩身侧,教他一笔一划写着。
崔衡见她回来了,便笑:“来看着孩子的大娘我已请她回家里去了,我在便是。”
柳叙点了点头,将孩子赶进屋里去了之后,崔衡拿起桌上一张小楷默的《孟子》篇章问:“他说是你写的?你如何认字的?”
“小时在采矿场,父亲总拿着树枝在泥中比划教我认字,后来我去给采矿场的官员做记档,才拿笔练字。”她低眸答着。
“柳家家传,该是如此。”
邻居家的大叔将柳叙要的米面都搬了来,吆喝一声后放到了门口。她赶忙去接,那几大口袋也累人,崔衡便前去搭手。
邻居大叔走了几步,听到声响回头看了看他们,又笑笑走了。
二人抢着拿一个面袋子,柳叙争执不过,见崔衡将东西都放进厨房后,递上手帕请他擦汗,看他正笑着却道:“公子请人一路护送我们回京,又替我找到了尚在京中的堂亲,实在感激不尽。我已答应公子,去见要找我的人,公子也不必总是来这儿,多有不便。”
“你们孤儿寡母的,平日里麻烦事……”
“正是因为孤儿寡母,您才不便来此。”柳叙打断他,声音柔柔,却不容拒绝。
良久,他只得尴尬应一声“好”。
柳氏一族在前代是无人可比的荣耀,乃前代开国功臣,至本朝夺位时,柳家一相三将,宁死不屈,皆亡于那次宫变。
柳家主支子弟自此被流放,旁支倒还有些人平安顺遂。当初那一相三将还有两个弟弟,柳叙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柳叙之父早就在流放之地病重而死,柳叙自出生起便在采矿场了,一天的家族荣耀也没享受到。
黄昏暮色时,崔岫云带着披着斗笠的赵钦明走入这巷道,说着:“所以殿下之身份是不能告诉她的。”毕竟也算是世仇了。
昨夜回去后,崔岫云将那份誊录的记档看了又看。
五月十五日,兵部下令调三处别州兵马前往云州。
五月廿二日,云州前线失利,云氏将领部下哗变。
五月廿三,云氏将领拥兵不返。
五月廿五,令苏协所部前往查探情状,若云氏叛变则可诛灭。
六月初六,前线密报,苏协所部并未动作,上书称云氏不会叛,请陛下莫要发兵。
六月初十,苏协所部被大姚部攻击,溃散四逃,而苏协不在军中。
六月十三,云氏拥兵叛逃。
崔岫云记得,是在六月初八那一日,苏协交给她书信,让她去找在后方养病的赵钦明。
苏协什么时候离军的,她也不知 ……
怎么看,苏协也不能算全然无辜,也难怪皇帝多年疑心。
崔岫云在院前敲了门,是崔衡来开门的,引他们进去。
“孩子睡了,你们小声点儿。”崔衡说着。
“孩子多大了?”崔岫云问着。
崔衡柔声说:“五岁,她十六岁在采矿场成了亲,诞下一子,可她丈夫前些年被石头砸死了,所以孤身一人。来,快进来吧。”
柳叙听到门外声响,打开了门,见到跟在崔衡身后的两人,缓缓行了礼,抬眸时,却发觉那两人直勾勾盯着她。
“怎么了这是……快进来啊。”崔衡不解这两人怎么无端发愣了。
赵钦明回过神,拽着崔岫云进了屋,低声说:“抱歉,因姑娘太像故人,故而发愣了。”
眼细长柔情,唇圆满轻扬。
乍一眼,像苏协。
柳叙斟了茶给他们说:“我已知两位想问何事。我的确记得小时,曾有一官爷交代过采矿场的人照料我,可我实在不知是谁,也不知缘由,恐怕无甚能帮到你们的。”
“姑娘名作柳絮?是飞絮那一字吗?”崔岫云问。
柳叙摇头:“是纪言以叙之之意。”
“不对啊,我记得您的父亲唤柳观,您与父亲,怎么都是“又”字辈啊。”崔岫云皱眉。
闻此,柳叙浅笑说:“我父亲还有一个弟弟,也便是我小叔。小叔随父亲被流放 ,出去打水就走失了,父亲因此日日自责,神志不清了好一阵,总是唤着柳叙此名。是时,母亲诞下了我,父亲那段时日把我当做小叔,故而我便也叫此名了。”
“你小叔何年生人?”赵钦明忽而急问。
柳叙被吓了一跳,却摇头:“这我不知确切的,大抵比我父亲还小上十几岁,若到今日,该是四十五六的样子。”
苏协也差不多是此年岁。
柳叙实在是所知不多,崔衡看崔岫云和赵钦明倒是神色都不对劲,看着天色,也只得先送他们出去。
“崔姑娘,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柳叙忽而开口,崔岫云看了看崔衡,点了头。
待到她离开时,崔岫云看到门前只剩下崔衡一人,后者回头看她:“殿下回宫了。”
她点头。
“我方才看到……”崔衡送她回客栈,犹豫着说,“你们在桌下,牵了手。”
是听到柳叙的小叔年纪时,她牵住了赵钦明微凉的手。
苏协若是那一位柳叙,本就够惊骇了,而如此,他也真的有叛逃的理由了。
“嗯。”她承认。
“你们来来回回折腾这几回,我是看不懂了。可以崔家之家世,你做不成他的正妃的。”崔衡怅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