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相信Dr.Ai,相信我,请加入我们的志愿者项目,让我们来帮你。”
孟橙望着眼前坚定的米迭,望着电脑屏幕上闪着的白色字母:Dr.Ai。
“其实,你们大可不必告诉我,它是个人工智能。”
“获得信任与否,这是能力问题。坦诚与否,却是道德问题。”
这是一个人工智能被鼓吹得神乎其神的时代,阿尔法狗击败人类职业围棋选手那一幕仿佛只是昨天,机器人Sophia说要毁灭人类的话语言犹在耳,而今又刚刚爆出Facebook两名聊天机器人用非人类语言在沟通……而眼前,人工智能又开始向心理咨询领域大步迈进,这一切似乎超乎想象,可是却又真实发生。
她仿佛已无法轻信身边的人,那,她能相信一个智能程序吗?这是天方夜谭吗,这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冒险。
米迭与她对视,坚定而充满力量。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她本人获得的证书和奖项,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说:相信她。
不知怎的,她真的愿意相信。
接过一个探测体表信息的智能手环,将手机递过去,看着进度条从0到100,孟橙的心里头仿佛跟着满了起来。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个虚拟的机器人,可是你的世界仿佛从今往后多了一个人的陪伴。
而它,永远不会背叛你,遗弃你。
指示灯亮起,一把温润的男声响起:
“你好,我是Dr.Ai。孟橙,很高兴认识你。”
读心社日常接待的事务并不繁忙,除了少部分如孟橙一样是被“捡”回来的,大多数的客人都是提前预约的。米迭和樊星花大量的时间在做案例分析,再将案例翻译成机器语言,生成模型,通过深度学习模拟大脑对数据进行高层抽象的算法,进而实现人类思维中的观察、推理、做出反应。
可是人工智能并不是一台单向输出的机器,它每日通过与人交流不断向系统输入着人类的各种情绪、思想、判断,你无法阻止它“被训练”,无法阻止它学习“无用之物”甚至是“垃圾”。既然它充当着心理咨询师助手的角色,那它也必须经历、消化和理解所有的输入,然后带领对方站在物理学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整个宇宙那么大,你不过是亿万星辰中的一点而已。你所受到的关注、宠爱、荣耀,在整个宇宙面前不值得一提;同样的,你受到的欺骗、背叛、苦痛,也不过是一颗颗小小的尘埃而已。
一个原本冷漠无感的机器被人类不断教育着,去引导其他人类认清这一点,想来还是有点可笑的。
可是它偏偏奏效。
心理咨询本来就是一个经过信息收集、测试、诊断、提供方法、重复评估的过程,对方给的信息越多,越有助于诊断。大量的案例表明,当人们知道Dr.Ai是一个智能程序的时候,反而更愿向它敞开心扉了,心里咨询的效果反而更好了。
过去这一百多位女性参与者,在与Dr.Ai交流的2-4个月里,内心的焦虑和抑郁程度都有所下降。樊星常常觉得这就是人工智能的力量,它能冷静地分析,综合多维参数进行判断,对症下药。
米迭却不完全接受这个定论。
她说,人啊,真的是太寂寞了啊。我们居然在现实生活中,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理解自己的人。
即时通讯愈来愈发达,而人与人之间愈来愈远。哪有那么多愿意随时倾听又甘心做备胎的蓝颜?哪有那么多真的感同身受愿意为你出谋划策、两肋插刀的闺蜜?偶像剧都是骗人的,现代人都很忙,太忙了。现代人也很累,太累了。
能无条件收纳你的情绪的,只有机器了。
“欸,问你个问题。”樊星对着屏幕在咬笔,余光瞥了一眼在窗边整理花束的米迭,“你有没有咨询过Dr.Ai,那些男人‘追不到你誓不罢休’的症状,得怎么治?”
“Dr.Ai说有梦总比没梦好,”米迭头也不抬,“让他们干巴爹。”
“切。”
“那我也问你个问题,你有没有去问过你的Shadow J,”米迭双手在胸前交叉,细细的锁骨链衬得天鹅颈修长,“如果早知道你不愿意结婚,当年江原还会不会为你挡那一枪?”
樊星歪了歪头,笑笑。
当年在慕尼黑读书,她作为天才少女惹人注目,身上的东方气质与利落的性格特别受外国人喜欢,又常年混迹理工科的世界里,身边自是不乏追求者的。谈过几段恋爱,却都草草分手。在樊星的字典里,爱情的感性冲动敌不过理性的数据分析:家境、价值观、学历、理想、忠诚度……一系列变量在她心中都有不同权重和衡量标准,最后套入她建立的模型中计算得分,两个人在一起若是无法达到她心目中的契合值,那就只好拜拜。
在她看来,谈恋爱不是必需品,但一旦要在一起了,多一个人反而不能让自己变得更好,何苦呢。
她的爱情观,理智得不像一个女人。
确切说,都不像一个人。
但江原的出现,有点不符合逻辑,偏离了人生的常规概率事件。
她在一次去银行办理业务的时候,遭遇了匪徒抢劫银行。一个保安和一个孕妇被劫持了,现场一片尖叫混乱,樊星和大多数人都被指使着抱头蹲下。10分钟后谈判专家到场,可是那几个暴徒在交涉的过程中忽然被激怒,拿着手枪突突突乱打一气企图冲出去。
刺耳的枪声中,樊星只觉后背被狠狠地一撞,她双手抱着头整个人被重重地压在一个人的身下,牙齿猛地磕在下唇上,一股血腥噗地直冲鼻腔,眼冒金星。
是怎么被救出去的,又是怎么坐在医院里的,她像断片一般。缓过神来的时候,手术室门被打开,医生走出来对她说:“你男朋友后肩的子弹被取出来了,放心,还活着。”
她一脸愕然,惊得舌头都打结:“谁?”
医生拍拍她手臂:“姑娘,这年头愿意为爱人挡枪的没几个了,好好珍惜。”
真是见鬼了。
她看着医生,一字一顿:“他,叫什么名字?”
“……”
之后的事态发展得有点不受控制,陌生的两人之间有了些莫可名状的情愫。而这位慕尼黑大学商学院毕业的华人甜品师,在出院的时候突然牵住了樊星的手。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不再等待。
“其实我……”
“等等……”樊星打断他的话,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断他后路:“我不会结婚,也不会为你生孩子。”
结婚对她而言,真的是一件没有附加值的事,而生小孩,只会浪费她很多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且只会把两人的感情消耗殆尽。这样低回报率高风险的事,一点都不值得。
而这些,她都想让他知道。好像冥冥之中有了决定,如果他退缩,那便放过彼此。如果他说好,她也会说好。
然后此生,再无他选。
“好。”
她是个不婚主义者,但江原不是,可是他要她。
人生的神奇之处在于,你永远无法预料下一步。就像樊星永远都无法想象,有一天,她的爱情选择模型会被“是否愿意挡子弹”这一项变量,彻底终结。
“樊星姐,米迭姐,有位客人没有预约直接过来了,”格格轻敲门,“是两个月前来过的莫岚女士,见吗?”
莫岚?那位事业有成的职业母亲?记得上次她来,是倾诉婆媳与夫妻关系。
“下一个客人是?”
“五十分钟后。”
“见。”
Vol 5报岁兰
生命就像一本单向历
一页又一页
多舍不得
越来越薄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墨兰,又称报岁兰,花语“青春永驻”
简约的职业装,淡雅的妆容,莫岚的模样和两个月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同样的成熟而干练,只是表情有些疲惫。
三十五岁,一家外企的销售部高级经理,正处于职场拼杀的优质期;有感情稳定的丈夫,一个乖巧的五岁女儿,在外人眼里是事业家庭两不误的典型职业女性。
可是两个月前她经好友介绍来到iME,说快要被逼得要有抑郁症。
在这个九八年生已被联合国定义为中年的时代,三十五岁中年妇女的故事,听起来有点丧。
莫岚的先生是个公务员,工作稳定却乏闷,相较之下,她的职业生涯倒是忙碌又生猛。然而在外头再怎么叱咤沙场,每一个女人出嫁时都无可避免要面对的,就是多了一个妈。婆婆很传统,忍不得媳妇日日身光颈靓在外觥筹交错,却留着自家儿子独守空房,纵是出得厅堂却进不了厨房,真真是大逆不道。于是一天到晚在家含沙射影:你是个女的,事业上拼搏有什么用,重要是顾好老公和女儿,还要抓紧时间再生个儿子。
奇哉怪也,看不惯女人这么上进的,通常偏偏也是女人。
她先生起初并没有说什么,渐渐也是立场不坚定:工作嘛,差不多就得了,嗯,我妈说得也有道理,要是一儿一女凑个“好”字,也不错,你就顺顺她呗。
好什么好,凭什么“好”字非要靠儿女双全?凭什么要她牺牲掉个人宝贵的几年来顺应一个“差不多”的人生?什么你负责生就好了自然会有人帮你带,讲得好像只是拔根头发一般轻松无负担。
职场上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铮铮女将,回到家却总是生生被喷一脸,即不忿,又委屈。谈恋爱时他明明最爱张扬而独立的自己,战斗力满格,如今看在眼里却怎样都不对。想来也是好笑,结婚了明明多了一个人,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孤立无援。
莫岚整日郁郁寡欢,食不知味。加上媒体最近总宣传“微笑抑郁”,说现代人看起来在笑,但实际上每天都在低落的情绪中挣扎。她越想越像,心里不安,两个月前来找米迭,但iME只做心理咨询却不诊断精神类疾病,米迭给她做了初步的开导,并介绍了一位精神科医生,她便回去了。
两个月后,她又坐在了米迭面前。
“最近睡得不好吧?”米迭递过来一杯茶。
“嗯,失眠,梦多。”
“上次的问题,没有解决?”
“医生我看了,没有抑郁症。可是我的情况,好像越来越terrible,”莫岚端起茶,没有喝,又放了下去,她的语速很快,讲话有着外资公司中英夹杂的坏习惯,“公司有一个外派到美国总部轮岗的机会,如果能去,回来基本上就升AD了。”
想必,就是不能去。
“机会难得。”米迭点点头。
“这一去,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家里一听,差点翻天了。”莫岚撑着太阳穴,用力闭了闭眼,细细的纹路在眼角漾开去,倦态绷都绷不住,“婆婆直接抛了三个问题给我:女儿怎么办,老公怎么办,二胎怎么办。”
像是三把大刀,哐哐哐地砸在面前,把地裂开三道缝。
“你怎么说?”
“对我而言,这都是可以解决的。女儿我愿意带着走,给她在国外找幼儿园、甚至找小学,都是可以的。老公不缺胳膊又不少腿,又不是三岁孩童无法自理,异地是辛苦些,但总不至于无法维持。至于二胎,想都不曾想过。”
“和老公谈过吗?”
“谈崩了,”莫岚摇摇头,双唇内抿用牙咬着,像是负伤极重的女将军,强压着隐忍不发的泣音,“他说,你以为你还小吗?你不能这么自私。”
这句话,太具毁灭性。谁不想,永远是个明媚而敢闯的少女。
“米迭你知道吗,三十岁以前觉得光阴好挥霍,三十岁以后岁月如梭。我每天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去拔白头发。有人说不要拔,越拔越多,可我总忍不住。我不怕变丑,我只怕变老。”
“人人都怕。”
“每日都像在与时间赛跑,总有那么多的事想做,总有那么多的地方想去。年轻一辈来势汹汹,他们精力充沛、有想法、有创意,每次看到他们汇报项目,都觉得身上有着我年轻时曾有过的杀气,谁人也不惧。”
“你有你的阅历。”
“阅历?听起来多么沧桑,只有老人家才会提阅历。你知道比拔白头发更让人难过的是什么吗?是拔掉那些半黑半白的发,好像眼睁睁看着时光就这样在手指间流逝,一去不返。”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急促,到后来愈发缓慢低沉,仿佛再无他法,只好认命。每日睁眼,总有潮水般的声音纷至沓来:欸,还不抓紧时间生多一个?欸,给你女儿报了幼升小的学而思了吗?欸,学位房准备好了吗?居然还有大V写文,说职场妈妈欠孩子一句道歉。
可是她只觉得,自己欠自己那样多。职业女性想要兼顾家庭和事业,何其艰难。但有时难的点不在于在两头之间疲于奔命,而是根本没有人理解你的苦。
婆婆说,老公说,他们说。却没有人想要真心听一听:那,你怎么说。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有这么一句: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
而她,避而不及,年轻时所有的热情仿佛都被消磨殆尽。
“地心引力不可抗,要看你最看重、最想实现的是什么。针无两头尖,家庭和事业的绝对平衡只是骗骗小孩,到最后还是要听从你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吗?如果可以选,她只想好好地、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受自己支配的人生。想梦就去梦,想闯就去闯,她想做他明艳照人的妻子,也想做孩子眼里十项全能的母亲。委曲求全的人设,她一点都不想要。
可是她的想,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觉得,她不小了,该醒醒了。
“如果可以重来,真不想结婚了,也不想生孩子了。说什么爱情升华为亲情,听着好像很感人,可是扪心自问,我们真的想用玫瑰换白粥?”莫岚苦笑一下,“其实结婚图什么呢,我的精神和经济独立,我的生活满满当当,自己就能让自己变得更好,让我的人生充盈且有无限可能,我不需要另外一个人来让我圆满。而今骑虎难下,束手束脚,再下去就要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老阿姨。唉,年轻时没看透,真是走错一步。”
“你刚刚说了,人生有无限可能,别这么快就给自己下定义,急着要吞后悔药。”米迭敲敲桌面,指了指手边的一本书,“之前介绍你看有关正念的书,看了吗?”
“睡觉都没时间,还看什么书……欸,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去美国?大不了离婚好了,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想一想,竟愈发憧憬单身生活。”
“你需要的不是做决定,去或不去,不至于会有天崩地裂的差别。”米迭语气平静却郑重,她平日里的慵懒全数褪去,只余下一个心理咨询师的专业和威严,“你要的是好好和自己相处,你渴望的自由并不只有在‘单身’状态下才有,精神上的‘单身’远比一纸离婚证书来得重要。”
“So……我要怎么做?”她那样一个职场上呼风唤雨的人,此时却非常无助和迷茫。
“每天留一段时间给自己,和自己对话。你必须专注于自己身上,不要去想你的婆婆、老公、小孩,也不要去想公司的报告做了没做,业绩还差多少。”米迭在iPad上轻点几下,递了过去,“如果你对自己的自制力没有信心,我们有专业的工具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