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傍晚的时候来过,你们有捡到一条银色项链吗?”那人缓缓走过来立在她身边,对着吧台那边问。
“项链?”老林摸摸头回想,“没看到。”
“这样……那如果有捡到麻烦通知我,”他似是有点失望,继而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下手机号递过去,正欲转身,又补了一句,“上面的坠子是一个长命锁。”
老林接过,点点头。
“谢谢。”
那人侧身,眼睛正正对上夏焰。
琉璃灯在他头顶洒下一片光晕,彩色的光斑落在纯黑的口罩上。纵是遮了半张脸,却也难掩鼻子英挺,灯光下的皮肤发白,而他眼神清冷,眉宇疏离,茶褐色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也似乎没有焦点。
只一瞬,他的眸光漠然地掠过碎发掩面的她,转身离去。
小酒馆里又恢复安静,只有内厨偶尔传来碗碟轻放的响声。
老林看了一眼桌旁神情呆滞的夏焰,摇摇头走出门。
夏焰的酒劲褪掉大半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半。小酒馆里除了她还坐着俩男的在喝着烧酒,一个边喝边拍着对方叫兄弟,然后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几百万投资靠你了,另一个满脸通红,哼哼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在兄弟身上。
夏焰只觉得他俩吵,仰头吞了半杯凉水,抄起包包往外走。
走到路边,抬手就是一辆车。刚把自己扔进去,门还没关,酒馆的小妹急急地推门小跑出来。
“夏小姐,你还好吗?”她微微喘着,拿着便利贴跟司机对了对地址,确定夏焰还是清醒着的,才暗暗吐了口气。
“小娟是吗?”夏焰在车窗探出头来,双手扒着窗沿慢慢地说,“老林请了你,真是靠谱啊。”
小妹被夸得一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把手往前一伸:“夏小姐您的项链!”
嗯?
夏焰头重得不行,手心里莫名被塞进来一件凉凉的物什,硬硬地抵着掌纹。
“我在您坐着的椅子脚那找到的,”小妹笑笑,露出好看的牙齿,“夏小姐您可拿好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可别再丢了。”
等会儿……
“师傅劳烦您了,别开太快了,注意安全。”小妹跟司机招招手,又向着车里的夏焰微微点了点头。
车缓缓启动,车窗也慢慢地摇了上来。
“不是……”夏焰只觉得头大,可是舌头更大,半响吐不出一个字来,“不是我的……”
车不疾不徐地驶出大街,里头冷气开得很足,夏焰扶着额拢了拢领口。
那纯银坠子,是个长命锁。
手一翻,链子勾住中指,在指缝长长地垂下来,那长命锁上下弹了弹,在底部转着圈圈。
向左,又向右,终是慢下来。
银色的锁上一面是麒麟,周围有着繁复的花纹,一面则刻着字。和一般刻着“长命百岁”、“福寿万年”不一样,上面只有两个字。
长庚。
夏焰无声地笑了笑,摇摇头,这年头,还有这么大个人戴着长命锁啊,等下次再去酒馆的时候还给老林吧。
摇下车窗,夏夜的湿热如同浪一般灌进来,探头出去看看天,一颗星星也没有。茂密的树影斜斜地映在车窗上,缓缓地在她捧着银链子的掌中移动,疎疎密密,斑驳如网。一下明一下暗,光影打在那银锁的刻字上。
长庚,长庚。
第5章 -5】
她回到家衣服都没换,把包一扔,倒在沙发上就睡。
朦胧间,却总觉得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
……
“夏焰,它做不了导盲犬了,好可惜。”
……
“夏焰,让它来我们家吧,我们养它。”
……
“你看你看,它一直追着你,它喜欢你欸夏焰。”
……
“等你做完这个项目,我们就去那不勒斯吃海胆,好不好啊夏焰。”
……
“夏焰,你这个项目,真长啊。”
……
“夏焰对不起,我等不到了……对不起……”
……
一阵巨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焰一下惊醒,差点整个从沙发上翻下来,右手肘撑住在旁边的茶几上,疼得嘶嘶倒吸冷气。
那声音,竟是手机电话。
她抹了一把脸,瞥见沙发上都是水印。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接听电话:“喂,老板。”
夏焰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早晨6点10分。
对了,章尧在美国新泽西出差呢,那里正是晚上六点。
“夏焰,”章尧的语气听起来疲惫又沮丧,她知道出事了。
“我在。”
“AI算法工程师杜博士,昨天提了辞职。”
“……”
虽然她有预感,但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最近真的非常动荡,不仅技术部走人,她的组也有人走,现在轮到了最重要的算法工程师。
“我劝了一天,没用。随着杜博士辞职,他团队那几个也相继递了辞呈。”
“他们是被挖走的吗?还是被谁逼走的?”
“夏焰,我知道你对老马有意见,但一码事归一码,杜博士对他这边的技术能力还是挺认可的。竞争对手不确定,但我们签了保密协议的,如果他们真把Zeta卖了,估计在这行里也没办法混了。”
一个AI元宇宙游戏,没有了AI算法工程师,整件事就是个笑话。
“你需要我做什么?”
夏焰清楚,章尧绝对不会只打过来跟她哭惨。
“我在这边认识了一些人工智能的专家,他们向我介绍了德国的一位亚瑟教授,他曾是牛津大学FHI的高级研究员。”
夏焰愣了一下。
FHI全称是人类未来研究所,这是一个由来自不同国家的科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组成的国际团队,旨在探讨长期的人类问题。这个机构受到各大科技大佬的赏识,例如特斯拉CEO马斯克和硅谷教父彼得·蒂尔都是它的忠实拥趸。
“这位教授听了Horae的创意非常感兴趣,提起他有一位中国的学生在人工智能方面颇有建树,但这人为人比较古怪,有自己的工作室却不愿投身于商业环境中,所以在行业内也不为人所熟知。不过他倒是一直敬重这位导师,即使亚瑟教授已经不在FHI了,这位学生依然时不时跟他交流想法。”章尧的语速飞快,但夏焰已经基本猜到他的意图,“夏焰,这个人就在本市,我需要你去找他。”
“我吗?”夏焰扶额失笑,“我何德何能可以请得动他。”
“你试试吧,没准呢,”章尧不由分说,语气里带着笃定,“听说他不差钱,所以用钱应该是打动不了他的。”
“那用什么?人工智能推动人类社会伟大智慧文明的觉醒,致力打造人类史上最强烈、最稳定、最专一的感情?我们只是在做一款游戏啊!”
一款目的是要消费者沉迷、氪金、且最终实现商业盈利的游戏。
扯什么人类未来研究……
“我把他的一些简介发给你邮箱了,网上找不到资料,都是基本听亚瑟教授口述我记录下来的,”停了几秒,他郑重地说,“夏焰,我需要你,Horae需要你,你是我最后一颗子弹了。”
夏焰不说话了。
在她过去几年难熬的日子里,章尧对她有恩。这种恩不是说赐你饭食衣帛黄金万两,而是真的让她可以像个陀螺似的工作,完全不停下来。
她知道只要自己停下来,就要完了。
“叮咚——”门铃响了。
夏焰忙不迭对着电话那头说:“老板你先发我资料,我想想……”
“夏焰……”
“我知道了,好。”
摁了电话,她赶紧跑去开门。
门外如她所料,站着一个小女孩,穿着背心短裤,巴巴地望着她。
“姐姐,我饿了。”
这是她邻居家小孩小螃蟹,已经十岁了,半年前搬过来的,听说自幼没有父母,是奶奶带大的。奶奶眼睛不太好,加上常间歇性忘事,经常还没做饭就以为吃完了,晚上还没睡呢就催着小螃蟹换衣服去上学。这孩子时时饱一顿饥一顿,好不可怜。
夏焰看孩子挺惨的,问题是她也不做饭啊,冰箱里常年只装饮料和酒。记得之前林漫来她家,喝了半罐可乐才发现过期半年了,从此之后再来都是自带食物。
夏焰时不时打外卖便叫多两份清淡的拎过去,幸而孩子也不挑食,周末偶尔在家无聊也会跑来她这待着。她特别安静,不吵也不闹,静静地看书或独自打游戏。还把自己的一只布朗熊放她家里,说它特别喜欢夏焰姐姐,要留在那。
嘴甜是嘴甜,还叫姐姐。但夏焰知道,这孩子有点心病,常常会有一些奇怪的行为。
看样子,今天小螃蟹又是没早餐吃。
她下单点了份麦当劳早餐,猪柳蛋汉堡和牛奶给小螃蟹,咸蛋黄鸡丝粥给她奶奶,自己咬了个薯饼不忘嘱咐:“吃好了自己回家换衣服,拿书包上学。”
“嗯。”
她默默地看着小姑娘一个人在窗台边的餐桌前埋头吸牛奶,头发乱乱的,纤细的肩膀盈盈一握。
有时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爱管闲事,自己都管不好,还帮人管小孩。
照顾完这边,她才想起,她还有件正事要做。
拿了手提电脑,登录邮箱,下载文档。上面的简介没有照片,除了寥寥几句研究的方向,只有一个英文名和一个电话号码,还是座机。
夏焰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缓缓地靠在了椅子上。
电脑屏幕上荧白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越过电脑视线飘在了远处的墙角。
那里有几道小小的刮痕,不明显,却像是挠在她的心里,却一直没有结痂。
一条微信入,她的目光收回来。
“夏焰,把自己拾掇一下去找他,Zeta靠你了。”
她不禁无声失笑,去见一个极客,难道还要盛装打扮吗?
小螃蟹已经吃完了,懂事地把垃圾带走,还关好门。房间里又是空荡荡的,只余下夏焰抱着手臂盯着屏幕发呆。
她重重地呼了口气,起身换衣,拎着电脑包出门。
到了公司,冲好咖啡,坐在位置上简单写了几行,然后定了定神,拨通了那个电话。
那边响了两下,接通后传来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声,极致拖长:“哈喽——”
夏焰愣了一下,这个Mars是这个风格的?
定了下神,她自我介绍:“您好,冒昧打扰。我是Zeta Entertainment的运营总监,我是夏焰。请问您是Mars吗?”
“Mars?哈哈哈哈……”那边突然怪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才九点多,他估计才刚起床吧哪里会这么早到”
夏焰一愣,却不动声色:“那真是打扰了呢,不知道他哪个时间会比较方便,我再打过来。”
“Mars那种怪人,哪里会随便接一个陌生人电话?你是那个做游戏的Zeta吗?”对方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你能拿到这个电话也不简单啊,不过要找他出山,基本不可能的,死心吧小姐姐。”
夏焰没想到连人家声音都没听着就已经吃了闭门羹,有点不忿。
不过对方说“基本”,而不是“绝对”。
“我是亚瑟教授转介绍的,既然能打动他,我便也来碰碰运气,希望还是能和Mars谈谈。能不能合作看缘分,江湖之大,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个道理我懂。”
“哈,你这人说话直接,我爱听。Mars这个人就是难搞,我给你个地址,你要就上门找他,能不能逮到他,看你本事。”
“行,那多谢了。”夏焰也不客气,提笔记下。
扔下手机,靠在椅背上定定地盯着屏幕上那个英文名字,咬着下唇若有所思。
Mars Gu。
我要去会一会你了,火星人。
第6章 -6】
曾经有人跟夏焰说,你真是个笨蛋啊。
她以前不以为意,权当这是亲密关系的一种爱称而已。
可是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觉得自己彻头彻尾真是个笨蛋啊。
夏焰低头看了看手机再次确认了一回地址,再不可置信地仰头望着一个檀木边框的白色牌匾,上面用墨黑色的楷书苍劲有力写着四个大字。
怀远扎作。
这是个祭祀纸扎作坊。
确切地说,这一带都是。而怀远扎作开在街尾,跟前面扎堆的祭祀品作坊隔了一段距离,自己独立围了一小方院子,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已经过了扫墓季节了,今天也不是初一十五,整条街人迹稀少,有点冷清。
夏焰瞪着这一条街那一堆堆的金元宝和纸别墅,背脊一阵发寒。
她感觉自己被坑了。
“姐姐,你找谁?”身后突然有个沙哑含混的声音,像咬着什么。
夏焰转身,一个穿着蓝色短袖T恤的小男孩叼着棒棒糖倚在树干上,双手故作老成地插着裤袋。穿着高帮球鞋踩着颗碎石,鞋底嘶啦嘶啦地滚着地面。
她有点头大,这跟她设想的见面情景完全不一样,一时不知道该对一个小屁孩说自己找谁。
“你找顾师傅吗?”那男孩目光炯炯,棒棒糖咬得咯咯作响。
Mars Gu。
原来,是姓顾。
原来,还真是这里。
“嗯。”夏焰顺势点头。
“小顾还是老顾啊?”
夏焰一愣,怎么还有俩……她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二选一:“小顾师傅。”
“跟我来,”小男孩歪歪头,脚尖在地面一蹭,那碎石滴溜溜滚到一边,跌进排水沟里。他没有看着她,却朝她脚下微微一咧嘴,咬着棒棒糖棍无声地笑了笑,转身去带路。
她分明看他在对着她脚下,打了个空气招呼。
嗨,狗狗。
夏焰整个人滞住,脖颈在炎热的午后仿佛结了一层寒冰。
“小顾师傅,有人找!”那男孩已经进了院子,高声嚷嚷起来。又回身看了看夏焰,见她立在原地没动,不禁挑了挑眉,那神情分明是在嘲笑:姐姐好胆小。
夏焰今天穿着白色连衣裙,把头发放下堪堪耷在肩头显温柔。这时却只觉得头发碍事,温柔不要也罢。她将托特包往肩上一挂,顺势将腕间皮筋捋下,将原本垂下来的长发信手扎了个马尾,向两头一扯束紧,然后快步跟上。
明明知道是激将,却就是管用。
她穿过院子进了门,里面是一幢很古朴的老式房子,青砖石脚,矮脚吊扇门开着,里面亮堂堂的,东西繁多却摆放得很有条理。她小心翼翼地往里屋走,生怕碰到了什么东西。左边墙上悬挂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坐垫乌黑发亮,轮胎上的钢丝在透窗而入的斜阳下泛着银光;右手桌面摆着很多旧时可见的用品,收音机、拨盘电话、红白游戏机,前方的立柜里还摆放着各种酒,有轩尼诗、马天尼、唐培里侬,还有中式的泸州老窖、茅台五粮液,甚至还有几个小小的中式酒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