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烦不胜烦又避无可避的汤绍玄知道了她的许多事,从童年开始到成长的种种。
夏羽柔并非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事实上,在青雪镇出生的她在青雪镇还小有名气,父母疼宠,活泼健康的她打小就古灵精怪,跟着邻居孩童上树掏鸟,下水摸鱼,打架也是说上就上,打出兴趣后,还央求父母让她习武。
只是这样自由自在、被疼宠的岁月只停留在七岁,她父母离世的那一年。
七岁的夏羽柔与年仅一岁的夏羽晨到河汉县的亲戚家生活,寄人篱下不好过,小姑娘闹了不少事,听闻都是为了让弟弟能够吃饱穿暖,与族亲闹得鸡飞狗跳,姊弟俩就这样在和亲戚的对峙与斗法中长大。
夏父曾为她定下一门娃娃亲,对象是同在青雪镇上且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郑家的长子郑凯。
郑凯生下来就体弱,动不动生病,相较之下,夏羽柔却是个精力十足的调皮鬼,后来还学起武功。
郑凯的母亲孙氏看了羡慕,她也看出儿子有多羡慕,隔着一道矮墙,眼神老对着爬高爬低的夏羽柔转,不禁说:“你喜欢阿柔,娘帮你讨来当媳妇?”
郑凯喜欢,但想到自己是个药罐子,还是摇头了。
但孙氏想得很远,儿子长大后,若身子还是这般虚弱,娶媳妇儿也难,而夏羽柔是夏夫子的女儿,长相出色,年纪尚小,胡闹些也没什么,长大后也就会知书达礼起来,到时一家有女百家求,怎么轮得到她儿子?
若是两人成了亲,有一个好底子,生出来的儿女总不致太差,加上夏家殷实,家境也比自家好,能够提携自家。夏夫子曾经做官,如今虽然专心在书院教书,谁知日后会不会又去当官?
郑家夫妻合计一番后,就去跟夏父求结这门亲。
夏父原本不答应,夏羽柔也不知从哪儿听来这事,居然跟夏父说:“我愿意,郑哥哥太瘦弱,我长大了可以保护他。”
童言童语却透露着执着,夏父也是真宠孩子,不忍心违逆女儿心意,便斟酌起来。
其实郑凯也是由夏夫子启蒙,夏父知道他有读书天分,长得是眉清目秀,家境虽不好,但郑家夫妻和善,从这些方面来说,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最后,两方写下婚书定了婚约。
自此之后,夏家就拿郑凯当半子看,夏父对他也特别指导,夏母更是三天两头的补品不断,郑凯的身子骨一天好过一天。
夏羽柔就像是郑家的小福星,郑家卖吃食的生意也愈来愈好,才一年多,就成了镇里的小富人家,郑凯也考上秀才。
但夏父辞官后日子过得清贫,再加上有些穷孩子没收束修,日子反倒过得愈来愈差,之后,夏母生长子难产,卧床不过几月就走了。
夫妻俩感情甚好,夏父悲从中来郁郁寡欢,不久也跟着走了,两个孩子托付给亲族,郑家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做罢,没想到多年后,夏家亲戚找上郑家,就为了丢出夏家姊弟这两颗烫手山芋。
郑家碍于婚约娶了,不过郑凯一中举就休了夏羽柔,原来是青岳县有个大富豪榜下捉婿,将独生女下嫁,这件事青雪镇几乎无人不知。
夏羽柔也是骄傲的,她带着弟弟回到青雪镇,因老家在她年幼丧亲时就被亲戚处理卖掉,她便将讨回的一丁点嫁妆卖了,在采石场附近买间小院,院子的前半当店铺,后半自住,在青雪镇安身立命。
汤绍玄被迫听完夏羽柔的小半生平,按理应该可以耳根清净了。
可是吴奕那些长舌公都不是正常人,他们不遗余力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补充相关细节,于是不管是在采石场、办公处甚至夏家食堂,总有人在他身边亦步亦趋的叨念。
“汤兄弟,我跟你说,那时候阿柔姊弟虽然不在青雪镇,但在青岳县与青雪镇来回做生意的人多,谁叫我们这里有港口呢?所以,这来来往往就有不少消息传出来,说夏家族亲多养两张嘴养得心不甘情不愿,冷血的要跟阿柔要银子。
“但阿柔是谁?她是那么聪明伶俐连大人都不能糊弄的孩子,虽然那时才七岁,却是个有主意的,父母留下的银两她都贴身藏妥,直言那是她要护着弟弟长大用的,谁跟她拿,她就揍谁,于是,外头又传了,说她心眼主意多,小小年纪刁蛮脾气大,仗着一手功夫胡乱揍人,也不念书。”
这一席话是沈铭在采石场逮到正在巡视的汤绍玄说的,汤绍玄仍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工人干活。
这段日子,他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对他的冷眼或沉默无感,一样叽叽喳喳的说着夏羽柔的过往,重覆不知几次,他都能背诵了。
沈铭是直到他脚步未歇的进到办公处所,才不得不停下碎念。
而他坐在案桌前,喝了口茶,想到夏羽柔,只有无奈两字。
小娘子很会装蒜,对此好像不知情,日日见到他,笑眼眯眯,唇儿弯弯,以为他没有看到她送私房菜的对象暴增了,还不时的对他们挤眉弄眼。
片刻之后,汤绍玄的耳朵再度受虐。
“郑家那几年倒是渐入佳境,从青雪镇搬到青岳县就放大话,说郑凯以后是要中举当大官的,郑家人是恨不得所有知情的人都将夏家那桩娃娃亲忘了,但阿柔的大伯父拿婚书强势逼娶,郑家就想,若是传出失信的负面传闻,日后郑凯在仕途上就不好走,只能硬着头皮娶进门了,谁知道还得娶一送一。”
这次粉墨登场的是吴奕,他来办公处报告事情,报告完了,就抓紧时间说夏羽柔的往事,沈铭、曾大山可跟他通过气,说汤兄弟在知道阿柔的悲惨过往后,再见到她时,表情没那么冷,要大家再接再厉。
“我知道,她弟弟也要带走。”汤绍玄冷冷的接话,不知谁谁谁说过了。
他用力点头,“对啊,郑太太孙氏对这桩婚事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直言,听过女子带嫁妆嫁人,多带一个拖油瓶算怎么回事?成亲当晚就闹事了。”
“嗯,郑家人将阿晨丢在偏院小屋,没吃没喝,没人伺候,时值寒冬,差点冻死。”汤绍玄一边看着帐本一边接话。
吴奕气愤的大喊,“就是这样没人性,双方梁子结了,怎么洞房?阿柔就是护犊子的,她衣不解带的照顾弟弟十多天不说,后来还要求让弟弟去上学堂,郑家人火了,说郑家不养废人,阿晨要留下就要做粗活,阿羽就怒了,说……”
“忘恩负义,当时她爹待郑凯多好,她娘为了他的身体,补药一盅一盅的炖熬送去,当时,郑家人感恩戴德,而今,面对恩人子女却斤斤计较。”
汤绍玄像背书似的不冷不热的又接了话,再喝一口茶水,他觉得他可以替这帮自来熟的镇上友人找份兼差——说书。
“没错,阿柔不愿留在家里,找了间私塾,每天接送阿晨上下课不说,还抛头露面的去一家客栈跑堂挣钱,对郑家人说:『她的弟弟她自己养。』”
吴奕又气又恼,气得都拍桌了,“孙氏还对外嚷嚷说她这种媳妇儿,郑家要不起要休了她,哈,那时郑人渣已经中举了,本来就要休了阿柔,找那么多借口!”
“阿柔硬气,拿了一纸休书就回镇上。”汤绍玄聪明,直接截断话,不然这中间还有约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的婆媳大斗法,他不想再重覆听。
“没错,汤兄弟,我跟你说啊,咱们青雪镇说是镇,但幅员不小,面海背山人口多,就采石场附近也住了不少人家,大家对阿柔是百般心疼,但阿柔这小娘子硬是了得,对大家同情或不舍愤慨等言语,她总是笑笑而过,偶而才回应一句『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人啊,总要往前看』,您听听,多坚强。”
应该结束了,他记得哪个某某某也是说到这里,就没再来烦他了……汤绍玄朝抬着头在思考着还有什么没说的吴奕道:“故事结束,可以走了。”
吴奕想得太专心,视线又看着房顶,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汤绍玄闭眼再睁眼,随即起身往后方屏风去,里面放着尿桶,吃喝拉撒睡,这屋子日常用物备齐,有房间可以午憩,主厅办公,规划周全。
没想到,吴奕也跟着他走,这是这阵子养成的习惯,逮到机会就要跟他说话。
汤绍玄眼角微抽,压抑快憋不住的怒火,“吴大哥要如厕?”
吴奕在屏风前停下脚步,意识到什么,尴尬的道:“没有没有,汤兄弟你方便。”
但人也没走开,隔着屏风还是能说话。
吴奕刻意压低音量道:“汤兄弟,这是我家婆娘跟我说的,然后这话是阿柔亲口跟她说的,说前婆婆不待见她,又要拿捏她,洞房夜就要郑凯不去洞房,要给新媳难看,郑凯人品不怎么样,但还是个孝子,娘亲说的话都不敢违背,刚好又出了阿晨的事,两人就没洞房,而阿柔说了,事实上从那一夜后,两人都不曾同床共眠,也就是直到被休,两人都不曾圆房!”吴奕又是一声叹息感慨,“总之,这椿婚事说到底,给人人事皆非的唏嘘啊。”
汤绍玄拧眉,这倒是没听过,不过,又如何?
吴奕侧耳听声音,怎么什么也没有?不是要如厕?
他家婆娘说讲了这事儿,汤绍玄也许就心动了,他可是阿柔第一个男人了,但……怎么没半点反应?
“对了,叶嬷嬷要我跟你说,阿柔再怎么样也是个姑娘,舍下脸皮讨好你,就算你不领她的情,总也是她花心思煮出来的,你就勉为其难的配合她,吃个几口,让她有话对外解释,说你私下点的菜色终于达到你的标准,一次就好,让她有个台阶下,”
吴奕转达完叶嬷嬷要他说的话后,还是忍不住又说:“也不知阿柔为什么这么执着?看她天天热脸贴你的冷屁股,我都想哭了。”
久久,久久,屏风后方才传出声音。
“好。”
第二日,汤绍玄一如往例的再度来到夏家食堂用早膳,夏羽柔也一如这段日子,除了上了他点的菜色外,再添一道独家私房菜。
汤绍玄看了眼前熬得浓稠的菇汤,再看她忧心忡忡的小脸,轻叹一声。
这个声音如同天籁,有戏啊!
她忐忑的眼眸立马闪动笑意,“汤爷,阿柔这道菜与其说是汤不如说是咸酱,这是北方来的一个老奶奶教我的,您先将这紮实的馒头剥一小块再沾汤入口,特别好吃,汤爷试试。”
吃吧,吃吧,再不吃她真的哭了,她都任由吴奕等人将她命运多舛的人生当说书脚本说给他听了,她是卖惨,也想挑起他的恻隐之心,他若还无动于衷,就说明他没心没肝没肺……不,不会的,她在心里祈求众神点化他。
也不知是众神保佑,还是他听到她心里深处的殷殷呐喊,他吃了!
她双手合十的往头上举,谢谢老天爷。
夏羽柔眼眶盈泪,她原本不抱希望了,但她不允许自己放弃,一旦放弃,那脑袋与身体分家的日子绝对会很快来到,她做到了,万岁!
“吃了!”
“汤爷吃了!”
“吃了!”
“恭喜阿柔啊。”
食堂里每双眼睛都巴巴的盯着这一幕,有人感动到流泪,有人对着泪光闪闪的夏羽柔点头,有人对她比出大拇指,到最后竟然有人拍手,然后,像传染似的,众人都用力拍起手来了,欢声雷动。
沈铭、吴奕、曾大山等人,还有小厨房里的叶嬷嬷及夏羽晨都替夏羽柔高兴,而夏羽柔自己更高兴,她的脑袋瓜子还可以牢牢待在脖颈上,啊,好想放烟火啊。
最最无言的该是汤绍玄,他绷着一张俊颜,嘴角微抽,开始思考是不是换家早餐食肆?
然而其他家终究不合胃口,又担心自己不来,夏羽柔又要胡思乱想,一副自己随时会死得战战兢兢样,次日,他还是上门用膳了。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夏羽柔送给汤绍玄的任何私房小菜,他都入口,不过尽管她都低声说了是免费招待,汤绍玄给的菜钱总会添一些。
这让夏羽柔又忐忑,这是帐要算清的态度,但情形总是比以前好,她告诉自己再接再厉,等到汤绍玄习惯并依赖她的手艺,再也吃不了其他厨子做的菜肴,届时她就咸鱼翻身,不必这样唯唯诺诺的讨好他了。
这一日,她特制花椒油,一些中药材如八角、桂皮、茴香、肉蔻等等连同花椒及干辣椒一起放入热油炒,大锅里滋滋作响,一股辛辣呛味瞬间飘散在空气中,她随即利用这个调味,做了几样菜。
接着,她拿了压箱底的一套瓷器,所谓色香味,摆放菜肴的碗盘也是重点。
精致的弧形缀荷花的瓷碟,盛了翠绿青菜,同款的荷花汤盅一打开,满满的食材,香味扑鼻中夹带着一股香辣,令人闻之都忍不住咽口口水。
她殷勤的送上桌时,汤绍玄的眼睛微闪,虽然一闪而过,但她仍捕捉到,这是喜欢的意思,没错,他喜欢吃辣。
他吃东西时,总是慢条斯理,相当赏心悦目,而除了看人外,她也特别留意他爱吃什么样的食物,一来投其所好,二来若哪天他对她起了杀心,为了弟弟,她也是会昧着良心,在他喜欢吃的菜色里添加些特别的料——这当然是未雨绸缪,不到不得已,她绝不会使用那些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
汤绍玄突然意味深长的瞟她一眼,吓得她连忙止住那飞得老远的坏念头,咧嘴粲笑,“喜欢吧?我还会很多道辣味料理呢。”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被她发现他喜辣,他是意外的。
她吞咽了口口水,很想避开他的眼神,不会是看穿什么了吧?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好像要将她吸进去,有点可怕啊。
“你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放下筷子,说来,他也是佩服她的,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敢大剌剌的在他面前起心思,现在是不怕死了?
夏羽柔那双清澈明眸顿时睁大,接着心虚,然后是慌乱的以笑掩饰,靠近他,小声说着,“汤爷在说什么,阿柔哪来的坏主意,你跟我可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啊。”她大胆的拍拍他的肩,眼尖的看到他的肩线疑似脱线,她扯扯他的衣袖,“汤爷,你这衣服得补补啊,瞧我轻轻一扯,线都脱了,若遇到三朵花,她们随便一扯,你这袖子就要断了。”
汤绍玄蹙眉一看,想到最近老是到采石场门口晃的三朵花,一见他出现,就凑上前来叽叽喳喳,他的衣袖还真被扯坏不少件,他以为这件没问题才上身的。
夏羽柔也有消息管道,吴奕时不时跟她透露,那三朵花有多积极,风雨无阻的在采石场堵汤绍玄上工,还要她仿效,她猜这衣服脱线就是那三朵花的杰作。
她笑咪咪的自荐,“汤爷用完膳,到小厨房来,后面有间小储藏室,您在那脱了,我帮您补补。”
汤绍玄看着她,一双沉静黑眸看得她小心肝颤啊颤,脑袋想着这般讨好不对?就见他嘴角一勾,吓得她不敢再多话,不懂什么情况。
汤绍玄觉得命运好玄,从在树林遇到她的那天起,他的早膳变得更丰富多元,眼下,连补衣的活儿也有人包了。
食堂内,这对俊男美女的互动向来是众所瞩目的,自然也听到她要替他补袖一事,纷纷朝她挤眉弄眼,高举大拇指。
汤绍玄对这些人的任何言行早已无感,但饭后他跟着夏羽柔走向小厨房时,他看见夏羽柔大大方方地对大家笑着点头,颇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