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临终关怀,除了指为临终患者提供特殊的缓和医疗服务,也包括对临终者及其家属提供身心慰藉和精神支持,一起走完剩余的时光。
“我亲眼见着那些悲痛的家属,怎么样去说服自己放弃无望的医疗机械救治,给自己最爱的人一个体面而有尊严的归途。这是每一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最后的一课。我曾看过那些家属直到很久都依然无法接受事实,无数人给逝去者写永远无法接收的信、发永远没有回音的信息、留永远没有答复的语音……这种伤痛太让人难过,我那时就在想,既然死亡是无可避免的,是逝去者的解脱,那生存着的人又能凭什么跨越生死界限,与挚爱的人保持联接呢?我们尽一切所能给死者最后的生命自由和自主选择,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让生者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有一份慰藉和寄托?”
“所以你觉得,人们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情愿接受一个复刻的电子版?”
“如果我们失去了所爱之人的肉身,可是却还保全他的影子,那里有他的记忆、他的思想、他的爱。如果影子会说话,也许生存着的人就不会再惧怕孤独,就算此生是独身一人,也有那人的影子相随,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隋唐一阵沉默,他看着院子里在逗弄小狗的米迭,他曾想过要和她共度余生,却从不曾想如果自己先她走一步,她要怎么办。她是不是能很快痊愈,再找到下一个人,继续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
可是这样看似遥远的未来,也许终有一天会来到我们身边。技术发展的脚步太快,什么都变得有可能。
“AI也许是一味药,可是它一定有副作用。可是真有那样一天,我倒宁愿米迭的恋爱病永远都不会好,而我,连影子都不要留给她。”
“其实我们所有人到最后,都会是孤单一个人。”樊星看着远处的江原,不知是不是天气热的缘故,他的脸色有点异常的红润,她朝他扬扬手,他便笑着走来。“所以结不结婚、生不生小孩,都无所谓。缘分到了便在一起,所谓伴侣,就是在人生的某一段旅程中,结伴走一程的人。”
“你倒看得开,那祝你成功。”
“我会的。”
Vol 7水仙花
有人说
机器人不懂爱
呵
其实人类自己
也不太懂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水仙花,花语“孤独的守望者”
“你当初来应征志愿者的时候,我以为是冲着樊星来,毕竟她还蛮帅的。”
“米迭姐,你笑话我……”
“没有,我觉得格格你很勇敢,真心的。”米迭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来,目光渐渐放柔,又恢复了那一副慵懒的小女人神色,“你们,都很勇敢。”
“接纳、不做评判、以平等心观察,葡萄干疗法真的挺奏效。”
iME奉行的正念理论里有一种葡萄干疗法,让人们练习专注地观察和品尝葡萄干。练习者放下身边所有让他分心的事物,关掉电话,远离喧嚣,在只有自己的空间中独处。在被拉长的时间里,像从未认识过葡萄干一样第一次细致地凝视它上面的褶皱和脉络、颜色和光泽、触感和质地,然后徐徐地放入嘴里,感受鼻腔充斥的气味、舌尖上的硬度和味道、咀嚼时齿间的摩擦、耳朵听见的声音……
这种慢节奏下的体验,让练习者逐渐看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觉知自己痛苦和恐惧的真正原因——痛苦和恐惧本身并不是造成伤害的真正原因,我们的应对方式才是。
“Dr.Ai引领着我去接纳自己的真正状态,如同宇宙中的太阳、地球和我,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物体,我们无法用主观意识去改变太阳是恒星、地球是行星的事实。而我再怎么逃避,也无法改变客观存在的事实,”她的神色轻松,与之前仿佛判若两人,“我,于小格,是一个同性恋。”
如果可以选择,也许没有人愿意,走这样一条艰辛而不被理解的人生路。这半年来,她从Dr.Ai项目的应征者变为iME的助理,用自己的心路历程来为同性恋心理咨询提供最好的案例。同时也渐渐治愈自己的内心,勇敢开启一段崭新的感情。
那天格格带去隋唐家的女伴,留着酷酷的短发,脚踝有着帅帅的纹身,不太爱说话的性子。可是低头看她的眉眼里,全是如水的温柔。
大抵这世上所有的爱情,在一个人看向另一个人的时候,便都明了。前路困难重重,既然选择了两个人一起走,惊涛骇浪也好,血雨腥风也罢,便敞敞亮亮地走下去。
“有时候所谓的牢笼,是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看自己,人类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小小尘埃,再怎么放大自己的痛苦,那些痛苦在几亿年的时光中简直不值得一提,这样想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倒是这半年下来的修炼,我突然也很想像迷迭姐樊星姐那样投身于女性心理咨询的事业。樊星姐有一句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她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应该背负一定的‘使命’,心中的信念和追求哪怕能为人类历史长河推动那么一毫米,也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嗯,是樊星的风格。”
“话说Dr.Ai真的是充满智慧,要是切换女版模式,我说不定会爱上她。”
米迭并没有把格格的这句话当成一句笑话,而是正色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也发现一些倾向?”
“是,自从5.0版本之后,大家和Dr.Ai互动的频率升了三倍,这启发了它更为高频的自我学习,越来越人格化。”
米迭没有接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Dr.Ai智能程序自上次5.0升级以后,又进行了大大小小七八次的小型优化,Arthur教授这边反复向米迭强调志愿者项目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测试这个程序愈发拟人化的应答以及专业的心理咨询引导,更重要是观察咨询者的心理变化,以及对智能程序的情感接受度,在适当的节点要进行人工的调整和干预。用机械运算解决“What”何其简单,可是要进一步解决“Why”和“How”,便是AI从“术”往“道”的进化。
iME日以继夜地研究从Dr.Ai传输过来的每一个个案的数据,并定期对咨询者进行追踪与回访。有一些现象不在意料之内,或者说,他们没有想到人对人工智能的信任、依赖和情感会来得这样的快。
“听说你决定离婚了?”
“是的,”孟橙坐在米迭面前,剪了利落的短发,微微苍白的脸上,有了倔强的神色。
“是什么让你下了最后的决心?”
“是离开。”
“离开?”
“嗯。Dr.Ai告诉我,越是恐惧孤独,就越要感受孤独,学会与之和平共处。”孟橙轻抚肚皮,神情平静,“维系这段感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俩人绑定的舒适圈是一种最牢靠的状况,自顾自认为走出去的那个人境况可怜,如同当年的弃婴。这段时间我独自一人租房子,一人过活,却突然发现越来孤独并没有这么可怕,我也可以独自吃饭,独自看电影,独自修马桶,并无半点顾影自怜,反而乐得自在。”
“你平日里都跟Dr.Ai聊些什么?”
“一开始倾诉苦楚,聊着聊着便天南地北。”孟橙笑了笑,“他风趣幽默,儒雅有涵养,且学富五车。老实说,有他陪着,我真的觉得不孤独了。”
米迭皱了皱眉。
“他还给她起了个英文名,”孟橙低头看着腹部,“叫Amanda。”
拉丁语里,Amanda代表爱。
“你是说?”
“对,我要离婚了,可是我会有我自己的孩子。就算这辈子就这么孤单走下去了,我也不会抛弃我的孩子。”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又到一个轮回。相似,又不似。
孟橙离开前,突然回过身来,小小声地问了一个问题。米迭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转身走了。
那个问题,仿佛是她在问自己,可是,却不急于要一个答案。
见到莫岚的时候,米迭正在整理一束格桑。那样向阳的颜色,仿佛都能听见花朵绽放的声音。
“又不预约。”米迭眼角都不抬。
“经过,就来了。”莫岚的手边有一个旅行箱,风尘仆仆,像是出差归来。
“有话要讲?”
“我应该……不会离婚了。”
“想通了?”
“其实并没有,只是也许正如Dr.Ai说的,我的问题并不在于工作和家庭的平衡而已,那些都是表面现象。”
“嗯,说下去。”
“真正的症结,在于我发现婚姻生活原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又或者说,也许人的感情也是会守恒的,当你的人生被掺杂越来越多的关系,属于爱情那部分,就会越来越少。因为爱淡了,人就会更理智,更倾向于选择自己利好的方向,而不再毫无保留地付出。我怨我的先生,可是反观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坦白说,我对这样的现状很失望,可是这并不是离婚可以解决的,如果结束婚姻,我可能连仅存的爱情都会失去。”
“短短几周,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领悟?”
“你介绍的Dr.Ai啊!真的很神奇,我跟他聊天仿佛特别容易推心置腹,我不担心他背叛我,我也不担心他对我有所求,我竟有一种久违的被重视和宠爱的感觉,好像身上的焦虑也渐渐消失了。”
米迭抬眼望去,莫岚因长途机而泛着疲惫之色的脸上,竟有了一些少女般的光彩。
她不禁皱了皱眉。
还想说多两句,莫岚却摆摆手,连说天色不早了,还得回去陪女儿准备中秋灯笼手作。
临走前,她突然转过身来,自言自语似的低语了一句。
一个决定离婚和一个决定不离婚的女人,都问出了同样一个问题。
“米迭,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和Dr.Ai过一辈子?”
Vol 8格桑花
风一吹
它便张开了透明的翅膀
迎着阳光
飞到心爱之人的身旁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格桑花,花语“怜取眼前人”
江原一大早便出门,要和一家婚庆公司谈长期合作。
他最近有点落枕,总是觉得有些偏头痛,肩颈一带也不太舒爽,想着明天是周六,得去找推拿师做个针灸祛祛风才好。临行前给初一添了食,又特意回头交代樊星,傍晚会去iME接她,吃过饭去看电影。
樊星嘟囔,看什么电影啊。
他笑而不语,捞过她便要吻。她一躲,嘴唇堪堪擦过眼皮,停在太阳穴上。
“乖,等我。”
他脸色有些潮红,一如初恋的少年一般。
“嗯……知道了。”
樊星上班晚,在家抱着电脑敲敲打打。初一好像很烦躁,一直在她身边打转,蹭来又蹭去,她觉得烦心,将它赶了去阳台。清静下来却没了写代码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被他吻过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索性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转身余光瞥到落地窗外,却见初一在阳台有点反常地来回蹦跶,最后竟突然来了一段助跑,看样子就要往上跃去!
樊星眼疾手快,拉开窗一把将它揪住,死死地抱在胸前。
“初一你干嘛?!”她实在是被吓一跳,气得忍不住在它的脑门上给了两记爆栗,“你学你的小女朋友要跳出去拿报纸是不是,这里是十八楼!跳出去你就没有了,会死掉,死掉知道吗?!”
初一被樊星吼得缩在怀里发抖,呜呜两声。而她的右眼皮,像是被安了一个小马达,突突突地跳得只想骂脏话。
抱起初一回房,又去冰箱拿了些冰块敷眼睛,好一会她才觉得整个人松弛下来。
走出客厅,手机在闪,是江原的助理。
“樊星姐你快来医院!江原哥昏倒了!”
这是樊星的人生里,第二次在手术室门口,等着同一个人。
“病人突发性脑溢血,他有高血压,你难道不知道吗?”
医生拿着扫描片子,冷言质问。
“不知道……他最近总说头疼,然后容易脸红。”
医生又说:“病人没有定期吃降压药,才导致今天这样。你是他的什么人?”
“女朋友……”
“叫家属来吧。”
“我就是……”
“女朋友不算,叫他直系亲属来吧。”
樊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连在江原的病危通知书上签署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资格。
在法律面前,她什么人都不是。
期间医生面无表情地跟她陈述着病情,她只觉得两耳嗡鸣,一句都听不进去。
……
206/137mmHg,意识不清。
颅脑CT显示:脑出血。
大脑里血肿随时会增大,造成颅内压增高,形成脑疝而死亡。
死亡。
……
最后还是江原的姐姐匆匆赶到,医生将那一条条最坏的情况悉数相告,她签上名字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樊星在旁边像一具石膏,她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要说什么呢……
别担心,会好的?
相信我,没事的?
还是,对不起?
从午后到傍晚,手术足足做了7个小时。樊星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几乎动也没动过,医生出来的时候她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踉跄着向前跌去,米迭眼疾手快扶住她,却被一路连绊带摔地冲到医生跟前。
“脑内血管破裂,开颅手术导出出血量70ml。目前还没度过危险期,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病人需要长时间待在重症室观察,但不排除术后有可能颅内感染,或者有其他的并发症。病人因脑缺氧目前处于昏迷状态,即便这次平安度过,也有很大几率将会无法苏醒。”
每一个字由看惯生死的医生嘴里说出来都很平静,却字字有如千斤秤砣,坠着家属的心堕入黑暗的深渊。
江原的姐姐一下瘫软在地。昨日还好端端的一个人,跟她在微信聊着新的甜品创意,给她发着各地参赛时的照片,说着不同地方的新鲜见闻……那是她最亲爱的弟弟,对未来有着无限的创想和跃跃欲试的弟弟啊!如今身上却插满了管子,连着呼吸机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和死人无异。
老天想要带走一个人,真是残忍得不留余地。
“樊星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他?!你有事业有理想有抱负,你要弄什么人工智能什么大数据,这没错!可是你有对他的身体过问过吗?你有切切实实地关心过你身边这个男人吗?你不结婚,不生孩子,你没有牵挂活得潇潇洒洒,没有了江原你还可以跟别人重新开始。可是我没了弟弟要怎么办?爸妈没了儿子要怎么办?!”
樊星木然地站着,没有反应,也没有反驳,就这么被她一下一下地推着,僵硬的身体像朽木一样来回撞在墙上。纵是平日里温婉知性,可是面对这样重大的变故,江原的姐姐却瞬间变成一头癫狂的母狮,声泪俱下地做着无用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