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脱掉鞋,在底上奋力的样子,王鹏满意地笑了。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爬了上去,只记得明明烈日当空,可当我坐在树上时,已是黄昏,指甲缝里带着些许破损的刺痛,我的四肢也被磨得有些破皮,甚至磕绊得有些淤青。
在我爬上来的这整一个过程中,王鹏自始至终都没有伸出过一只援助之手,当然,我也本就没有意思要他给予施舍。
见我上来,王鹏开始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我的父亲不是聋哑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园丁,一个大家都公认是好好先生的园丁。”
“那他现在是死了吗?”毕竟不是这个原因,我还真的不知道有这么好的父亲,王鹏为何还会待在这里。
对于我的直接,王鹏甚至没觉得冒犯,反倒是阴森森地回我一句:“我倒是希望他真的死了。”
面对王鹏的阴鸷和这个回答,我没有丝毫的害怕,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背着我们,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甚至最后还生了个儿子。”王鹏的语气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我甚至能够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此刻的他似是早已放下了戒备。
“那个女人本来跟他一同都是在园圃里干活,是个寡妇,可大概是老公死得早,所以骚得很。见到我爸这么一个男人,就眉飞色舞得不行。后来还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就是去给有钱人家里修修花、剪剪草什么的,后来那人家倒是赏识他,又是给他涨了工资又是让他住家里头的宿舍。可怜的是我妈,一个人待在小村里看着我,压根不知道那男人在外头过得有多好,每天还精打细算地过着苦日子。本以为生活能够熬出头,可没想到最后竟是熬来了一张离婚书。”
说着说着,我侧头看他,只见他眼角闪烁,可他语气里的怒意有增无减。
“我妈不愿意离婚,那女人见着没希望,可也没打算就此作罢,没多久就挺着个大肚子找上门来,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爸那个孬种样,任凭一个不三不四的野女人对着自己合法妻子大嚷大叫,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就是别人口中的好好先生。”
“那你妈妈最后有离婚吗?”
王鹏回头看我,冷哼一声,随后无奈地看着天:“如果她当时肯离婚,或许现在我也不用在这里。”
“什么意思?”
“那女人因为等不到离婚那天,有天夜里干脆就过来给我家放了一把火。当我们意识过来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我妈最后为了救我,硬生生被火烧死,而我脸上的那道疤也是那次火灾留下来的。”
我看着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似是看到火势熊熊的场景,虽然我的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可听得心里一阵凉意,我很清楚那种眼见着最亲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是有多痛,可是我依旧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而是不咸不淡地问:“最后那个女人是坐牢了吗?”
王鹏再一次仰头,“没有,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场意外,而且也没有人去追究,那些目击到的人,都不愿意出来指证,毕竟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利益可图,谁都不想多管闲事,惹祸上身,所以这件事到最后不了了之,而那个女人还可以逍遥过活,听说后面还生了个儿子,一家人美满得很。”
我觉得胸口堵得有些难受,长吁了一口气,“所以后来你爸也没有来找你,你也就被送来了这里?”
王鹏低头,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都说苍天有眼,善恶终有报,你信吗?”
这个问题不仅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很复杂,哪怕到了现在,我也不能很确切地给出一个答案,所以当时的我选择了沉默。
至于王鹏口中那个恶毒的女人,我没有细问是谁,我甚至一直都以为他的父亲应该是姓王。
第十四章 靠近(下)
夜色逐渐弥漫天际,我和王鹏仍旧坐在榕树上,耳边偶尔传来沙沙的树叶声。遥眼看着远处,那时候的我们都不知道这地方的另一端是哪里,那一边又有些什么,我们又如何才能走过去。但我很清楚,我跟他都是坚定地相信自己是能走出这篇天地的人,我们绝不会甘心一辈子被困在这里。
我侧头看王鹏,只见他眉头深锁,棱角分明的脸恍如被利刀似的寒风辙过那般,没有一丝表情,深色的瞳孔如同此刻的黑夜那般神秘与宁静,凝神地盯着前方,他眼神里透出的光是我当时所捉摸不透的。
我感觉到他心里那份沉重与压抑,可我的时间花费在他身上并不会很多,那所谓的好奇感也早已一点点地消散。或许他也无需我的同情与怜悯,我与他确实是同类人,都是冷漠到骨子里的人。
王鹏的经历带给他的影响我能够理解,我只是不理解,为何他今天会对我如此坦诚地诉说自己这些私密的过往,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同类人吗?
王鹏低头看了眼我手中的教科书,顺手拿了过去翻了翻,最后还是停在了第一面,我写着“圣博中学”四个字的那一面。
“那个大少爷的话,你就真的那么在意吗?”
我心中蓦然一紧,看向他的眼神难掩惊讶,仍旧故作镇定地答非所问:“什么话?”
王鹏睨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书合上扔回给我。
可他的神情却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
无数个缘由在我脑中乱撞,我竟想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难不成他真的有一眼将人看穿的本事?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他早已翻身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下仰头朝我问道:“那梁家大少爷是在圣博中学,对吧?”
我握着书本的手开始有些不安地加重力度。我愣神地看着他,可惜他的瞳孔已与这黑夜融合,我根本就读不出他眼神里的内容,直到他嘴角勾起的弧度,我便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期待过我的回答,因为他的心里早已有了明确的答案。
王鹏笑了笑,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扬声一句:“期待你梦想成真,祝你好运。”
说完,背过我往前走去,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他每走的一个脚印里似是藏着无限的孤寂。
即使最后大胖被王鹏赶走,可那原被我悄悄写在教科书里的志愿目标,还是在一夜之间不知怎的就以光的传播速度那样,瞬间就传遍了整个福利院。
这个传播换来的不是鼓励,而是明里暗里的嘲讽与尖酸的取笑,不过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在众人眼里,像我们这种条件的小孩能够活着就已经很不错,至于想进圣博中学或者别的好学校仿佛就是笑话那般,所以压根就没人敢想。
可我偏不信,自己生来就得要低人一等。
慢慢地,我这个不自量力的“另类”更遭排挤。
然而我并不在意,我相信自己本就不该属于这里,我终有一天会走出去,况且除了梁宇之外,我根本就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梁宇和我说,两年之后可以见到他。
但是我想再快一点……
为了能够缩短见面的时间,哪怕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成绩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但我仍然决定提前一年参与升学考试。
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念书、做题,试图用时间和努力去追平目前的差距,我把一切想得很简单,最后活该被现实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因为之前遗留下来的基础问题,我不仅要学新的内容,同时还要恶补以往的知识。这个过程原本就已经艰辛,但最难受的还得是,付出和收获不一定会成正比的失落与无奈甚至是气愤。
每一次不管是测验还是考试,我几乎都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够自己努力但成绩偏偏又是赶在你前头的人,站在我想要站的位置上,俯视着嘲笑我,那一张张嘴脸,仿佛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方槐,你看看你,连我们都追不上,还说想考圣博中学,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虽然我很早已经明白,人生来就并非平等,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并不是可以通过短时间的努力就能追平,有些事有的人或许轻而易举就能够得到,有的人却拼尽全力连边角都不曾沾一点。但是当现实照进我的人生里时,我还是难掩会为此感到痛苦,至少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还是做不到很好地释怀……
所以第一年参加考试,我毫无意外地被刷了下来,别说是圣博中学,就连普通的中学我也进不去。
这样的结果迎来了更大的嘲笑。
即便如此,我也未想过就此放弃,纵然我每天都活在别人的讥笑与不怀好意的议论声中,但只要想起梁宇那句话,我便仍相信天道酬勤、皇天不负有心人。
我收拾了下落败的心情,心知消沉这个世上最容易击垮人的武器。
抹干眼泪,不让自己多一分停留在悲伤里,继而投入下一场备战中。
如果第一次不行,那就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没有人知道多少个夜晚,我借着楼道里微弱且时而忽闪的灯光背着那绕口的英文单词,放弃的念头曾在我脑中浮现过多少遍,可每一次只要闪过这念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梁宇的笑容,他的声音,还有他那一句:“两年后吧,我在圣博中学等你。”
这句话犹如我的精神支柱,一直支撑到愿望实现的那天。
成绩出来的当天,我头一次感受到别人朝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就连曾经那些对我并不算优待的老师们,此刻都在骄傲地宣扬自己教出这样的学生来。我也头一次感受到人生中的如愿以偿,也是头一次感受到了尊重二字。而这一些除了我个人的努力换来之外,更重要的是梁宇给予了我这份憧憬与目标,倘若不是他将我从深渊中拉扯出来,我大概已经不知所向。
即便如此,我仍然会受到一些人的白眼:“啧,不也是高出分数线一分嘛,踩了个狗屎运,有什么了不起?”
说这句话的人,是大胖。
大概是这世上永远都没有最恶心的人,只有更讨人嫌的人。很快,他话出口的那一刻,还不用我给予什么回应,便有人替我出了头,啐了他一句:“你有本事自己也考一个呗,吃不到葡萄硬说葡萄酸。”
我听到这句话时,其实并没有多大的起伏,可当有人替自己出头,还是会觉得有些解气。 因为高出多少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考进去圣博中学,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人。 同时我也发现,在这里终于有人比我更讨人不喜欢。
大概过了几天,我在楼道上再一次碰到大胖,他依旧是那样的嘴脸,依旧说着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但是只有一个转身,“砰咚”一声,伴着惨叫响彻了整个楼道。
我压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任由他在底下哀嚎哭泣。
天道轮回一遭实在是太久,而我不喜欢等。
时隔多年,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这一分,我的人生是不是就要改写?
但是,人生下来之前的那一刻,或许命书早就已经编写好,只是等人一步步地跟着剧本完成演绎。
所以,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倘若不顺,或是事与愿违,大概只能怪造化弄人。
新生入学那天,我穿着梦寐以求的校服,站在人群中最后的那一排,看着台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致辞的梁宇,他身上专属的光芒再一次闪现在我的世界里,我忽然觉得,这破败的世界好像也没有很烂。
人群散去之际,我往着大家相反的方向挤去,可还未走到他面前,我却看到有个漂亮的女生替他整理校服的衣领。
心里预演了无数遍的重逢,终究还是被眼前的画面选择了隐藏在心里。
我强忍失落地转过身去,却没想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方槐!是你吗?”
我顿住脚步,回头便看到梁宇欣喜地看着我。
我从未想过此次的重逢,他也如我这般开心,虽然他没有明说,可眼神向来是最真挚的情感表达。
或许亦是如此,我才深信他多年。
年少的我不知道情爱是什么,只知道我的身心本能地就想往梁宇靠近。
我的成绩在这样的学校里,连一般都谈不上,总是不停地徘徊在年级的末端。
成绩不好、孤儿出身,本就隔了几个阶层的我莫名出现在根本不属于我的地方里,免不了排挤与欺凌。虽然这里的人大多披着高贵的外衣,不会像福利院那里的小孩那般直接欺辱我,可到底在他们的心底里,还是会容不下我这个格格不入的人。
可即便如此,在圣博的青春时光仍旧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而带给我这一切美好的,就是梁宇。
在我遭受欺凌落泪时,是他无惧别人的眼光,忽略我的背景,一把将我护住在身后;在我考试失利的时,是他不计较身段地鼓励我,不厌其烦地督促我,一步步地往前走;在我取得小小成功时,是他由衷地给予我肯定的掌声……
梁宇就像救世主那般一点点地将深渊里的我拯救出来。
第十五章 心事(上)
少女的心事总爱深藏在带锁的日记本里,如今锁已生锈,纸张也已泛黄。我徐徐翻开,里面全是用力地重复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梁宇。
你说,女孩子就应该干干净净,明媚漂亮,所以当我每次遇见你之前,都会反复地将衣服捋得没有一丝褶皱;你说,属于我的东西就应该好好去捍卫,不容他人从手中夺走,所以这些年来我不再是那个任由别人欺负的受气包;你说,两年后你在圣博中学等我,而我现在也终于做到,你也没有食言,在新生入学的当天,不管众人怎样的目光,还是决然地转身朝我走来。
若不是你的每一次决然,或许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止步在我的每一回退缩中。
所以你的每一步靠近,都是给予我无限的信心。
我的贪念也从你不顾众人果断回身的那一刻埋下了种子,在岁月的土壤中不知不觉地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密麻的树根无声无息地将我缠绕,自此难以摆脱……
我想要的不再是和你短暂的相处,而是一辈子、永远的一辈子……
“她是谁?什么来路?”
“好像叫方槐?不太清楚,听说是孤儿。”
“孤儿?怪不得成绩总是排在后头,只不过像这种条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怪现在别人总是说圣博早就不如以前,什么猫什么狗都能进。”
人与人之间的恶意,有时候真的会很莫名其妙。
我不过是来洗个杯子,碰巧遇上站在洗手池前的两个女孩明明也没跟她们说上几句话,却莫名挨了她们一顿阴阳怪气。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还记不记得新生入学那天,堂堂梁家大少爷,学生会主席梁宇可是知道她名字的,保不准人家这学位还是托了梁家人的关系呢。”
“真有这样的实力,那还能是孤儿吗?”
“这有什么出奇的,梁家不是很爱给一家孤儿院做善事嘛,说不定就那会儿攀上关系的呗。”
这样落魄的出身,总是在无形中给予我枷锁,而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够彻底甩开这个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