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嘴,我不需要人陪。
我需要,他说,我需要有东西在家陪着你。
樊星便不再抵抗。那天恰好是大年初一,她便唤它初一。
真够省事的。
张嫂在厨房忙活晚餐,硕大的油烟机周围有四台小小的摄像头对着她,随着她的身影而转动。
当初招她的时候除了试了手艺,樊星就把话说明白了,一周七天每天两菜一汤,两个月换一次菜谱,与此同时做菜的过程会被拍摄下来。樊星给的薪水很高,张嫂倒也乐意。
抓取的行为数据会自动同步到德国那边,用以生成烹饪机器人中国菜版本的参数。江原曾对此表示不解:这样大的一个研究所,难道还雇不起一堆厨师每日重重复复地把一道道菜做上几百遍吗?这样不是更精确更不出错?
樊星说,要的就是这种家常感啊。盐放多放少,煎鱼先往左还是先往右,生葱熟蒜浇上去的手法,每次都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允许误差,甚至是可接受范围内的错误,而不是一味追求极致准确。她一直坚信,“机器人”和“机器”的差别,不就是多了这点“人”味吗?
一番话说得江原很是服气。
许是因为父母是搞技术的,樊星从小理科就很好,小学的时候就已经会写代码编程了,初中时组队参加国家青少年机器人大赛夺冠。颁奖那天台上只有她一个女生,剪着齐耳短发,眼睛黑白分明,灵动得很。记者采访她,说小姑娘你很厉害,出乎意料地打败了很多男孩子。
她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不是挺正常的吗。
那记者一时语塞,愣在原地半天,才发现她已经跑远了。
高中随父母工作去的德国,本科考上出过39位诺贝尔奖得主的慕尼黑大学,读的是Computer Science,在这个外国人一统江湖的严苛环境下更是连跳两级,成为风靡学校的天才华人少女。研究生读的是Human Computer Interaction,第一次接触到人工智能这个范畴,其中一个研究的方向是人工智能与心理治疗,是一个跨系的合作项目,也就是在这时,她认识了同为华人的师姐米迭。
她俩性格迥异却异常合拍,一个理智淡然,一个风情浪漫。
记得初次见面,米迭对樊星说:“你研究机器我研究人,我们会是不错的搭档。”
樊星摇摇头:“错了,我其实研究的是人——如何把人的行为、人的心理、人的创造力变成数据,再把数据反哺输出给人类身上,这才是我做的。”
米迭轻轻打了个响指:“但有一点我说对了,我们会是不错的搭档。”
樊星扬扬头:“当然,幸会。”
江原到家的时候,张嫂已经把饭菜做好离开了。初一见到他便摇着尾巴伸着舌头扑腾上来,像是终于见到了亲人。
“你又把它放宠物店了吧?”江原有点不开心,“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听我的话呢?”
“我不是忙嘛,你放心好了,吃好睡好的,一条狗毛都没有少,”樊星拿着磨牙骨头轻轻蹭它的小鼻头,“是吧初一?”
初一呜呜两声接过来,自己跑一边儿玩去了。
“我不放心的,是你。”
樊星眼睛一热,走过去搂住他的腰,“我知道。”
因为常常熬夜通宵没有人照料,甚至曾经劳累过度一个人晕倒在家。初一被训练得看见人倒地就会大吠,会打120,懂得摁管理处的急救铃,还知道把抽屉里的救心丹翻出来……
樊星说不需要人陪,可是江原说他需要,他需要当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人能看着她,甚至,救她。
怎么可能不知道。
“好啦,以后不会了。”
这样敷衍,江原不禁皱皱眉,突然又顿了一下,转转脖子揉揉太阳穴。
“怎么了?”
“没啥,估计是时差没倒过来,有点偏头疼。”他笑笑,又把未完的话题带回来,“过去一周电脑运行时间为142个小时,樊星,你到底有没有睡觉?”
“有时睡着了电脑也还是开着的嘛……”见他盯着自己像是能洞穿心思,樊星扯开话题,“你没事老查我岗干嘛……”
“别忘了,这是交易。”江原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去盛饭。
樊星扶额,默默地跟在身后。
几年前她自己开发了一套系统,将程式安装于一个人所有的电子设备中,通过日常读取他所有的外貌、行为、活动、交易、语言文字、情绪等数据,同时录入历史资料作为补充,通过精密的运算模拟出这个人的情感和反应,形成一个与之高度一致的、人格化的智能机器人。用一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就像是把这个人复制了一个电子版。
樊星把这个项目叫做,Project Shadow。
当初她对江原讲述自己的想法,语气里都是抑制不住的亢奋,仿佛头发丝都要跳起舞来,恨不得一夜睡醒便成真。她要拿自己和江原做试验,试的不仅是人工智能对答的高精确性,她更要进一步验证,机器人能否具备人类的情感。
情感是什么?《心理学大辞典》中认为,那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态度体验”。换而言之,人类所具备的七情六欲是基于对客观存在的历史记忆、人际关系、外界环境等的认知而产生的心理和生理反应。樊星认为,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数据,只要是数据,就能被记录和计算。
然而江原听罢皱了皱眉头:“你要监视我?再说,你做个一模一样的我出来,还要我这个本尊做什么?”
她不甘示弱:“第一,我的数据也同步给你了,你也知道我的一切。第二,TA没有身体,我同TA的互动仅限于意识流,难道你还会吃影子的醋不成?”
他竟无力反驳,在她面前,他好像永远是落败的那一个。再后来,Shadow J和Shadow F便诞生了。他常常被勒令要多与“她”交流以及多与“他”同步,那样“她/他”才能更像一位人类那样思考和做出判断,更快地成为“真的樊星”和“真的江原”。
但樊星没有想到的是,当初的“交易”竟成全了他掌控自己作息的证据,还训练得初一每到晚上十二点便咬着她的衣摆拉她躺上床。不得已,她才要趁他出差把这只忠犬寄存宠物店,好让自己尽情地在代码的世界里搏杀。
“江先生也不赖嘛,短短两个月绕了地球半圈,说说你都去了哪儿?”酒足饭饱,樊星开始百无聊赖地对着手机调戏起Shadow J来。
“前半个月在巴黎、苏黎世、赫尔辛基参加了三场比赛,最后以‘Over the Galaxy’为主题做的镜面蛋糕取胜;继而转战新西兰,设计了‘I love you only’情人节甜品套餐,赢得了银色勋章;最后来到日本站参加甜品争霸赛,直落三场,最终以‘My Star’的结婚蛋糕拿了翻糖大赛的最高奖衔。”
樊星微微抿嘴。
“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你不问,问个机器人做什么?”手机被抽走,整个人被横抱起圈在怀里。
好暖。
“它会挑重点讲啊,嘴多甜。”
Over the galaxy,I love you only,my star.
银河之上,我只爱着,我的那颗星星。
“哎,感觉随时会失业。”他轻笑,柔情蜜意涌上来,挡都挡不住。随手摁了遥控器,客厅灯灭,一片浩瀚星海映射在墙上、天花板上,俩人仿佛置身于宇宙中心,再无他人,再无尘事。
“是啊,你信不信假以时日,Shadow J可以完美取代你。”
“其他人,我信……”低下头去便是深吻,辗转缠绵,声音像是由舌尖传出,又送入另一人的唇齿,“你,我不信……”
“为什么,我才更加会……”
“除非你得写一段代码,让它为你挡子弹。”
细密的吻顺颈而下,樊星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肩膀,炽热的掌心透过纯棉布料熨烫在肌肤之上,她手指用力地扣住他后肩的一处微突。
又酥,又痒,又痛。
那是一道枪子儿留下的伤痕。
那是他的勋章。
他哑声低吼,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往上没入发间,低头轻咬她高高昂起的下巴。
“等等,痛痛痛……”樊星突然手捂耳朵轻呼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泪珠都飙出来。
被他的大掌抚过,耳朵上的水泡竟破了,痛得她眼冒金星。
江原连忙起身去拿棉球和酒精,在对方一迭声的反抗中扣住她的双手,为她消毒。
待处理完,温存的情绪早已散去,疲惫如潮水覆盖她的全身,只想沉沉睡去。
“你不在的时候,我跑去北京,参加了极客公园创新大会……”不忍心闭眼,强撑着,只想要和他说会儿话。
“嗯,然后呢?”江原抱她入怀,轻轻为伤口吹气。
“你猜我见到了谁……”
一年一度的创新大会,是一场科技分享的盛宴,是科技领航者的荣誉殿堂,世界各地顶尖的极客大咖都有可能参加,讲述自己的最新成果和未来趋势,也为更多有胆、有趣的新世界造梦者摇旗呐喊。
“扎克伯格?艾隆马斯克?”
见她都是摇头,索性投降。
“是巴兹·奥尔德林。”
竟是登月者巴兹。
他是四十多年前阿波罗11号的驾驶员,是紧随阿姆斯特朗走出舱门的登月第二人,是孩子们眼中的巴斯光年。
“江原你知道吗,他说了一段好棒好棒的话……”樊星侧过头,眼睛渐渐闭起来,鼻息低沉,轻轻地扫在江原的颈畔,“他说:我们人类对于整个世界、对于整个宇宙,所知道的还是很少的,不知道的反而更多。再过十多天我便87岁了,我仍想探索所有的可能性。‘冒险’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使命。”
“嗯,的确令人敬佩。”
“你知道吗,Dr.Ai升级了,未来……嗯,也许很快了,它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产品,为人类的心理咨询事业迈出巨大的一步。还有我的Project Shadow,它在一步一步地成长,我相信它终有一日可以足够强大,他有无限可能。”
江原看着怀里消瘦的脸庞,心疼又自豪。这是他亲爱的姑娘,认真而专业,同时有着崇高的理想和不放弃的倔劲。他懂她,敬她,又爱她。
樊星,答应我,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江原我有点困了……我们明晚好不好……”
“好。”
人生那么长,我们慢慢、慢慢来,不必匆忙。
Vol 4绣球花
她们都说
抢到的人下一个会嫁
我不信
我已经抢到过很多次了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白色绣球花,花语“希望”
“你很喜欢花。”
“也不是,”米迭摆弄着手里的白色绣球,滴水状的长耳坠堪堪扫过肩头,“总有人喜欢送我花。”
“真好。”
“真好?”
“被爱着的感觉,总是好的。”
“爱情这事,如人饮水,”她微微后退看花,右手肘撑于左手腕上,手指轻轻拨弄着耳下小小的玉石,神情慵懒,“有人喜欢凉白开,有人喜欢西湖龙井,有人喜欢焦糖玛奇朵。”
“而你?”
“这些都很好,可我偏偏不喜欢,”走上前去,咻咻抽走两支衬托的枝叶,只余下满满一大束冰白的花团,“我最爱冰镇啤酒,大热天时一瓶下肚,再打个酒嗝,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觉痛快。”
“送你花的,是那位冰镇啤酒吗?”
“遗憾,并不是,可是并不代表我就不喝别的了,”米迭耸耸肩,闲闲地坐下,手指一下一下轻敲台面,“孟小姐回去想了一周,想必这次来并不是要和我讨论咖啡或酒。”
“上次艾博士给我的那段话,一直缠绕在我的脑海里。害怕孤单……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穿我的,”孟橙神情有点憔悴,黑眼圈显得她的眼睛更大,却也更空洞了,“我想改变。”
停了三秒,仿佛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定,“我能见见艾博士,请他给我做心理咨询吗?”
“可以,但是得遵守几个原则。”
“请说。”
“第一,说实话。”
“好。”
“第二,多交流,让它了解你。”
“嗯……好。”
“第三,你见不到它。”
“嗯?”
“它只是个程序。”
“什么?!”
“Dr.Ai是一个虚拟的读心师,是一个深谙心理咨询的智能程序,目前只有文字和语音对答,”米迭抽走背后的靠垫放在腿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托腮,“怎么,你怕?”
“一个程序……我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它靠谱吗,你想这样问吧?坦白说,它还在测试阶段,它只是专业心理咨询师的辅助。如果不愿意成为临床测试的志愿者,我们不勉强。”
说罢,米迭递给孟橙一个文件夹:“这是上次Dr.Ai出的报告。”
接过来,半信半疑地打开,一行行看下去,她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诧异。
“你们怎么知道我有隐瞒?”
“只是合理的推断而已,不代表你说谎。别说这是第一次的沟通,即便是来了很多次的咨询者也未必愿意将所有的情况都说出来。但你越坦白,我们之间的沟通便越有效。”
沉默。窗旁树影摇曳,连空气都在等。
好一会,像是下了几千万吨的决心,她决定讲出来:“你们的推断是对的,我已怀孕两个月。”
“这也是你的矛盾点之一。”
“是。离不离婚,生不生下小孩,这个排列组合要让人崩溃。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去面对,没想到被你们一眼看穿。而且……”孟橙迟疑了一下,轻轻呼了一口气,“你们怎么知道我有童年被遗弃的阴影?”
“你的肢体、表情、语言、心率、血压、体温、声调,等等。”
“准得有点吓人……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养父母对我也并不好,我常常觉得他们虽然是领养了我,可是只不过是为了有人能给他们养老,他们对我没有爱。没有爱的领养家庭,和二度遗弃又有什么区别?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希望成为优秀的人来……取悦他们,让他们不要放弃我。我也很希望有自己的家庭,来跳脱出这个怪圈。我很害怕一段关系的终结,只有我自己,是万万不行的。一个人的离去,总有另一个人受到伤害,我不希望成为受害者,也不希望做这个施暴者。”
“你觉得离婚,放弃这个小孩,就是施暴?”
“是的,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遭遇了什么,要放弃我。对我而言,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要么不要做承诺,做过的承诺,就应该拼了命去维护,应该是一辈子。可是你看我,好像怎么样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命运,我要怎么样做,才可以不再一个人?”
她那样害怕独自一人,再怎么痛苦也想维系与他人之间的连结,不愿打破现状。像那从小被铁链栓在木桩上的小象,长大后,它也不相信自己已经变得强壮,可以挣脱枷锁。