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岚接过去,有点不解,戳了戳屏幕上的图标,“这是什么,Siri吗?”
iPad上响起淡淡的声音:“你好,我是Dr.Ai,抱歉刚才听了你们的谈话。”
“Wow?!”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是你的心灵辅导师,”还是那把好听的男声,与当初和孟橙对话的仿佛是同样的一个人,可是又不太一样,“又或者,仅仅是一个谈心的朋友。”
“Amazing!你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仿佛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莫岚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在她面前的仿佛不是一个有着人类智慧的机器人,而是一位儒雅而充满魅力的男士。
“这是iME最新的研发成果,我的助手Dr.Ai,目前还在志愿者测试阶段。”
“听声音都会怀孕……”莫岚耸耸肩,思维开始发散,“要是哪天人工智能可以替换掉我老公的思想,只用他的肉身,哇,突然觉得好美妙。”
“这位女士……”米迭扶着额,轻笑,“说得很对。”
“对一半。”Dr.Ai突然接话。
“对一半?”莫岚好奇。
“人类之所以需要伴侣,是因为大家有情感上、生理上联接的需求,”Dr.Ai仿佛开启教学模式,开始缓缓道来,“而深层次的情感需求之所以被满足,是因为人有‘同理心’,也就是你们女士常常想要的,一个懂你的人。”
“好会聊天……”莫岚低声惊叹。
“人工智能的强大在于他的学习能力、运算能力、和存储能力,我们能快速地调动数据库内的资源辅以帮助,可以根据数据建模冷静地给出建议,但很遗憾,我们没有情感,无法有同理心。你所经历的一切,对于我们而言都仅仅是一个‘案例’而已,我们无法做到,真正的‘设身处地’。”
“所以?”
“所以,回到刚才你的假设,如果人工智能替换掉你老公的思想,他只会给你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但没有爱。”
“OK,这就去到了另一个命题了,什么是爱?”
“字面意思:对人或者事有深挚的感情。”Dr.Ai的声音没有什么语调起伏,一直都是平缓而淡然的,“但对于一个处理个案以毫秒级计算的智能机器人而言,每一个人都仅仅是‘信息’的输入而已,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情感区别。”
“也对。”
“正因为没有‘情感’的依赖,所以无所求。”
“听起来的确是这样,可是有时候想想,人生的伴侣如果是如此的冷静、理性、没有负担、不求回报,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我会觉得,他永远都会站在我身边,和我是一国的。”
“见仁见智。”
“Interesting,”莫岚不断地点点头,望向米迭的眼睛闪着光,“你们研发了一个好有意思的产品。”
“谢谢,重点在于它不是一个聊天的工具,你和他交流过程中所有蛛丝马迹的数据都会被获取,”米迭看了看表,时间已过去四十分钟,差不多该结案陈词,“你所不能认识到的那个自己,会逐步被拼凑出来,形成一个画像。我们会帮助你发掘内心真正的渴求,意识到当下问题的症结,一步一步靠你自己的能力,不加评判地去觉察它、感知它、面对它。”
“难道不是去解决它?”她已经习惯了做职场上的问题终结者,世间万物都是有解法的。
“不是所有问题都必须去解决,就像不是所有肿瘤病人都必须切除才能活下去,你也可以寻求一种方法或者态度与它和平共处,让自己与自己和解。”
“听上去像是精神胜利法,”莫岚转了转无名指上的婚戒,抿抿嘴,“说个题外话,你见过这样多的案例,说服过这样多迷茫的女人,想必内心已是通透至极,事事看开。”
“医者不自医。”
“也对……Anyway,这个志愿者项目,我愿意尝试一下。”
“格格会引你去进行下一步的手续,今天就到这吧,”米迭做了个请的手势,“下次记得预约。”
送走莫岚,离下一个客人到来,还有5分钟。她倚在窗边,对着微信发出语音。
“嘿,好像越来越多的女性赞同你的选择。维系一段没有婚姻约束、也没有生育负担的关系,是不是这样爱情才能永久保鲜?又或者女人其实可以没有男人,单身一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是。”
“吼……真是惜字如金。”
“所有人到最后,其实都是孤单一个人。”
米迭拿着手机,没有再说话。格格进来敲门,她点头示意。转身回桌旁,又顿了一下,摁下手机的语音键。
“可是,我偏偏不信。”
第72章 前传-如果影子会说话(下)
Vol 6迷迭香
什么是生命的永恒
跳舞的风
唱歌的河
还有追爱的心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迷迭香,花语“永恒的生命”
iME的人都知道,有一位隋唐先生很喜欢给米迭送花。本来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像他那样半年下来不间断地一周一束,还真是不多见。而且每束花上必定配一张小卡片,上面有他的亲手涂鸦,有时是塞纳河边的旧书摊,有时是巴黎街头的咖啡馆,有时是特拉法尔加广场的鸽子,浪漫至极。
这样的用心,绝不是那些随手让秘书帮忙订束花的男士可比。就连慕尼黑研究所那边的Arthur教授,也忍不住偶尔会八卦一下,那位隋先生的“本周精选”都送了些什么。
隋唐早年是美术学院的老师,后来和人合伙开了一家画廊,卖自己的画,也经营一些新锐画家的作品,再后来开始满世界跑,投资一些艺术藏品。他不大像一般的生意人或创业者,张口闭口就是投资回报率,要么就是A轮B轮天使轮……他更像一位有着书卷气的教授,世界在他心中,瑰丽而绝美。每一个藏品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生命,他负责选择更大更高的舞台,让这个生命绽放。
隋唐是结过婚的,但妻子早逝,没有留下一儿一女。年近四十依旧孑然一身,半年前一次偶然的活动上认识了米迭,便认定了她。可是她只收花,每每单独约她看电影,总是笑着被拒绝。
他最近在郊区置了一套小房子,新居入伙,邀请米迭周末去玩。
米迭回:可以带朋友吗?
当然,他说。
于是,整个iME都出动了。
他家也有一只雪纳瑞叫Niki,在别致的小院子里面绕着圈子撒欢。初一也被樊星和江原带出来放风,一见到异性同类,屁颠屁颠便蹭上去,欢腾得很。
场子很快便热闹起来,江原借用了隋唐家的烤箱在做蛋糕,香气四溢。格格和她的朋友在逗两只雪纳瑞,人和狗狗滚成一团。其他人要么在欣赏家里摆设的画,要么在吃。隋唐在一旁安静地烤着鸡翅和火腿串,偶尔搭几句话。
Niki作为一只矮矮萌萌的雪纳瑞小姐,却在给大家表演一个神奇的技能,就是跳过肩高的围墙,给它主人去拿报纸。这个绝活把初一惊到了,扑腾半天想要模仿,却每每四脚爬爬从墙上滑落。在一见钟情的异性面前这样丢脸,初一耷拉着头,不太开心。
江原拿了几根火腿肠让它表演十以内加减法,它才重拾信心,摇起了尾巴。
米迭在一旁有点笑岔气,手肘轻碰樊星:“你看,就连狗狗面对心上人,也是要竭尽所能地表现自己。”
“嗯,也不知道那个心上人受落不受落。”樊星话里有话。
“你想说什么?”
“90分。”
“嗯?”
“刚用模型算了一下,有90分。”
“职业病啊你。”
“好过你,恋爱病。”
“你没病,那你不结婚?”
“所谓以终为始,‘终’在于找到人生伴侣,而不在于‘结婚’,”樊星抿了一口酒,“何必流于形式,徒增烦恼?”
“一场动人的婚礼,是我的毕生追求。”
樊星望着米迭,对方收回目光与她对视,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她俩还真是相反。一个愿意有稳定的关系,却不结婚。一个愿意结婚,却一直找不到甘愿稳定的那个人。
“所以你只不过是想‘嫁’给一个仪式,之后的锅碗瓢盆代替花前月下,你可曾料想过?孟橙莫岚们当初结婚时估计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这样愁眉苦脸地寻求心理救助。”
“所以才要好好地选择,那个人要好到足以让我能战胜所有的苦难和忧愁。而不是仅仅觉得‘嗯条件蛮好的’、‘我朋友觉得他和我挺配’、‘家里多个人热闹些’、‘我都这个年纪了差不多就算了’。算了?算不了。”
“你要的爱情是一个正确答案,何其难。”
“所以啊,我的‘终’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米迭看着窗外那个在树荫下摆弄炭火的男人,那一根根竹签在他手里像是画笔一样,“他曾和我说,他爸爸姓隋妈妈姓唐,所以他叫隋唐。我也想找到那样一个人,此生相依,来世不离。可是我好像更沉溺于那个‘找寻’的过程,好像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止步于一人前。我好像是一株菟丝子,每一个恋人都是一个寄主,我总能汲取各种养分,可是越是随着恋情发展,我在他们身上能挖掘到的能量便越少,于是便会失望,只好离开,寻找下一个寄主。”
“我和他聊过你,”樊星说,“他说,你很天真,是那种无视岁月变迁却依旧如少女一般不愿妥协和将就的天真。这样的天真让他动心,也让他忧愁。他常常觉得你好像是生病了,可是他完全没有办法,这世上没有治你的药,连他也不是。”
米迭没有接话,沉默良久,轻轻说了一句。
“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子,也说过同样的话。”
米迭的人生里,是不可以没有男人的。
她从小就属于特别招人喜欢的类型,发育也早,一双大长腿加上姣好的身材在一群女生中特别吸引眼球。学习好,可是却不太受管,读书期间喜欢混在男生堆里,跟着他们打游戏、喝啤酒、泡夜店,站立在飞驰的机车后座长发飞扬。
交过很多男朋友,多数是她甩别人,甚少被甩。每一段感情都全情投入,高调又放肆。但云烟过眼,很快又开启一段新的关系。
这样的女生,通常是没有什么同性好友的。
直到高中,她有一天在楼道上和一个男生说分手,理由是突然觉得感觉消失了,而她是一个不能没有爱情的人。
那个男生立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
在她觉得有些不耐烦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了一句话,几不可闻。
“米迭,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整个愣住了。
男生高她一个头,在身后轻轻拥住她,嘴唇抵住发顶,每一个字像是从她的天灵盖处直灌全身,电流一般。
“米迭,你的心里住不进别人。大家开门进来,开门又走了。你以为这样就安全了是吗?到最后,房子还是空落落的,除了脚印,什么都没有。”
她开始发抖。
“米迭,你病得很重,我以为可以治好你,到最后还是不能。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爱自己,好吗?”
好像突然被抽走利齿的小兽,她第一次有点慌神。一直以来她不断开始新的恋情,大家都觉得她已是情场老手,殊不知每每要有更深入的进展之时,抽身走掉的人偏偏是她。
恋爱成瘾,她极度享受爱情最浓时那如冰啤一般的刺激畅快,渴望一直处于“热恋期”。一旦回归稳定平淡,便如啤酒没了气泡,索然无味。
那天以后,她突然没有再交男朋友,而是选了心理学作为报考科目,高中毕业后便远走德国。
一读就读到了博士。
男朋友倒是没有频繁更换了,却变得更小心翼翼,只接受追求,却不轻易确定关系。年龄渐长,心智却好像愈发倒退如同少女,依旧憧憬爱情,不愿将就。而读过这么多年书、看过那么多的案例、做过那样多的分析,甚至也去看心理咨询,但却不奏效。往往对方开口说第一句,她便知道他要用什么方法、什么理论、什么沟通话术。
很多年以后,她还是会常常回想起那个在身后拥着她的男生,对她轻声说过的话语。她觉得,自己估计是治不好了。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爱花,可是却迷恋收花的那个过程。她知道,其实她最爱是自己,通过不断寻找“对的人”的过程,让自己完满。所谓的“大龄剩女”、“老姑婆”、“恋爱狂”、“败犬”的标签对她而言一点杀伤力都没有,那些不胜其扰的催婚、揶揄、窃窃私语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她根本不把他人的目光当回事,她在乎的只是谈恋爱的那个当下,自己过得是不是足够好。
一旦感觉不好了,她就会离开。
研究心理学的人,都会特别看重原生家庭以及童年的影响。但很奇怪,米迭在一个极其健康的环境下成长,父母感情很好,童年阳光灿烂。她和过去的自己没有什么好和解的,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今天。
人的心理啊,也许本来就是一种超自然的、无法解释的现象。
“米迭很喜欢提起你,说你在开发一个AI项目叫Shadow,能同步真实伴侣的信息,然后模拟他的思想,”隋唐递给樊星一盘洗好的樱桃,扯下一条毛巾擦手,“听起来很有趣。”
“把我的发家机密都告诉你,看来对你很信任呐,”樊星笑笑,眨眨眼睛,“怎么,想进军AI投资界吗?”
“不敢,一窍不通。”隋唐也笑,摆摆手,“但我蛮好奇,为什么要制作一个AI伴侣?关于这一点,米迭一直都不肯告诉我,她说如果想知道,得亲自问你。”
这个问题,当初江原在接受Project Shadow的试验之前也问过她。他说,难道你真的认为,AI可以代替真实的人类情感交流吗?难道人类最终要沦为和机器谈恋爱?如果这样,何其可悲。
然而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像今日给到隋唐的一样。
“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这个世上其实有很多人,是会孤独终老的。最新的调查数据,我国的单身人数已经逼近2亿。也许他们并不愿意和他人建立稳固而长久的关系,又或者挚爱因各种原因离去,而他们又不愿意开启一段新的感情。也许人们就愿意活在自己那个不被打扰的小世界里呢?可是他们同样需要情感的交流,需要被爱。”
“不愿与真人却愿意与一个智能程序建立关系?恕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呢?”
“因为它聪明、善解人意、无所不能。同时又少却人际关系、婚姻、性、财产等外部因素的干扰牵绊。”
“可是它同时能与641个人谈恋爱,最后你觉得痛苦不堪,还是决定把它锁在阁楼里。”
“你在说《Her》和《Black Mirror》吗?”
“电影情节很可能就是我们的未来。”
“可是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
隋唐没听懂,静候下文。
“我就是一个码代码的,我并不懂什么心理学,可是我在慕尼黑读书的时候因为做跨专业项目曾去参加义工,其中有一段时间就是在医院做临终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