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他抬头举刀,通过阳光观察着锋刃,疯癫一笑,手一软,那刀刃直愣愣就要砸到他脸上了。
这时候那燃香店里才跑出来个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将大吵大嚷着的人拖进了屋,给行人道着歉。
“鲛菱香,西域异香,失传已百年,两年前有个西域的制香奇才据古方重新制了出来。此香用法奇特,只能燃尽之后才能熏闻,若是燃时嗅闻,易乱人心智。轻则神智迷乱,还会催情,重则会发狂暴怒,百年前就有因此自己砍了自己十几刀的人。”崔岫云把从书上拆下来的一页递给络素。
络素正看着,她就接着说:“这燃香在此处还不知名,只有一家铺子有售,卖得不好,而买的最多的却是初到这儿的李深。”
“李深在国内时,就常用此香。”络素也承认。
“李深出事后的香炉里,香灰极多,且他身上有阳精。所以他的死因,”崔岫云把准备好的文书递给络素,“是燃香过多,神智迷乱而后自杀。”
方才那个发疯的人是她花钱请来做戏的,不久后京兆尹会派人前来,那屋子里正燃着香。
有这个例证,更好说服大理寺的人。
此时再看她,络素才发觉她神色里的疲惫,她却还是眨巴着眼盯着他,一脸期盼样子。
拉他出来,原来只是为此。
他捏着那册文书低眸:“这样做,的确很好。”
她松口气,嘴角弯起,他却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他做的这一切,我应该很乐于接受的、。”
这个“他”,是不必说明白的。
她眼里的殷切暗淡下去,他眼睛里多了冷意,她抿着唇不语。
果然。
这街道又热闹起来,都是叫卖和还价的声音,他正欲转身离去,却被她拽了回来。
“本来就不是。若是为了他,罪名只要给翟三娘就好。李深的死是你们争斗的结果吧,我只是不想让任何无辜的人牺牲。”崔岫云皱眉看着络素。
也是……
“这个理由,我接受。”他突然觉得轻松了些。
“那大理寺这么说,你会同意了?”
他点头。
这些天以来,他第一次见她笑得真心而彻彻底底,她攥着那本《异物录》,眼眸澄清,眉眼微弯望着他。
“那我去大理寺了。”她笑说。
“别急,”他仍旧拽住她,看着天色还早,“我陪你去。”
他本不想走得那么快,好多陪她一些,但看她焦急的样子,也只能加快了步伐。
“如今大姚国内的事已经平息了,我掌权已稳妥,你跟我回去吧。”他说着。
崔岫云抱着书摇了摇头。
“他连自保都如此困难,你还嫌日子过得不够惊心动魄吗?”络素冷笑一声。
“我不只是为他留下来。而且,我喜欢的是他。”
她坦坦荡荡承认,让他心头泛酸。她死死抱着书,偶低眉一看,神色欢喜安心更多,他更是觉得刺眼。
“这些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云州之乱时没有先找到你,”他遮掩自己的低落,语气又轻浮起来,“若是那时候就把你带走了,哪儿轮得到他对你殷勤,你也不至于被他迷了心窍。”
还有五十步就到大理寺了,她突然停下脚步。
“你有一点和他很像,就是太过自以为是,”崔岫云轻笑说,细长的手伸至身后,折了折衣领,露出脖子后的伤疤,“从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爹把你的兵马还给你开始,我此生不会与你再有任何关系。”
她侧过脸看他,他也头一次感觉到千言万语却不能说出一个字。
“走吧,快进去,我还要去找他呢。”她朝着大理寺走去,未有回头意。
第37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孙少卿将撰写好的案情封装进匣,抬眼瞥络素正朝着他点头,孙少卿也便将匣子交给手下。
“递进宫里。”孙少卿道。
孙少卿说着送崔岫云和络素出门,与崔岫云走在络素后头时,崔岫云忽而转头问:“少卿,京城里,女子用迷香杀人的案子当真许多吗?”
冷不丁提起,孙少卿发觉出她笑得意味不清,也干涩笑两声:“有吧,有吧。”
他这样答,崔岫云也未追问。
本来想着去找赵钦明,那匣子才递上去,就听到从宫中回来的人道:“陛下说明日接见使臣,太子需陪同,今日就要回宫了。”
那她此刻去也是不巧。
索性她便等在大理寺门前。
站了得有一个时辰,宫中传旨的人前脚进了大理寺,后脚崔岫云就见到孙少卿笑呵呵将人送了出来。
那这个答案,皇帝也同意了。
她彻底放心下来。
夜深静,大理寺前两个獬豸的石像威严庄肃,却也驱不散长夜里的恐惧。
又下起雨来了,翟三娘被带出大理寺后,仍旧无措看着紧闭上的门,和这阴雨的天。
她感到几分凉意,抱紧了自己,才看到大理寺前一点灯火。
“大人。”翟三娘有些诧异崔岫云在等她。
崔岫云打上伞,带翟三娘到了大理寺对面街上的茶铺里。
阴雨夜里,此处也无人了。
都喝着热茶,崔岫云望着澄清的茶水柔声:“我缠着清坊的管事问了大半个晚上,李深对你,不止冒犯了那一次。”
“大人……”翟三娘捧着茶碗咬着唇。
崔岫云在清坊闻到过鲛菱香,主事的说,是李深推荐给她的。
“这香他曾经自己带到我坊中点过,那一夜,他单点了那乐师给他弹曲。”主事的被她细细盘问,也将事情原委到来,这些她也都是告诉了大理寺的。
崔岫云仍旧给她添茶:“喝茶啊。是你捅了他一刀吧,主事的说,她记得裴望那夜朝着李深拔出匕首后,是自己带着匕首走的。”
语气平静得像是唠家常,翟三娘端着茶碗的指节泛白。
“是,”翟三娘忽而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擦拭着嘴角水渍惨笑,“他要挟我的。”
她在清坊两年了,从来未出过差错。只是那一夜,被这个不懂规矩强闯的外邦人窥见了面容。
而后他们在四方馆相见了,李深认出了她,知道她不敢将自己卖艺之事宣扬之事,便以此拿捏她。
起初只是搂搂抱抱,言语轻薄。她忍了下来,想着熬过他离开便好了。
但那一夜,他不知点了什么香,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失身了。
那一夜裴望也在清坊外等她,见她精神恍惚,又出来得晚。她禁不住逼问,抓着裴望的衣袖把事情哭着说尽了。所以裴望与李深一相见,三言两语就会冲突,裴望才会动刀。
她不想张扬的,只想事情如此作罢,也拦住裴望去找李深算账。但李深一而再再而三找上她,一次次想逼她就范。
她不敢想,一旦她在乐坊卖艺的事传出去,她这几代书香世家的家族会如何待她,她又要如何自处。
大姚使臣来京的那一日,李深又逼她去找他。
他竟然说,要跟四方馆的人商议带她走,去大姚。
这时候,她才起了杀心。
她跟四方馆告了假,悄悄进了李深的房间,装作顺从些,趁他不注意,点了四倍的香。
她用匕首划着自己,让自己清醒,趁着他沉溺情欲时,捅了他一刀。
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那一刀未能要了他的命,她还被他踹了一脚。
那时候,是正在巡查的裴望听见了动静。
推开门见到眼前景象的刹那,裴望就捡起她散落的衣裳,趁着李深晕厥时拉她逃跑。
不知道他后来是如何处置了那个房间里的事,凶器怎么变成了他的匕首。也不知道最后李深的尸体怎么就去了厢房,还多了脖子上的致命伤。
那夜裴望来她家寻她时,只抱了抱她,说着“放心”,就一走了之了。
她是知道裴望被下狱的消息之后才觉出不对的,裴望交代了事情的琵琶乐师也是与她相熟的,又同她说起了裴望那一夜找那乐师商议好的事情。
他要寻死来替她顶罪。
那一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大人既然知道了,为何还要……”翟三娘脸色煞白看着崔岫云。
崔岫云抬起下巴望着大理寺:“其实他们也都知道。你运气好,这是个糊涂案子,都要糊涂一些才好。”
大理寺前又出现了一抹亮色,她们转头时,见到了模样有些凌乱的裴望也被带了出来。
见翟三娘坐立不安看着裴望,崔岫云从身侧递上一把干净的伞:“给你们多准备的,快走吧。”
翟三娘接过伞,朝着崔岫云行了个礼,撑开伞,踩着满地的水往大理寺门前去了。
裴望和翟三娘持一把伞同行时,忽而都转身看了崔岫云一眼,她也点头示意。
如若崔岫云没有想错,络素说他没有捅李深,那么只是络素闯进了被裴望处理过的现场,李深还剩一口气,最后被络素割断了喉咙。
虚虚实实,不过如此。
鞋面踩在这水上,鞋子里早就湿了透彻。裴望轻拽了翟三娘一把,靠得近些,免得淋雨。
“你在乐坊的事,如今是不是瞒不住了。”他问。
“恐怕是了,”翟三娘低眸,也松口气,“能留一条命便好。”
“家中的债……还完了吗?”他问。
回京之后他就发现她在乐坊的事,不是没有阻拦过,只是她一意孤行,自父亲死后她家中欠债不少,她坚持要自己还清。
“差不多了,往后再找别的生计就好。”她点点头。
他突然换了个手持伞,空闲下来的那只手,慢慢在雨帘里移着,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见她没有抽回,慢慢紧握在一起。
“我去提亲吧。”他说。
“裴望……”
“我家的事,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他紧紧拉住那只手,“这雨声真大啊,往后的闲言碎语也少不了,你一个人担着,我不放心,我跟你一起。”
风雨交加,冷人心肠。
“好。”
哽咽着的声音传来,融没在雨声里。
等到雨停了,崔岫云才从茶铺出来准备回客栈,提着伞在街上走时,忽见到面前停了辆马车,马夫见着她便下了车。
暮色渐深,但是因为方才下过雨,城里的人不多。那马车沿着城中河湖到了隐蔽处,崔岫云下了马车后,顺着马夫所指方向往前。
这丛丛漆黑静谧里,她看不清前路,脚步都缓慢了许多,免得被湿滑的青苔弄摔。
踏过石板小道,湖水泛着月光,眼前明朗一些,继而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
那是,满池的河灯。
一片星河一般,她怔怔看着所有的灯火。
“那日错过了花灯,赔给你的。”
沉稳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转眼见到池边小船旁站着的赵钦明。
他只悄悄看了她一眼,而后上了船,伸出手来。
她将手交过去,轻轻一跃上了船。
小船撞着零散的花灯在水道中行进,他撑着桨。
她捧着脸坐在船头:“秦学士也被放出来了,说那地形图是十年前已经作废的,早就该销毁了,不知怎么流传出去,也没有什么危害了。”
“嗯,我知道了。”
“秦学士被释放得如此顺利,大理寺的官员也这般配合,殿下也发现了吧,一定还有另一个人……”
“别提他,”撑着桨的人忽而皱眉,又缓和语气道,“是……来给你道歉的,不是来谈这些的。”
“道歉,不是道过了吗?”她笑,而后看赵钦明神色一凛,想起那一跪,悻悻然,“没有,没有。”
“那……喜欢吗?”他问。
水影悠悠,他站在船头回头往她,看她略思忖着,好不容易才点了头。
“这次也,多谢你。”他说着。
“江南水道颇多,这般景象好似从前一般,”她伸手拦住池里的一盏灯抱上了船,望着撑船的人敛眸,“总是盼着,能与你一起赏玩的。”
若是能如此一直顺着水流走下去,该有多好。
她靠在船舱边缓缓闭上眼,这船晃晃悠悠的,让人生困,听到他说话,也便轻应着。
赵钦明再回头时,她已经靠在船舱边睡着了。
他放下船桨,任那小船在水池中随意漂荡着。
将她的头轻放在自己肩上,睡着的人再不能跟他针锋相对,睡颜安宁。
他试探了几回,犹犹豫豫着,双唇轻点在她额心。
“没了鲛菱香,殿下又变得胆小了?”她声音懒懒。
他身子一僵,崔岫云轻蹭了蹭他:“那日我去找你,为何你会点那香啊?”
“不知,是苏家人买回来的,他们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买了许多种,我也懒得管,就随便点的。”
“这么富裕啊?”
“他们只是失了权势,不是没钱。”赵钦明认真答道。
她抬眸:“所以殿下那日真的只是,因为被香所迷吗?”
她敛去眸中的疲惫,更急切想知道他此刻的答案,更怕失落。
只有水流声依旧,一声“不是”夹在其中,她忐忑的心落了下来。
“殿下喜欢我吗?”她缓声问。
“嗯。”
“还疑心我吗?”
“没有。”
此事之中,终究是她帮了他。
她浅浅笑:“那就够了,还那么矜持做什么?”她抱着他的脖子深吻上去,生疏地挑开他的牙关。
这样的主动权没有持续太久,被他反攻回来时,她不甘示弱更用力地抱住他,直到一丝多余的气也提不上来,忍不住捶打了他的肩,趁着松口低头躲避着他的注视。
“怕了?”
“没有。”
他手心覆上她的双眼,感受着掌心里颤抖的睫毛扫起的一片酥痒。
“还说不怕?”他低笑。
“……一点。”
“这种时候你也不肯服输。”他轻笑。
“小时候你就不喜欢我的性情,现在还挑剔我。”她撇嘴。
“我喜欢你。”一直都是。
“我知道你喜欢我了。”她点点头。
“你不知道。”
她是不知道的,他一直都喜欢她,却从未奢望过能够拥她入怀,更不要提长相厮守。
她回京之后,每次相见,不管她如何热忱,总是要告诉自己克制疏离,不要靠近。
怀里的人此刻都好像一个梦,要一直抱着她,抱着她似乎才能确认眼前是真实的。
他们就随着那船在池中漂荡了许久,摇摇晃晃的,无来处,无归处。
唯有满船清梦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